33-34章

33旅途

九月的天空格外高遠明潔,那透澈的藍、輕薄的雲和涼爽的風,都讓人心曠神怡。

我和陳零共乘一匹馬,他從後麵抱住我免得我不慎落下去,我們縱馬跑在前頭,其餘的人和馬車緊隨其後。

“快看,鳥!”我興奮地指著天空大叫。

陳零抬頭看了看,笑道:“是鷹。”

我當然知道那是鷹,隻不過剛才一興奮就忘了它的名字嘛。

那隻巨大的雄鷹伸展著翅膀在空中滑翔,良久才扇動一下,我望著它在空中盤旋時那從容的姿態,一時入了神。陳零輕柔的呼吸就在耳邊,我的心裏忽然有點亂。

時辰雖然尚早,官道上趕路的人卻已經不少了,隻是我們這一行人太過招搖,一望而知是大戶人家出行,所以一般三三兩兩的行路人都會自動讓路,即使要趕超也是從路邊過去。

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幾匹駿馬從我們身邊超了過去,擦身而過時我隱約聽見馬上乘客說道:“……倒是好馬,隻可惜落在這種紈絝子弟手裏,發揮不出腳力。”說著還回頭看了我們一眼。

我還以為我們跑得挺快了呢,被人這麽說,我們的馬一定很委屈吧。

“七哥,跑快點,超過他們。”我催促陳零。

陳零微微一笑:“跑那麽快做什麽,塵土飛揚的。”

“我想看看這匹馬能跑多快嘛。”我央求道。

陳零扭頭向陳魚看去,陳魚道:“也好,咱們先走,讓老六帶著馬車隨後趕上。”說著拍馬先行。

我大喜,剛想拍手歡呼,卻被陳魚、陳棋、丁衝、溫暖他們飛奔的駿馬揚起的灰土嗆得一陣咳嗽。陳零一笑,用手帕給我擋住口鼻,這才摧馬揚鞭。

我們的馬果然是好馬,不僅模樣長得俊——頭上要是長支角完完全全就是漂亮的獨角獸——而且腳力也是極佳。沒多久我們便趕上了先前過去的那幾匹馬,我聽見馬上乘客發出驚訝的感歎聲,在超過他們的時候我得意地看了他們一眼,目光正對上其中一匹棗紅馬上的漢子,那人正盯著我們的馬,臉上滿是羨慕之色。

哈哈,羨慕吧,這回也讓你們吃吃灰。我得意地笑了起來。見我高興,陳零便摧馬跑得更加快了。

不過我的身體確是不夠強壯,很快就覺得疲倦了,哥哥們體貼地在官道旁的驛站設的茶寮處停歇下來,順便也等一下馬車。

棋坪騎著馬同拈豆兒、小螢火蟲、藥泉幾人趕了上來,先在冰涼的石凳上給我鋪好了椅袱才讓我坐,在我懷裏放了抱枕,麵前的石桌仔細地擦了一遍,鋪上秋香色四角繡萬字的桌布,再擺好我們慣用的茶具,向茶寮主人要了熱水衝泡自己帶來的茶葉。

稍後那幾個騎馬的乘客和我們的馬車也到了,再加上原本在茶寮休息的客人,一時間很是熱鬧。

裁雲下了馬車先要了清水來給我擦臉洗手,又摧著我上車重新換了套幹淨衣服。畫紋拿出食盒,把家裏做的點心擺好。書桐隻是坐在一邊倚著桌子笑,畫紋嗔道:“姐姐好歹動動手吧,一個人歪著做什麽呢。”

書桐笑道:“唉喲,坐了這半日車,顛得我骨頭都要散了,讓我歇歇吧。”

棋坪給她倒了杯茶,嘴裏卻沒好聲氣地道:“本來身子就不好,還非得跟了來,路上遭罪吃苦,何苦來著。”

書桐笑道:“托了姑娘的福,不然哪有機會出來玩哪。”

陳零先拿了塊點心給眼巴巴的小螢火蟲,道:“早上出來的時候興奮得不吃東西,現在可餓了吧?”

