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治病
肩頭被壓了這麽副重擔,我本來以為自己免不得惶然不可終日,誰想回到太醫署洗漱了一下,居然連夢都沒做一個,就睡到了天亮。梳洗完畢,收拾了醫藥箱,正準備往詔獄探望一下老師就出宮尋找病人,突然聽到前院的太醫署正堂傳來一陣喧嘩。
署中的值守大夫去了永壽殿給太後侍病,正堂那邊在吵什麽?我正疑惑,便聽到一聲大吼:“好,你們不去救人是吧?不去我就把太醫署拆了!”
一聲吼畢,就聽到“嘩啦”一陣響,聽起來,像是太醫署正堂裏放著的三腳紅陶熏香爐被人推倒了。接著便是赤術尖細的哭叫:“你這賊廝,快賠我香爐!”
我心中微怒,快步走到正堂前,問道:“發生了什麽事?”
太醫署的正堂此時已經亂做了一團,正堂中央放著的尺高三腳紅陶熏香爐粉碎,裏麵盛著的天木沉香灑了一地,赤術和白芍正摟腰咬手的纏著一名壯漢。
黃精正在那裏急急忙忙地捧著地上散落的天木沉香,見我出來,頓時大叫訴苦道:“雲姑姑,這人蠻不講理!我們跟他說了好多次,署裏的大夫都沒空,不能出診,可他不聽,鬧了半天,把熏香爐給砸了!嗚嗚嗚……這香爐被毀,大夫回來定要打死我們!”
我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冷聲道:“老師即使回來,要罰也不會罰你們,隻罰那打碎了東西的混帳!”
那被赤術纏住的壯漢紫膛臉,長相凶惡,此時斥罵不休,更顯得滿臉橫肉。他正奮力想甩脫赤術白芍的糾纏,嘴裏大聲恐嚇:“吵什麽吵,再吵老子把你們全宰了!”
我心中大怒,喝道:“混帳,你欺我太醫署婦孺軟弱不成?”
那壯漢正怒目圓睜,威嚇三童,聽到我的喝斥,頓時啞口無言。我見他拎著赤術不放,便踏前兩步,一手去接赤術,另一手則在他腰眼要害處重重一擊。我兼通中西醫,雖然不敢自認是大國手,認準人身要害穴道,一擊即中的本事卻有。
那壯漢雖然威猛,但猝不及防的情況下吃我這一擊卻也由不得他不麻軟倒地。
黃精喜叫一聲:“雲姑姑,你好厲害!”
白芍一見機會來了,更不待招呼,和黃精二人拿藥杵的拿藥杵,揀門閂的揀門閂,趁那壯漢還未起身之時一擁而上,乒鈴乓啷一頓猛捶。
可憐那壯漢空長了塊頭,在這黃口孺子手下卻全無使用之地。估計他也想到自己理虧,又有求於人,不敢再莽撞反抗,隻抱頭大叫:“別打了,別打了,我認錯,認錯了!”
兩小聽他認錯,也見好即收,我這才堂中坐了下來,問道:“你來這署裏大鬧,到底有什麽事?”
“我來請大夫替我們屯長張典大哥治傷。”那壯漢看了我一眼,見黃精等人都圍在我身邊,便陪笑道:“姑姑,方才是我無禮,還請你向太醫署大夫通報一聲,請他跟我走一趟吧!”
“太後娘娘病重,將太醫署的大夫全都提進宮去了。”我仔細一看,認出他身上的衣服是宮掖門守衛之服:“期門軍有良醫所,專替軍士治傷看病,你怎麽到太醫署來鬧?”
那壯漢兩道向上揚的掃帚眉一下子焉垂了下來,寬闊的大嘴咧了咧,似乎想哭:“張大哥傷重得很,良醫所的飯袋們都說隻有太醫署的大夫,才能救活他。”
我正是準備出宮行醫,便撞上這麽通事,不理會似乎過意不去:“好,我……”
黃精一聽我說好,立即攔住我,大不樂意的說:“姑姑,你要去給這莽夫看病啊?這人既惡又凶,打碎了咱們的熏香爐還沒賠呢!”
