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離都

車廂裏一片靜寂,誰也不再說話,一陣令人心底生寒的殺氣從他那邊傳了過來。我感覺他冰冷濕濡的手扣住了脖頸,卻不覺得意外,心中卻有個近乎荒謬的念頭閃過:他殺人的手法實在太生疏了,下力的地方根本不對。

他的手越束越緊,我閉上眼,腦中不期然的閃現出自見到他以來的種種畫麵——齊略,你必會成我災厄之源,如此了結,倒省了我下半世之苦。

大腦因為缺癢而昏沉,耳朵卻偏偏清楚的聽到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低喃:“雲遲,皇天後土既肯將結識的福澤賜予你我,何故生成我們如此的性情?”

若他昏昧不明,與商紂周幽相似,就不會有我此時之傷;若我能與世俗女子相同,委曲求全,也不會有他的為難。

我與他,會生死危懸,進退兩難,其實根本原因並非身份地位的差異,而是各自的性情所致。我們骨子裏有相同的倔強,相同的高傲。僅以愛情而論,都不是那種願意讓對方占據優勢予取予求的人。

所以即使明知對方有這樣的心,我們也不會有誰肯低下頭去,示弱求全。

因他說破迷嶂的這一句,我頓時明白他定要將曾經泄漏的真心視為“恩寵”的原因——隻有恩寵,才是他的身份能容許的感情,否則他此次因私情而大亂方寸,就是失了為君之道。他需要自己固守君臣有別的概念,成為英君明主;同時他也要我承認這個概念,不可越規。

我若不認,我若依然執著,那便是沿著死路直直的走了下去。

我心一顫,眼中水氣沿著睫毛滴下。

瞬息之事,似已久過千年。

恍惚之中,喉頭肺腑的陣陣刺痛,他的手依然扣在我的脖頸上,卻已經沒有了那股要將我的呼吸扼斷的力氣。他的頭壓在我胸前,太急促的呼吸使他岔了氣,嗆咳不止。

我想說什麽,可喉頭熱辣辣的刺痛,一張嘴,便有股腥甜之氣順著呼吸的失調衝了上來。

齊略停止了咳嗽,我感覺到他激動的情緒正一點點的恢複鎮靜,就像湖中的波濤息止,餘波消逝,隻剩一湖沉靜無比的碧水。

“雲遲,你在明見事態的時候,就該有決斷的勇氣,采用任何可行之法脫逃,而不是囿於婦人之仁,遲疑不動。”

我心知他指的是我被刀那明扣著的時候,與翡顏交好,卻沒有利用她脫逃一事,暗暗歎氣,也不爭辯,隻是靜靜的聽他的話。他的聲音平靜無波,那一字一句間,卻讓我感覺到了一陣澈骨的寒意。

“雲遲,我不殺你,從此以後,我也不會救你,你好自為之。”

不殺我,但從此以後,如果我再陷入與此相同的危險時,他也不會救我。他隻當我從未在他心中占有分毫地位,是生是死至此與他毫無關係。

“我明白。”

我喑聲回答,握緊雙手,輕聲說:“再見。”

從此再也不會有如此相見了。

夏日光熾,時辰雖然尚早,但陽光卻已經灼人刺目,我初下馬車,不自禁的眯了眯眼,眼前有些昏眩。我竭力鎮定,才在路邊站穩。

身後的車聲未響,他似乎沒有立即離開,但我沒有回頭,挺直了腰身一步步的向前走去。

“雲姑!”

遠處傳來一聲驚喜懷疑的呼喊,日光影裏,鐵三郎高大的身影向我這邊跑了過來:“你怎麽出來了?我們還說今晚去救你!”

我再一眼看到鐵三郎身邊張典和手臂吊著的高蔓都在,心神一鬆,方才那驚濤駭浪,生死往複的緊張都消褪了,這才覺得心神疲憊己極,身體發軟。

奔來的鐵三郎和張典都臉色大變,一齊伸手來扶我:“雲姑,你的脖頸……還有血……”

我看了眼握著的手掌裏殷紅的血跡,勉強一笑:“脖頸上的傷不礙事,這血隻是我這幾天五髒不調,咳了點兒。”

張典搖頭,急道:“不是你手裏的,是你胸口!”