小螢火蟲嘻嘻一笑,啊嗚一口就吞掉了。

拈豆兒道:“他一天吃八頓都不飽,剛才都溜上馬車找裁雲要吃的填了個半飽了,這會兒又餓。真不知道他的肚子是不是個無底洞。”

鶯聲燕語,玩笑吵鬧,整間茶寮都快沸騰了。我們這不是出門,倒像是踏春野餐來了。

雖然是說笑著玩鬧著,丫頭書僮都還是很有規矩,該做的一點不落下,保鏢車夫們就在外麵隨便歇了,要了茶水吃食。

因為這番豪門做派,惹得人人側目。曾與我們擦肩而過的那幾個人,三男一女,帶著刀劍,模樣像是江湖中人。四人坐了一張桌子,不時向我們瞥上一眼。過了一會兒,那女子起身走到坐在最邊上的書桐的身旁,道:“這位姑娘,有禮了。”

書桐起身還禮:“不敢當,這位姑娘有什麽事嗎?”

那女子道:“姑娘稱我柳嫂子就好。我們當家的剛才看見你們家小公子的白馬很是神駿,想問問這馬賣不賣。我們是從成鈞過來的,世代都是牧馬為生,因此看到了好馬就很是喜歡。”

書桐微笑道:“柳嫂子長得年輕,我剛才還想著稱聲姐姐呢。聽說成鈞現在局勢很亂?”

柳嫂子歎道:“可不是嘛,都怪那個外姓王,好好當他的王爺不就成了,還想當國主,糾集了一群狼子野心的人四處攻城掠地。可苦了我們百姓。我們家的牧場就在與幽都臨界的地方,本來就時常受到幽都人的騷擾,現在又加上了外姓王的軍隊,唉,一個借口就把我們的馬都征去了,銀子才給了不到半數。朝廷還以為我們跟外姓王有關係,哪知道我們是被逼的啊。這下子可好了,在自己國家都沒辦法待了,隻好四處漂泊。”

書桐同情地道:“有家不能回,真是太辛苦了。那個外姓王就是平肩王皇甫落塵嗎?聽說他家祖上於成鈞國皇室有大功勞,才封了個世襲的平肩王。”

柳嫂子道:“可不就是他。皇甫家有自己的封地,也不用向朝廷納稅,連封地的官員都是他們自己任免的,隻需向朝廷通報一下就成了。這是多好的事。偏偏人心不足蛇吞象,越是恩寵越是要反。”

書桐道:“我聽人講皇甫落塵說成鈞國本來就該是他家稱皇的。”

柳嫂子道:“哎喲喲,這種事我們平頭百姓哪裏知道。原來外姓王沒反的時候,我們成鈞國泰民安的,有多好。現在到處都在打仗,到處都是流民,亂世啊。”說著連連歎息。

書桐又安慰了她幾句,柳嫂子倒是個健談的人,心直口快地把自己的來曆說得一清二楚,那三個男人裏年紀大些的便是她的丈夫柳歸,其餘兩人一個柳歸的徒弟時運,一個是柳嫂子的弟弟任唯賢。四個人是要去鳳麟國的都城投奔親戚的。外國人到鳳麟是要持有效證件才可以的,本來因為成鈞的流民大批湧入鳳麟,邊關早已禁止隨便發放許可證了,他們四人因為常往來鳳麟販賣馬匹與邊關守衛有些交情,又花了大筆的銀子,這才得以入境。

全都套問明白了,書桐才道:“我們也是去京城看望親戚的,那馬是我家七少心愛之物,恐怕是不便相讓。真是對不住柳嫂子了。”

柳嫂子道:“哪裏哪裏,我們原本也是太唐突了。我看姑娘長得這樣出色模樣,談吐又是這麽有禮貌,是個大家閨秀吧?”

書桐笑道:“柳嫂子見笑了,我隻是個丫環。”

柳嫂子感歎道:“丫環都這樣不俗,可見你們家裏是多麽富貴了。姑娘啊,嫂子跟你說句實話,錢財不露白,雖然是帶了這麽多保鏢,可到底要小心才是。”

書桐連聲稱謝:“我一定轉達給我家主人,多謝嫂子關心。”

柳嫂子這才愉快地回去自己座位了,恐怕她還沒反應過來,聊了半天她的底細是讓書桐摸得一清二楚了,我們是何來曆他們還不知道呢。雖然對她有些抱歉,可是我也理解書桐的小心,安全唯上,小命重要。

歇了一會兒,柳嫂子四人便先上路了,走之前書桐還衝他們點頭微笑,那兩個年輕的漢子看來有點暈陶陶的。

再趕路時,我兩條腿疼得已經不想再騎馬了,就和書桐在一輛馬車裏躺著,簾子都打開著,方便我能看到外麵的風景。騎馬的眾人也都緩緩而行。陳憂陳零不時彎腰探頭進來看我有什麽需要。