我還沒說話,那壯漢已經一迭聲的說:“我賠我賠我賠……”
他一麵搜袖刮懷,把所有錢幣和值錢的東西都掏出來堆在一張醫案前,一麵說:“姑姑,您貴人多事,還是煩您替我請位大夫出來吧,在下定當重謝。”
想來他見我是女子,雖然感謝我的好意,但對我的醫術卻沒什麽信心。旁邊的黃精嗤笑一聲,一個鬼臉羞他:“沒眼力的,雲姑姑就是醫署大夫的親傳子弟,連範大夫有說她是青出於藍,你居然敢嫌?還請大夫治你那屯長的傷呢!我看你要先治治自己的眼。”
那壯漢聞言,用既期待又不放心的眼光看了我一眼,訥訥的問:“這位姑姑,你真能治我大哥的傷?”
“沒看到人,我不能斷言能否治好。”我見那壯漢一臉疑慮,便問:“我去,你不願意?”
那壯漢正自躊躇,在一旁數他賠的錢的白芍突然叫道:“雲姑姑,這家夥賠的錢也就夠買咱們那熏香爐的爐蓋,您別去給他們看病。”
我聞言皺眉,對那壯漢道:“把你的名字和所在部曲報出來,有了錢就把熏香爐賠給太醫署,別累得這些孩子為了你挨罵。我去替你看看你那屯長的傷。”
“我叫鐵三郎,宮掖門期門軍司馬王協座下,等我手頭有錢,立即把這香爐錢還過來。”
黃精收著地上灑落的天木沉香,呸道:“還是雲姑姑心善,不然這爐天木沉香也叫你賠,非把你扒了皮不可!喂,我看你有把子力氣,要是沒錢賠,過太醫署來做半年苦力也行。”
鐵三郎聽我問起他那大哥的傷病,忙仔細回答。我聽他描述的症狀,知道是中了毒箭後傷口不愈合,引起傷口發炎,便吩咐黃精將我新製成的幾種藥拿了幾份出來,重新收拾醫箱。
鐵三郎連忙伸手,替我把醫箱背起,陪笑道:“姑姑,這箱子重,我來替您背吧。勞您大駕,若能治好張大哥的病,我們兄弟定當重謝。”
那藥箱的確蠻重,有人替我背我也不矯情,隻吩咐他注意輕拿輕放便罷:“重謝倒不必,你隻要記得付診金,別恃強淩弱就好。”
鐵三郎的屯長張典家就在長樂宮東麵的霸城門外,走快些兩刻便到。那是土夯牆的院子,石基泥牆的三開間杉皮頂矮屋。
屋裏的人聽到院門的開合聲,便有一人笑道:“大哥,這定是三郎買酒回來了。”
我一愕,心裏警惕之心頓起,停下腳步問道:“怎麽回事?”
鐵三郎見我不動,便想來拉我,我冷然道:“鐵三郎,我是主治太後之病的醫官,若是因為你心懷歹意而使太後有個意外,隻怕你會五族不安。”
“雲姑姑,你誤會了,我絕無惡意。”鐵三郎大驚,忙道:“隻是我這哥哥,自被人說他的傷無治以後,就不肯再看病了。今日他本是叫我賣了家什,給他買幾壇好酒的,是我擅自跑去了太醫署請人……”
九尺高的大漢,說到這裏竟眼眶有些泛紅。我聽他說病人自己已經放棄了求生之意,不禁微驚,對這憨漢頗有憐憫之意。
屋裏人顯然聽清到了我和鐵三郎的話,便有人開門問道:“三郎,你又請了什麽醫生?”
房門一開,一股既腥又臭的腐肉氣味便衝進我的鼻子裏,這麽冷的天,腐肉的氣味還這麽濃烈,病人的傷隻怕比鐵三郎剛才描述的要嚴重許多。
我無暇再與鐵三郎爭執,錯開那開門人的身軀,一步踏進屋內,向氣源處望去。
天陰,雖是白天,屋內也點著一盞油燈,燈油不足,火焰小得好似隨時都會熄滅似的,沒有多少光亮。我看不清那人的長相,隻能看到那人倚在一張矮幾前,手腳攤開的踞在薄席上,態勢隨意——或者是他已經沒有了力氣去維持坐姿,隻能這樣攤著?