我低頭一看,胸口淺黃的衣襟上果然有一小塊血跡。我咳血時用手捂住了嘴,此後一直都將手握緊,用衣袖掩著,根本不敢亂碰其它地方,怕露了痕跡,胸口這塊血漬斷然不會是我的。

我心下一驚,轉頭後看,齊略的馬車卻已經不見了蹤影。

我怔了怔,輕喃一聲:“我累了……”

實在是累,累得我隻想倒頭大睡一場,我搭著鐵三郎和張典,懵然道:“勞你們送我,找老師……”

這一覺睡醒,睜開眼睛,已是月上中天,我一身清爽的躺在榻上,身體有自中毒後從沒有過的輕鬆,想必是老師替我針炙推拿調理過了。榻側一個醫館裏的醫婆也睡得鼻息沉沉,旁邊的熏香爐裏燃著老師專門用來給病人寧神定氣用的安神香,案幾上擺著一隻溫壺。

我悄悄地起身,輕手輕腳的打開溫壺,將裏麵的米粥吃了,略整理了一下衣著,便下樓向書房走去。

此時的書房經過老師大半年的經營,連上他從朋友們那裏借來的典籍,已經不複開始時的寒磣。我將門口的鬆脂燈點起,走進一架架堆放有序的卷冊中,將想要的取下架來,坐到窗邊,就著燈光仔細閱讀。

“阿遲,你身體沒好,起來幹什麽?”

我的動作已經夠輕了,不想還是驚動了老師。

“睡不著,隨意看看。老師,你去睡吧,我有分寸的。”

老師走了過來,仔細一看我放在旁邊的卷冊,麵色微變,慍道:“你看的全是南滇瘴毒、巫蠱之類的詭術……難道你還想對南滇王庭的使隊報複不成?此事絕不可行!”

“老師,您放心吧,我跟南滇王庭的十四王女翡顏是好朋友,不會去報複他們的。看這些是因為身上中的毒跟我們中原的醫術理論不相同,有值得學習的地方,所以我想多了解一些,再向南滇的巫醫請教。”

老師瞪著我,長壽眉跳動,突然一拍案幾,怒聲喝道:“阿遲,你當我老朽不堪,會看不出你打算做什麽嗎?還敢對我撒謊!”

我從跟在老師身邊,都被他近乎寵溺的疼愛,平日裏無論我做什麽他難以理解的事,他都隻當我玩性重,絕不幹涉斥責,今晚卻是十幾年來頭一次被他這樣罵,強辨道:“老師,您真的誤會了。”

老師怒道:“阿遲,你起來後沒有照鏡子看看自己,所以敢對我當麵撒謊吧?”

照鏡子?我愕然問道:“有什麽不對?”

“眼睛不對!”老師注視著我,慢慢地說:“阿遲,你有雙好眼。很幹淨,那是能看透世事之中所有險惡,但仍舊隻願向善的明澈。可是如今你這雙眼,也染上了惡意,我帶了你十幾年,你的眼神有什麽變化,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我下意識的閉上眼睛,心中一片震駭,不知說什麽才好。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老師,您是讓我忍氣吞聲,什麽也不做嗎?”

“我也沒說要你忍氣吞聲,可你受了什麽委屈,你總該讓我們知道,才好想法子出氣。”

可我所遇之事的真正緣由,卻怎能說出來?

“老師,這件事沒有誰能替我出氣,我隻能自己調節情緒。為此我想離開京都一段時間,去南滇散散心。”

“那瘴厲窮惡之地,能散什麽心,你還要說謊!”

“老師,我沒說謊,我去南滇,是因為我這口氣是由南滇而起的,要散出去自然得尋本溯源。”我深吸了口氣,覺得心口隱隱生痛:“老師,若是別的事我忍一忍也就過去了,隻這樣件事,我若不出氣,這一生都將耿耿於懷。”

“老師,請您容我這次任性吧!”

我自在家養傷讀書,過得幾日,便有消息:南滇承認麗水以北歸朝廷所屬的郡縣,獻金萬斤,藥材、奇珍等物二十車,應允朝廷分三年輸銅三十萬斤,糧草三十萬石。天子東朝廷議,接見南滇使者,正式允和,回賜滇國財帛三十車,著使赴南宣慰。

關中銅礦儲量本就不豐,經曆年開采,更見不足,連近年上林苑鑄錢都每憂其源。錢幣不能供應所需之量,嚴重製約了長安城的商業貿易。此次能從南滇一次得到輸銅三十萬斤的承諾,頓時滿朝文武都大為歡喜。

在此背景下,南滇四王子奏請天子派遣太醫為他的祖母王太後治病的事輕微得不值一提,在刀那明的要求下,天子破格擢升了我一級,將我提為郎中醫官,隨使隊南下。

我早有準備,任命傳來的時候坦然接令,倒是陪著傳令官的一起來的向休替我大感不平——南滇在中原人眼裏是蠻夷瘴厲之地,我雖然因為隨使隊南下而被躍級升官,但在世人眼裏卻像是被流放貶逐了。

我不以為意,辭別了一眾親友,收拾行囊便往鴻臚寺報到。

出乎我的意料,除了我這個太醫署的正式醫官外,居然還有從羽林監良醫所撥來的四男兩女做我的助理。

赴滇使周平是鴻臚寺的老人,常年打理出使事,幹脆利落,人馬一齊,便立即開撥。南滇還國和朝廷宣慰的兩隊使隊,一前一後,相距不過百步,浩浩蕩蕩的奔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