忽然前麵傳來廝殺聲,陳魚示意眾人停下,眾保鏢將馬車團團護住。陳魚道:“我去看看。”

丁衝道:“一起去。”

二人策馬上前,不多時那殺聲漸止,陳魚丁衝拍馬回來,丁衝一臉興奮,連呼痛快。

陳魚道:“是剛才在茶寮遇到的那四個人,碰上了劫匪。我們幫了他們一把。那個姓任的年輕人受了點傷,我留了傷藥給他。”

大白天的就有搶劫這麽沒技術含量的,看來鳳麟也並不太平呀。

陳魚安慰我道:“別怕,那些人已經被丁少俠打跑了,不會再回來了。”

我看了還在躍躍欲試的丁衝一眼,突然想起他剛來時鏤月她們對他的形容——好像隨時都要打架一樣。嗬嗬,形容得挺準確的。

出行的第一天,除了上午的時候在馬上顛得我腿疼之外,一切都向在家裏一樣舒適,就連我們夜晚投宿的客棧也是五星級的。有銀子好辦事,客棧特意騰出後麵獨立的小院落來給我們休息,不僅安靜,而且方便守衛。

雖然我們的行動挺招搖的,可這裏畢竟是鳳麟國的地盤,各地官員都還買陳家的麵子,沒有官兵擾民之憂。而那些土匪路霸,老實說並不多,即使有也是小股作亂不成氣候,光是我們家的保鏢就夠他們膽顫的了,更何況還有丁衝溫暖這樣的高手。

這裏叫做湧泉鎮,傳說鎮中有一眼清泉,是一位思念死去情人的女子的淚眼化成,長年不竭,泉水清澈甘甜,喝這種泉水可以長壽。在泉邊還有那位女子化身的石像,據說曾有人在七夕的夜裏看見石像化身為一個美女,對月垂泣。聽了這個傳說後,我們就決定在這裏多住一日,去看看那傳說中的甘泉和石像。

第二天我們去看泉水,街上的人流突然湧向一個方向,還有人叫著:“快看哪,有人打擂了。”

打擂?我敏感地捕捉到了關鍵詞。

陳零見我突然激動地握住他的手,遲疑道:“誒——?這……不行。妹妹,別用這種眼神看我……真的不行。”

陳棋道:“什麽事不行?”

陳零道:“妹妹想去看打擂。”

陳棋眼睛一亮:“在哪裏?”

陳零無奈地道:“五哥,不行。人多,太亂了……”

丁衝興奮地擠了過來,大聲道:“那邊在打擂,咱們過去看看。”

YEAH!我向陳零比了個勝利的手勢,同陳棋幾人隨人群跑了過去,陳零隻得跟上,不忘同陳棋一左一右護住我,免得我被人群擠倒。

哇,這就是擂台啊!

我張大了嘴巴感歎了一會兒,其實也不過就是木板搭起來的一個高有兩米的台子,粗糙得很,真是百聞不如一見。至少也該掛一幅對聯,上書“拳打南山猛虎,腳踢北海蛟龍”啊。

台上站著一個赤著上身的大漢,渾身肌肉糾結如虯龍盤踞,相貌倒挺是威武。

好一個健美先生啊。我再度感歎。

而在他對麵站著的卻是個戴著半邊麵具的小小少年。

那少年穿著一襲白衣,臉上戴著半邊烏木麵具擋住了右半邊臉龐,而那顯露出來的左半邊臉龐卻是一張被刀傷燙傷損毀了的臉,畫紋隻看了一眼便嚇得捂住了眼睛。

是什麽樣的災難令他有這樣傷痕累累醜陋又恐怖的臉龐啊?我心裏不由得抽痛了一下。

少年站在那肌肉誇張的大漢麵前顯得十分鎮靜從容,甚至那眼神裏還透著不屑。

有人大聲道:“怎麽是個小娃娃啊?小娃娃,你快下來吧,那上頭可不是好玩的,擂台上打死勿論哪。”

又有人道:“齊老三的拳頭狠得能打死一頭牛,他擺擂這半年還從沒人能豎著走下擂台呢。”

有個好像知道前因後果的人道:“小娃娃,被齊老三罵兩句娘沒什麽了不起的,跟他打擂可是要沒命的。你還是忍一忍吧。”

那少年對這些好意的勸阻充耳不聞,向那壯漢齊老三微微一揚下巴,道:“來吧。”

齊老三大聲笑道:“上了這擂台可就不容你下去了。下麵的兄弟們,賭盤開多少?”