屋裏除去開門者以外,坐在那人左右兩側的還有四個人,看服飾也是宮掖期門軍的人。
我的形象大約太出乎他們的意料了,以致於他們根本就沒想到我就是醫生,其中一個矮小的漢子愣了愣,竟然笑道:“三郎,你這事辦得周到,不光請了醫生,還請來了位姑娘。大哥,你有福嘍,這姑娘看起來不錯,就不知功夫……”
“住嘴!”鐵三郎顯然沒想到那漢子會說出這麽句話來,氣得竄上來就給了他一拳。
“我那藥箱裏有很多珍貴易碎的東西,不能碰撞,你給我住手。”
我喝了一聲,有鐵三郎護著,也懶得跟這些人計較,徑自走到病人麵前,道:“鐵三郎請我來替你治傷。”
那人雙頰深陷,胡子雜亂,隻那雙眼睛還閃動著些微光芒,不至於像個死人。
“我這傷許多醫生看過,都說治不好,不用麻煩姑娘了。再說,我們也付不起禱祝錢。”
他沒把我看成女伎,卻將我當成了鐵三郎情急亂投醫請來的巫祝,我聽了這話,真是啼笑皆非。
“我是醫生,你的傷是否能治,我診斷之後自有定論。”
我已經看出他雖然還強撐著自己“坐”,實際上卻已經虛弱無比,當下不等他動手,便自己揭開了他半掩的衣襟。
我本來以他身上的傷不過一兩處,卻不料揭開衣襟,裏麵整個胸膛都被粗黑的葛布纏著,粘膩的黃色膿水將整塊葛布都浸濕了。揭開裹傷的葛布,他胸膛上,竟是布滿了大大小小十一處傷口,但卻沒有一處愈合的,全都是傷口周圍紅腫,傷口的切口處膿水直流,糜爛不堪。有幾處爛得深的,已經露出了裏麵的骨骼,那骨骼也不是黃白色的,而是被毒素侵蝕了的灰黃,一眼看過去,猙獰可怖。
“鐵三郎,拿我藥箱來。”我目光一轉,示意圍在旁邊的幾個人,將他抬到榻上去。
剛才那挨鐵三郎揍的矮漢似乎是見我有些門道的樣子,大為驚異,趕緊上前問道:“這位姑娘,你有辦法救張大哥?”
“或可一試。”剛好我新製成的幾種藥,才過了老鼠試用那關,正需要臨床驗證效果:“將隔壁的屋子打掃幹淨,去買一丈白絹,十支蜜炬,買套新席被給他重新設間潔淨的病房,別隨意讓人進進出出。”
我這話一說完,眾人的麵前都有些尷尬,一齊向鐵三郎看去。
鐵三郎手足無措的呆站著:“剛才我砸了太醫署的東西,把錢都賠了,你們……還有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
這些連不輪值的時候也隻穿著期門衛的鐵甲衣的人,一看就是窮光蛋,怕是連骨頭敲開,都擠不出什麽油水來。
這時候,已被移到榻上的那人卻突然開口:“各位兄弟,你們這些天為張典負債累累,操的心已經夠多了。張典這傷,已然無望,再勞煩諸位兄弟也不過是叫張典心裏多生愧疚,反而不美,這便罷了吧!”
若這病人自己沒有求生意誌,又怎麽有醫生施展手段的餘地?我微微皺眉,站在榻前俯視著張典,問道:“張典,你知道天下最難救的病是什麽?最好治的傷又是什麽嗎?”