有人報了個數目,齊老三不滿意地搖搖頭,再打量那少年幾眼,歎氣道:“也罷,跟個瘦雞仔似的,也沒人肯買你贏。老子就當活動筋骨吧。”

說著一伸巨靈神般的手掌抓向少年的肩胛骨,看來是打算先捏算他的肩胛骨再說。但那少年身子隻稍稍一側,便讓過了那一抓,接下來的情況我根本就沒看清,隻發現眨眼之間齊老三就已經躺倒在擂台上,喉間一個血洞正在汩汩地向外冒著血。原本喧鬧的人群一下安靜下來,沉默了幾秒鍾後又爆發了如雷般的喝彩聲和驚呼聲。

少年甩了甩左手,我這才看見他的指尖套著精鋼製的尖銳的指套,隨著他甩手的動作,血從上麵滴落。他就是用這個東西殺了比他壯上不止三倍的齊老三嗎?

丁衝輕輕道:“好功夫,好快的身手。”眼中閃爍著好鬥的光芒。

溫暖拉住他,道:“咱們別多生事端。”

丁衝道:“我看這小子身法怪異……”躍躍欲試地也想上擂台上去,卻被溫暖拉住不放。

殺人了……我渾身發麻,很沒用地癱在陳零的懷裏,人家隻是想看打架,不是想看殺人啊。

“孤魂野鬼竟然還有無謂的意氣之爭,這樣曝露陽光之下,是想惹夫人發怒嗎?”不知從何處傳來幽幽的一個聲音,透著絲絲的寒意和濕漉漉的粘濕之意,在這轟雷般的嘈雜聲中竟然清晰可辨。

少年聞言身子一僵,突然足尖一點,飛身沒入人群,幾個閃身便不見了。

畫紋被嚇壞了,不住幹嘔,藥泉隻得把她送回客棧,同留在客棧的裁雲、書桐做伴。雖然剛剛目睹了一起凶殺案,但丁衝、溫暖的興致不減,我也鎮定了心神,偷偷告訴自己:“習慣就好了,死人沒什麽可怕的,這裏又不流行僵屍,它們不會突然跳起來咬人脖子。”

34銀鼠麒麟血童子

那個傳說中的泉眼在鎮外,我們是走路去的,來這裏之後我就沒走過這麽遠的路,不過那泉水果然甘甜清澈不負期望,我喝了幾大口,有點懷念起農夫山泉有點甜來。不過那個石像我左看右看,發揮了我超凡的想像力,還是沒看出來它哪裏像個美女,不就是個石頭柱子嗎?看來傳奇隻能信一半,而且還隻能信一小半。

溫暖還想在鎮上逛逛,我卻已經沒了力氣再走了,便同陳零、小螢火蟲先回客棧去。

客棧老板看在銀子的麵上,對我們十分巴結,見我們回來連忙迎上來,陪笑道:“幾位去嚐過泉水了?一定能長命百歲大富大貴的。”

陳零含笑道:“承您吉言。”

“小王八羔子!弄濕了老子的衣服!”院中傳來一聲怒罵,卻原來是車夫在斥罵一個店小二。

那店小二不過十二三歲模樣,完完全全還是個孩子,被罵得眼淚直在眼眶裏打轉。

小螢火蟲道:“怎麽回事?”

那個車夫這才看見我們,忙道:“給姑娘、七少見禮了。這個小……小孩把刷馬的水倒在我身上了。”他的衣服還在濕淋淋地滴水。

掌櫃的上去就給了那小孩一個嘴巴,喝道:“眼睛生到哪裏去了?還不給這位客人陪禮?”

小孩眨巴著眼睛,眼淚快要掉下來了,但還是老老實實地給車夫陪了禮。

棋坪和裁雲聽到吵鬧聲都出來了,棋坪瞪了那車夫一眼,道:“不就是濕了件衣服麽,也值得大驚小怪?在家裏你也敢這麽吵鬧?”

裁雲也道:“我剛才隔著窗子都看見了,不是你突然跑過來撞翻了那孩子提的水桶麽?怎麽反而怪起人家來了?”