張典一愕,答不出話來,我自己給出了答案:“天下最難救的病,是心病;天下最好治的傷,是不想死,且有勇氣求生的人的外傷。”
期門軍是宮禁七軍裏地位最低的,裏麵的人多是些貧門子弟,韌性要強於羽林郎那般的世家子弟,張典聽到我的話,臉上的神色微動。
我輕扯嘴角,繼道:“若是自己都不想活了,我縱能治你的傷,你也活不了。這便是醫家常言,醫者醫人,治得了病,救不了命。”
“你果然能治我的傷?”張典脫口而出的,依然是懷疑。
我也不惱,淡然一笑,回答:“一半機率,除去你的意誌以外,端看你運氣如何。”
張典一時無言,我等了會兒,見幾名期門衛也麵麵相覷,便一揚眉,道:“我言盡於此,全看你自己決擇,是求生?或求死?”
第七章訪人
“我求生!”張典過了會兒才回答,然後轉頭對圍在他榻側的鐵三郎等人微笑:“兄弟們,張典又要累你們啦。”
幾名漢子卻哄的一聲笑了起來,七嘴八舌的說著些“張大哥,我們之間還需要說這樣的廢話?”“放心吧,以後我會討回來的。”之類的話。
我聽著他們雜亂無章的話,微微一笑,挽高衣袖,將臂上一對錯彩鏤金釧取了下來,放在鐵三郎身邊,道:“拿去吧,我給你一刻時間,務必將我要的東西全部備齊。”
鐵三郎怔了怔,對我一拱手,也不廢話,拿了臂釧便走。
我看到張典和五名軍漢都麵色複雜的看著我,知道他們戒心極重,便道:“我並非市恩,你們也別我平白借給你們東西,質那臂釧你們要依照質券之例付我息錢。另外,這兩個月我要在長安九市行醫,此地人流複雜,我一人行走不便,你們替我找個靠得住又熟悉情況的人給我護衛領路。”
我的條件提得苛刻,張典等人的神色卻反而輕鬆了,幾名漢子齊齊答應:“行。”
我點點頭,再看他們一眼,問:“我需要一個手腳利落的人給我遞刀抹汗。其餘的人都出去,替我燒兩鍋滾水。”
眾人頓時愕然,雖然依然留下了一人給我當助手,但他們顯然都不明白這“遞刀抹汗”怎麽也要有專人來做。我打開醫藥箱,拿出一隻拳頭大的小香鼎,焚好香放到張典頭邊。
我用的香料是老師配製的秘香,以龍腦、杜若、天木等數十種藥物混製,功能鎮痛定神,有一定的麻醉效果。張典身體虛弱,那香他隻吸了幾口,便睡著了。
但他現在的麻醉程度,還不足以清理這麽多創口。我收了香鼎,又拿起了銀針,在他肩頸處的穴道紮下。
用針炙法刺激穴道,能使人的大腦分泌一種類似於海洛因的自我麻醉激素,配合熏香,就能達到深度麻醉,不會出現手術途中病人突然驚醒,被疼得休克而致死的醫療事故。
等我把麻醉工作做好,鐵三郎也回來了,依照我的吩咐給張典重開了病房,將十根蜜炬點好,提了滾水進屋,把白絹撕成適用的小塊。
室內的燭光雖然不足以支持高精度的手術,但僅是去割除腐肉清洗傷口這樣的外科手術問題卻不大。
我開始還因為久不動手術而手法生疏,處理了兩個傷口以後就找回了熟悉的感覺。蜜炬燒完的時候,終於縫好他左腿的最後一個傷口,灑上藥包紮完畢。
“灶下還燒著火,有滾水吧?”我走出室外,得到肯定的回答後,便將用過的刀剪針鉗等物略衝了一遍,放進開水裏消毒。
除了鐵三郎,其餘人大約對我懷有幾分疑懼之心,竟不敢出聲擾我做事。直到我將收好醫械,放下了衣袖,才有人問道:“姑娘,張大哥沒事了嗎?”
“難說。”我檢點藥箱,算計著給張典用藥的時間。張典除去中毒以外,還有敗血症,我給他用的藥又是頭一次用在人身上,不好計算半衰期,若有些微差錯,他那條小命可就懸了。
我沉吟片刻,隻能因陋就簡,開了幾張藥方,讓鐵三郎去抓藥。
“咦,大哥,你醒了?”