車夫被她倆訓得麵紅耳赤,小螢火蟲道:“快去換衣服吧,別在這裏傻站著了。”車夫如蒙大赦一樣連忙跑開了。小螢火蟲向棋坪道:“好姐姐,怪渴的,賞口茶喝。”

棋坪鼻子一皺,調皮地笑道:“喝完那個能讓人長命百歲的泉水,不知道還喝不喝得下我們這凡夫俗子泡的茶了。”

小螢火蟲笑道:“姐姐泡的茶就是神仙也想喝啊。”

在無人關注下,那個淚汪汪的小孩又開始提水刷馬,裁雲悄悄走過去,柔聲道:“真是對不住啦,可還疼嗎?”說著伸手輕輕揉揉他紅腫的麵頰,又取出一小錠銀子放在他手心裏,微笑道:“拿去買點吃的。好孩子,別委屈啦。”

小孩握著那錠銀子,望著裁雲轉身離去的背影,輕輕咬住了嘴唇。

回到房裏,我問陳零剛才怎麽不教訓一下那個仗勢欺人的車夫,陳零笑道:“小螢火蟲不是教訓他了嗎?”

我道:“明明是棋坪教訓的,小螢火蟲隻為他開脫來著。”

陳零笑道:“如果棋坪不出來,小螢火蟲自然會教訓他,但棋坪既然已經訓過話了,小螢火蟲就打個圓場。畢竟是出門在外,不比在家中,對他們不能太嚴厲的。況且,即便是在家裏,你幾時又見我管教過下人了?”

我撇撇嘴,道:“我知道啦,哥哥們想教訓哪個下人,根本不用自己開口的,身邊的書僮丫環就代理了,免得失了身份嘛。”

陳零但笑不語。

當晚裁雲與我睡在一起,有值夜的保鏢在門外守衛。

躺了沒多一會兒,我的手又開始不老實,在裁雲身上東摸摸西捏捏,裁雲癢得直笑:“平時一個人你也睡了,怎麽一有人陪你你就要摸來摸去的?”

我哼道:“摸自己沒意思嘛。裁雲,把胳膊晾外麵一會兒,凍涼了再放進來給我摸。”

裁雲笑道:“不如我給你拿塊冰來好了。”

我道:“冰太硬了。”

好像隻是那麽一恍惚,我突然覺得夜風好涼。

夜風好涼……難道沒有關窗嗎?我茫然四顧,滿天繁星近得像要灑落一樣,在這繁星點點中有兩顆星亮得異常讓人心驚膽顫。

我是在做夢吧?不然怎麽會上一秒鍾還在驛站裏,下一秒鍾就站在了荒郊野外?

我一定是在做夢,不然怎麽可能剛剛身邊還是貌美如花語笑溫柔的裁雲,這會兒就變成了那個戴著麵具的冷酷少年?

“我在做夢嗎?”聽到裁雲的聲音,我連忙轉頭,原來她也在,還穿著薄薄的內衣,和我一樣表情茫然困惑。

那戴麵具的少年負手而立,比星辰更明亮的眼睛看著我們,眼神裏充滿了驕傲和不屑。

我拉住了裁雲的手,身上的冷汗濕透了衣裳。

這不像是夢。

裁雲也緩過神來了,和我緊緊依偎在一起。白天的時候她沒有去看打擂,但早從畫紋的描述中得知了那少年的模樣,此時看見他那半張可怖的臉,裁雲不由自主地微微發抖。

就像是憑空出現一樣,一個紅衣小童從天而降……原諒我用詞的誇張吧,主要是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那少年身上了,這個紅衣小童的出現把我嚇了一大跳。

紅衣小童的模樣就像雪娃娃般可愛,烏溜溜的大眼睛在我與裁雲身上一轉,向那少年道:“怎麽是兩個?”

少年冷冷地道:“那房裏就她們兩個,我想總有一個是吧?”

紅衣小童露出不悅之色:“難道你都沒打探清楚哪一個才是陳嬰嗎?”

少年哼了一聲:“反正她二人中總有一個是。”

果然是衝我來的,我心中哀歎一聲。裁雲顫抖的身體突然不再發抖了,她脊背一挺,聲音清雅地道:“我就是陳嬰,你們找我何事?”

我一呆,裁雲暗暗捏了捏我的手,示意我不要說話。可是我怎麽能讓裁雲替我擔去這份危險呢?我大聲道:“我才是陳嬰。”

紅衣小童看了看我,再看一看裁雲,突然笑道:“這倒有趣。火麒麟,你瞧她們倆哪個才是真的?”