室內的一聲驚呼引得圍著我詢問病情的四人都一哄而起,我看他們又想進剛布置的病房,急忙喝道:“站住!”
“什麽事?”
“你們要去看他也可以,不過得把身手收拾幹淨了再去。”我皺眉看著這些軍漢塞滿汙垢的指甲,冷然道:“你們那大哥傷口爛得那麽厲害,包紮傷口用的布不幹淨是一方麵,另一方麵是你們完全不會照顧病人。”
像他們那樣衣衫不潔,指甲藏垢的人整天不拘小節的跟病人廝混在一起,弄得病房醃臢晦氣,這樣的衛生條件,張典的傷口不爛才叫奇怪。
四人愣了一下,答應著一窩蜂似的擠著洗手。
我走進屋裏,實在不耐煩屋裏那聚積不散的腥氣,索性將小香鼎取出,換過一種熏香焚上,然後再替已經醒了但痛得說不出話來的張典診脈。
脈像雖然沉滯,但心脈卻穩,足見此人意誌堅強。這樣的人隻要用藥得當,仔細將養,活下來的機率還是很高的。可他身邊這些人,都缺乏專業的護理知識,實在不堪重托。
我沉吟片刻,環視梳洗了一番再進屋來探病的六名大漢一眼,問道:“你們這附近有沒有慣於伺候月子的婦人?”
六人頓時目瞪口呆,好一會兒,那最莽撞的矮小漢子才吃驚的指指張典:“姑……你不會……是找人來服侍大哥做……月子吧?”
我隻是考慮到給人家伺候做月子的婦人多半都好潔,也具備一定的基礎護理知識,哪曾想這漢子竟直得一根筋通到底,說出來的話叫人忍俊不禁。
“你們都不會伺候病人,還是請個能幹的婦人來照顧病人周全些。”我將消炎、解毒的藥放在張典榻側,說明了用法,便收拾東西告辭退出。我畢竟還是禁中的人,與這些莽漢實在不宜多接觸,以免生是非。
鐵三郎忙趕上來送我回宮,嘴裏連連道謝,我見他大冬天的居然忙得一頭一臉的汗,不禁歎道:“張典有你這般盡心的兄弟,卻是好福氣。”
鐵三郎嘿嘿一笑,道:“我這條命是大哥救的,幫他是應該的。”
我知這人性情魯莽,委實有點憨得發傻,略一點頭,見已近宮禁,便讓鐵三郎留步。鐵三郎依言而行,問道:“姑姑,我回去就去找給你帶路的人,你什麽時候要用?讓他在哪裏接你?”
“我明日辰時出宮,你讓他就在此處等我。”
我先去探了詔獄裏的老師,見他安然無恙,這才回到太醫署,躲進禦藥房裏製藥。
現在太醫署上下都知道我將主持給太後剖腹取瘤,任我領著幾名藥童,在禦藥房裏搬弄調擺,就是我浪費了藥材也無人多言。
次日一早,我問明向休沒有醫務,便要他陪我出宮。
宮門外昨日與鐵三郎約好的地方果然已經有人先在那裏等著,那人支著拐杖,穿著粗葛布衣,左頰和下頷都有一道十分可怖的傷疤,看疤痕受的傷著實不清。可那人臉上的傷疤如此可怕,笑容卻十分溫暖燦爛,遠遠地瞧見我和向休,他便一點一頓地迎了上來問:“可是太醫署雲姑姑?在下嚴極,受鐵三郎之托,在此恭候姑姑。”
“正是雲遲,勞大哥久候了。”這人從未見過我,卻能從出宮的人中一眼將我認出來,其眼光當個偵探綽綽有餘。我有些詫異他眼光的犀利,連忙斂衽行禮謝他的等候。
“不敢,姑姑請隨我來。”嚴極瘸了條腿,但走路卻不慢,顯然身手十分敏捷。向休打量他幾眼,突問:“嚴郎可是昔日宮掖期門軍的曲長?”