被稱為火麒麟的少年瞥了我一眼,道:“這個眉眼倒也清麗,可這身子骨不像個十三歲的少女。”再看一眼裁雲,“這個就像多了,不僅長得美,又有貴氣。”

紅衣小童道:“所以說你不會看女人,這個是長得更美更像個大家閨秀,可是年紀嘛總該是過了及笈了。聽說陳嬰才十三歲。而這個小丫頭……倒像是頂多十一歲的樣子,還沒發育呢。”

我怒啊,本來我的身材發育良好還是很有資本的,可是穿越之後的身體發育不良我也沒法子啊,你這個小不點怎麽能冒充色狼大叔的口氣當麵批評我的身材呢?如果能活著回去,我明天就開始吃豬手木瓜大補。

火麒麟冷哼道:“那你是說這兩個都不是了?”

紅衣小童笑道:“準有一個是的,不然剛剛她們也不會搶著承認自己是陳嬰了。”

這個小不點腦子還是挺好使的。

我忙笑道:“其實我叫鏤月,她叫裁雲,是我家姑娘身邊的丫頭,你們要找我家姑娘嗎?有事我們可以替你轉告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胡說一通,沒準誤打誤撞就能逃出生天呢。

那紅衣小童根本沒打算理我,笑眯眯地道:“不管哪個是都無所謂,反正也不能留活口,把她倆的腦袋一起帶回去就是。”

火麒麟道:“好。”左手一揚,那尖銳的指套向裁雲的脖子切過來,斜地裏突然飛來一顆石子,正打在火麒麟的手指上,一枚指套被打落在地。

我連忙把嚇得腿都軟了的裁雲拉到我身後,裁雲捂著自己的脖子驚喘不已,火麒麟剛才雖然沒割斷她的喉嚨,卻已在她的咽喉處劃出一道血痕。

紅衣小童眉頭一皺,喝道:“是誰?”

靜默了幾秒鍾,才響起輕輕的腳步聲,一個手持弓箭的小孩在距我們大約二百米的地方現身,背上還背著箭囊。

這不是那個被車夫欺負的店小二嗎?我已經吃驚得不會再吃驚了。

紅衣小童眉頭一展,天真無邪般地笑了起來:“銀鼠,怎麽是你?”

那個名字叫銀鼠的小孩默默地站在那裏,一言不發,隻是一雙眼睛冷冷地注視著紅衣小童。火麒麟眼中閃過一種莫名的神色,冷冷地道:“為什麽阻止我?”

銀鼠看了裁雲一眼,道:“你不能殺她。”

火麒麟微一側頭:“我沒聽錯吧?你不許我殺她?”

銀鼠雖然還是那副脆弱得誰見了都想欺負的模樣,但還是挺了挺胸膛,道:“我收了她的定銀,自然要保護她的安全。”

裁雲輕咦一聲,我想起裁雲因為憐憫和寧事安人而塞給他的那塊銀子。

紅衣小童格格笑道:“你瘋了?你是殺手,不是保鏢。”

火麒麟也道:“這是夫人派下來的任務,你別異想天開了。”

銀鼠道:“血童子小代,我警告你,如果你敢碰她,我就先殺了你。”說著將一支羽箭搭在弓上,對準了那個紅衣小童,眼神猛然迸發出森森的殺氣,整個人都變得不一樣了,充滿了銳氣。

血童子小代笑容一斂,眼中閃過一絲怒意,但隨即又是滿麵笑容,道:“銀鼠天生神力,穿甲箭可射中一百五十丈之外的一隻蚊子,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可是,你以為憑你這小小伎倆就可以反叛夫人的命令嗎?”

我在心裏暗暗換算了一下,一丈約等於三米多,那一百五十丈就是大約五百米了。以前學著用弩箭的時候,丁衝曾告訴過我,一般的良弓射程都能達到三百米左右,最好的強弓甚至可達五百米外。隻是那樣的弓不是一般人能拉得動的。想不到這麽一個瘦瘦小小的孩子竟然能把箭射那麽遠啊。

銀鼠的聲音明顯地緊了緊,仍堅持道:“我已經離開了鬼穀,你不知道嗎?”

此言一出連火麒麟也是一怔,血童子小代更是臉色一變,道:“我說你怎麽這麽久不回去,還當是夫人又派了你別的任務,卻原來……”話沒說完,突然縱身向我和裁雲撲了過來。

他一個小小孩童,此時縱身一撲卻如下山老虎般氣勢逼人,我們連跑都來不及,隻覺有什麽東西掠過我的麵前,接著小代怒叱一聲退了開去,右臂上赫然插著一支白羽箭。

銀鼠搭上第二支箭,冷靜地道:“血童子,你雖然年紀比我們都大,可是吃虧在是個侏儒,永遠也長不大,腿總是這麽短。如果你能長高一點,腿再長一點,或許你的輕功會再快一點。”

血童子小代氣得臉色發白,恨聲道:“你來真的?”

銀鼠道:“想再挨我一箭嗎?”

血童子小代向火麒麟道:“殺了她們!”

火麒麟冷哼道:“這麽近的距離誰能躲得過銀鼠的箭?”

血童子小代怒道:“連你也要反了嗎?”

火麒麟道:“反正我的任務都完成了,是你拉我來幫你殺陳嬰的,殺不了她夫人也不會怪我,要怪隻會怪你。”

血童子小代臉色又變,嘿嘿笑了起來,道:“夫人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若是那麽講道理,你的臉也不會毀成這樣。”

火麒麟眼中寒光一閃,反辱相譏道:“你事事遵從不還是被灌了毒藥,長到二十幾歲還是個七八歲的小童模樣?”

兩個人你瞪著我我瞪著你,眼中迸出的火花足以燎原。我在一旁聽得暗暗心驚,原來這三個人都是葬花鬼穀的殺手,血童子小代是奉命來刺殺我的,火麒麟是另有任務,中途被血童子拉來幫忙,幸好還有一個要反出鬼穀的銀鼠要報答裁雲對他的善意,不然今晚我倆定然小命不保。

裁雲手中滿是冷汗,我也好不了多少,兩個人情不自禁地望著銀鼠,眼神中自然流露出無限哀求之意。

銀鼠小弟弟啊,你是我們唯一的希望了。

血童子小代拔出手臂上的白羽箭,毫不在乎傷處,恨聲道:“你攔住銀鼠,我取她倆人頭。”

火麒麟退後一步,冷笑道:“我為什麽要聽你的吩咐?”

血童子小代咬牙道:“不殺了她們,你也一樣要遭秧。”

火麒麟微一猶豫,飄身上前,道:“你攔銀鼠,我殺她們。”

血童子小代道:“好。”反手抽出一把劍來,劍身如一泓秋水般明淨奪目。

火麒麟身子微微一僵:“血嬰的鬱愁劍怎在你手中?”

血童子小代格格笑道:“你不知道麽?江笛奉命殺了血嬰,我又殺了江笛。”

火麒麟站在血童子身後,眼神深遠而冰冷:“原來血嬰和江笛也都死了。”

血童子小代道:“不錯。所以你如果不想死的話,就幫我……”他的話被截斷在喉嚨裏,火麒麟從他身上慢慢抽回了左手,仍是那樣隨意地輕輕甩了甩手,抖落精鋼指套上的血滴。

血童子小代倒下去的時候,臉上還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裁雲腿一軟,整個人都倚在我身上,我承受不住她的重量,兩個人一起跌坐在地。

銀鼠放下弓箭,道:“我就知道你會幫我的。”

火麒麟沒有回答,隻是彎腰拾起了那把鬱愁劍,手指在劍身上一彈,發出陣陣龍吟。他輕輕歎了口氣,道:“咱們一起十二個人,血嬰、江笛都死了,朱雀下落不明,你又要反出鬼穀……唉,他日相見不知尚有幾人在。”

銀鼠道:“火狐也反了。”

火麒麟又是一怔,喃喃道:“連他也……不錯,若不是他,你又怎麽會有膽量這麽做。”

銀鼠道:“你不如和我們一起走吧?”

火麒麟微一沉吟,伸出兩根手指夾住鬱愁劍,道:“劍是好劍,可是主人已經不在了,你也隨著去吧。”說著手指用力,將劍身夾斷,隨手擲在地上,竟是飄然而去。

銀鼠走過來,伸手拉裁雲起來,道:“你沒事吧?”

裁雲搖了搖頭,銀鼠看見她頸中的傷口還在流血,便從懷中取出一條帕子,係在裁雲頸中,柔聲道:“還好,傷口很淺,不礙事的,過幾天就長好了,不會留疤。”

我還坐在地上,見他也沒有扶我起來的意思,隻好自己麻溜地爬起來,問:“你一直跟著我們嗎?”