嚴極有些詫異,看了向休一眼,笑道:“在下斷腿離職已有三年,不想宮裏竟還有醫官記得。”
向休笑道:“嚴郎昔日乃是宮掖期門軍佼佼者,上林苑春秋狩獵宮禁七軍無有敵手,有幸能睹風範者,誰能忘記?”
我不料這人昔日竟如此風光了得,不禁大歎自己運氣好,無意間要有個人領路,竟都讓鐵三郎替我請到了這等人物。想他當年既曾有那等鋒芒,突然瘸腿毀容退出期門軍,必如高地失足,重心全毀,難為他現在竟能有這般開朗的心態。
這人,我雖未見他盛極的風光,但他這份心誌卻真有幾分可敬。
說話間三人已經隨著嚴極走到街邊,角落處停著輛無蓋的小驢車,
“雲姑姑,向先生請上車。”嚴極先一步登上驢車,麵上略帶歉意地說:“這車簡陋,雲姑姑多擔待則個。”
“哪裏,能有車代步,已是我不敢想的福分。”我也不客氣,和向休一起上了車。
向休上得車來,問道:“阿遲,你今天想去哪裏?”
“長安城各醫館、藥鋪、義莊。向先生在行內身份高,交遊廣闊,應該能夠帶雲遲認認路的吧?”
向休點頭,有些無奈,又有些埋怨:“阿遲,你手裏明明有陛下的詔書,自去提死囚來用。非要找病人來磨礪醫技,平白累著自己,真是何苦來哉。”
我感他好意,但聽到他把說了句“提死囚來用”,卻有些不是滋味,輕咳一聲:“向先生,我不喜歡聽人以‘用’字來說人,別扭得很。”
“別人都這麽說,也沒見什麽不對,不是這個字別扭,你這性子別扭。”向休說了我兩句,一麵提醒嚴極:“嚴郎,請岔左道,往明光宮那廂走。我們先去拜訪神農醫館,然後再轉往西行,過九市。”
長安城的主要街道有八條,相互交叉。道路寬約四十五米,路麵以水溝間隔分成三股,中間的禦道專供皇帝通行,兩側的邊道供官吏和平民行走。路旁還栽植了槐、榆、鬆、柏等各種樹木,雖是冬天,但鬆柏都是淩冬傲霜,依舊青青鬱鬱,亭亭張如華蓋,望之令人心喜。
向休領著我走了一天,將長安城各醫館、藥鋪、義莊都訪了一遍,說明情況,請他們務必關照。
這些人知道是長樂宮辦事,都滿口應承,認了我和嚴極的車,極力配合。如此行醫積累經驗,雖然進度緩慢,比不得拿活人做醫學實驗方便,但我也慢慢的找回了感覺,逐一改進藥物,請將少府按要求幫我打造器具。
時入仲冬,這日下午我回到太醫署,正準備進禦藥房製藥,突被老師叫住了。
“老師,您有什麽事?”
老師自從詔獄回來,日常便有些精神不濟的樣子,很少出來,突然叫我,自然有事。
“太後娘娘染了風寒。”老師看了我一眼,問道:“阿遲,你修習醫技一個多月了,現在有沒有把握替娘娘摘除惡癰?”
“還不行。”我暗暗歎氣,這一個月來,我除了狠狠地重溫了十幾次解剖學外,平均每三天就能找到需要做腹部開刀的女病人,這“運氣”不能說不好,但限於目前的醫療器械和藥品,我的手術成功率還是隻有四成左右。
再給我兩個月時間吧!到時我的技術會更成熟,配上少府造我的要求打製的醫具和我製成的藥物,估計給太後做手術時,風險就不會太大了。
“阿遲,我希望你能再快一點,娘娘受那惡癰拖累,身體虛弱,易染風寒。若不盡快,隻怕會等不及癰病發作,便會被別的病害了。”
老師說得也有道理,我略一沉吟,便打了個主意:“老師,太後的風寒,是由您治的吧?能不能將這醫案移給我,明天讓我去給太後請脈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