銀鼠沒有理我,取出一個小瓶子,走到血童子的屍體前,向裁雲道:“回過頭去,別看。”

裁雲聽話地轉過身,他既然沒有叫我別看,那我也就老實不客氣地瞪大了眼睛。隻見他從瓶中倒出一些粉末,放在血童子的傷口上,那傷口立刻冒出黃色的泡沫,並迅速腐蝕附近的血肉,情形甚為可怖。

經曆過各種恐怖片的洗禮,我對這種並不危及自身安全的恐怖情境還是可以表現得比較鎮靜的,隻除了——嘔!我扶著裁雲吐了起來。

裁雲見狀隻是連連拍撫我的背,非常聰明地沒有因為好奇而回頭來看。

等我吐完了,血童子隻剩下了一灘黃水,銀鼠將斷劍同那黃水一起埋了,便一點痕跡都沒有了。

我虛弱地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化屍粉嗎?”

銀鼠驚訝地看了我一眼:“你怎麽知道?”

我道:“我還以為這是金庸編出來的東東呢。它和硫酸是不是近親哪?”

銀鼠聽不懂我的話,便自動忽略了,道:“我送你們回去。”

裁雲忙道:“多虧小兄弟舍命相救,我們感激不盡。”

銀鼠道:“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他身量未足,不方便帶我們兩個人一起用輕功,便在前引路。好在這裏離鎮裏並不太遠,走了大約半個小時就看到出來找尋我們的人,眼尖的拈豆兒先看見了我們,大家便跑了過來。

銀鼠便站住了,道:“那是你們的家人吧?有他們來接你們,我就不送你們過去了。”

裁雲忙道:“小兄弟何妨與我們一處,也好答謝。”

我心想,你是要反出鬼穀的人,不從你身上打探消息豈不是浪費資源?也連忙開門見山地道:“鬼穀的事我們也正想有問題請教,那葬花夫人手段殘忍,你不如與我們合作。”

銀鼠猶豫了一下,緩緩地道:“此事我還要與同伴相商,容後再敘。”不顧我們苦苦挽留,飛身便走。看來這個隱身的客棧他是不會再回來了。

也不知道那個火麒麟是用什麽法子把我和裁雲劫走的,竟然連門口的守衛都沒驚動,直到丁衝巡夜的時候發現我們的房間裏沒有呼吸聲,這才驚覺我們已經不見了。大家嚇得都快得心髒病了,陳零抱著我再不肯放手,陳棋連聲催促他:“你倒是先讓我看看妹妹有沒有受傷。”連催了好幾遍,陳零才放開我,認真地道:“從今天起,我同你睡一個房間。絕對不能再讓你受這種驚嚇了。”

聽我講述了發生的事情之後,陳魚道:“那個銀鼠我們一定要拉攏過來。”

陳棋道:“鬼穀規矩森嚴,葬花夫人又極為殘忍,脫離鬼穀的人不是被殺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既然要反出鬼穀,那應該是能躲多遠躲多遠的,想不到竟然會因為裁雲對他的善意而挺身相救,這冒的可不是一般的險。”

陳魚道:“由此來看此人倒是極重情義,如果能再見到他,多半可以說服他來幫我們。”

陳棋道:“嗯,那個火麒麟提到了十二個人,已經死了的兩個是血嬰和江笛,那剩下的都有誰呢?”

陳魚道:“這十二個人會不會就是葬花夫人收養的那些‘小獸’?”

他與陳棋商量著,我則靠在陳零身上發呆,看來外麵的世界的確很精彩,精彩到處處刀光劍影步步殺戮陷阱。

陳零好像知道我的心思,輕聲道:“我真應該打一把鎖。”

我道:“做什麽?”

陳零道:“把你和我鎖在一起,這樣就算有危險也是我們兩個人一起擔著,不會讓你一個人受苦。”

我怔了怔,道:“那上廁所的時候怎麽辦?”

陳零一呆:“……誒——?”

看著他那發傻的樣子,我不由得笑了,那些驚恐漸漸散去。

我除了胃不舒服就沒別的問題了,裁雲的傷口也經過了包紮,隻是受了這一番驚嚇之後,裁雲第二天就開始發燒。我們又不敢再在這裏停留,隻好繼續趕路,真是辛苦了裁雲。因為感動於她冒我的身份來替我抵擋不可知的危險時的那份勇敢,我想親自照料她,但裁雲卻說什麽也不肯。見我在她身邊她反而休息不好,我也隻得回去自己的馬車,留下棋坪和畫紋來照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