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錯落
我看著她,苦笑:“他不會。”
羌良人一步一步的走近我,俯視著我,輕聲問道:“你為什麽覺得他不會出來?你對他沒有信心,還是對自己沒有信心?”
“阿依瓦——”我長長地歎息一聲,不再將她視為長樂宮裏那被先帝的遺願束死的太妃,而將她視為了意在與我爭取心上人的羌族女子阿依瓦。
“我不是對他沒有信心,也不是對自己沒有信心。而是我從一開始,就從來不曾想過,要將人生交付在他手中;將身家性命,托於他的庇護。我從未將他看成情郎,視為良配!”
“你說謊!”
“我沒有說謊!”我凝視著她惱怒的表情,慢慢地說:“阿依瓦,你確實是找錯人了。”
羌良人不為所動,宮廷生活雖然沒有磨去她骨子裏那股追逐愛情的直率,卻讓她學會了許多漢人做事的方式。
“我自然希望我找錯了人,但你最好希望我沒有找錯人。”
她希望我不足以威脅齊略,那證明齊略對我無情;而我為自身安全計,卻隻能希望我的安危足以影響齊略,否則我毫無利用價值,性命難保。
“其實我們本無仇怨,你何必定要為難我?”
羌良人的眼睛在幽暗裏似有火星迸射,一字一頓的說:“誰說你我沒有仇怨?自從那日他向我借用溫蕪與你幽會起,你就是我的生死仇敵!”
“他冒著與我幽會的名頭向你借用溫蕪,不過是為了讓你死心,何曾對我有情?他若真於我有情,又怎麽會借你的溫蕪用於幽會?”
我脫口而出,這才發現自己胸臆間,竟一直存著這麽個疙瘩。
難怪我一見到她,便覺得心中不悅,本來不算暴躁的脾氣對她卻不肯相讓半分。原來在我也不曾察覺的時刻裏,我就已經將那日由她而引起的事,視為了感情上的一種恥辱。
不止她將我視為仇敵,我在潛意識裏,其實也早將她當成了仇敵。隻是我從來不願細想當日的情景,更不願承認自己曾經情錯。
齊略,我一直不明白問你對我除了好感之外,是否懷有認真對待,肯一生相許的情意,是不是一種極大的錯誤?
我應該明白詢問,而不該在心裏百般猜忌,千萬猶疑,卻為了怕自己淪為宮中庸人,苟安不問的。
若當日直抒了自己的胸懷,又問明白了你的心意,又何至今日在她麵前失態?
“阿丹那麽驕傲的人,若心裏沒有你,即使他隻是騙我,又用得著找你麽?”
我被囚在窄室裏,飲食方便都有人照管,被人蒙著眼睛轉移了好幾處地方。在一個可能臨近渭河的莊子裏,我聽得到外麵轟鳴的水聲,想要逃走,卻始終找不到機會。
羌良人久未出現,等她再次出現的時候,我已被生死懸於人手的壓力壓得有些疲憊了。
我累,羌良人明顯比我更累。
畢竟我目前隻為自己的性命擔憂,而她卻在為整個滇國的前途奔走。
我記得她在宮中的時候,身體雖不算豐腴,但也骨肉勻停,纖而不弱;可如今她站在我麵前,卻清減得若不勝衣。
我望了望她的氣色,暗暗歎了口氣:“你口唇幹裂,吐氣不勻,麵色青灰,是五髒內損之相,最好請人施針調理一下。”
“請人?是不是要我解開你的束縛,請你施展一番回春妙手?”她冷笑一聲,原本綿軟和悅的嗓音尖銳刺耳:“想逃跑?休想!”
我立即閉口不言,她一句說完,卻似身上的精力都被抽空了一般,突然在我身邊坐了下來,喃喃地道:“你失蹤十天,前三日還隻是京兆尹派人搜尋,五日後緹騎四出,前日期門衛和羽林郎借演武之名大索三輔……”
我心頭一震,耳邊卻聽得她幽幽地說:“他雖然虛詞矯飾,但為了你而做到這一步,你就是死了,也值得。”
“你要我死?”
“我恨不得你死!”
左頰一痛,跟著右頰又挨了重重地一掌,刹時時我耳朵嗡嗡作響,滿嘴腥氣。
落到她手裏這麽久,我從來沒有挨過一次打,今日是頭一次嚐到被她打的滋味,我臉上火辣辣的痛著,嘴角卻挑起了一抹笑來:“你輸了!”
用擄走我來要脅齊略見她,其實她已經自覺輸給了我,隻是她不認;她這麽久從不令手下對我動粗,正出自這種不認輸的驕傲。
此時她這幾掌打在我臉上,卻代表著她終於徹底的輸了。
“我輸了?我輸了嗎?”她哈哈大笑,頰邊卻有淚珠灑落,笑得既淒涼又悲哀,她反手撫住自己的額頭,像問我,又像問自己:“我是輸給了你?還是輸給了太後和皇後?輸給了漢家的禮法,還是輸給了種族的相異?輸給了國家的阻隔,還是輸給了年齡的差錯?我是怎麽輸的?我到底輸給了誰?”
她的笑聲尖到極致,卻變成了幽喑的痛哭,她哭的那麽傷心,就好像所有的悲痛都在這時候如瀉堤洪水,傾勢而下,奔流難阻。
我聽著她的哭聲,突然心裏一酸,不知那是憐憫她深情被負,還是物傷同類的痛楚,一時竟然癡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哭聲才變小,隻是由於剛才哭得太厲害,氣不順,卻有些抽抽嗒嗒。
“阿依瓦,你輸了,可我也沒有贏。”
我閉著眼睛,將滿嘴的血腥咽下喉去,輕聲說:“愛上帝王的女子,從不會有贏家!”
“我喜愛他,不是因為他是帝王,而是因為他是阿丹。”
她的眼睛因為流淚而洗去了連日奔波操勞的所帶來的紅塵浸染,透出一股我初見時的清明,讓我嗟然長歎:“你如此愛他,犯了大錯,又怎能不輸?”
“我犯了什麽錯?”
我笑了笑,扯動被她打的傷,一陣疼痛:“你忘了他的身份,他首先是承漢朝的天子,然後才是一個人;他要先負擔江山社稷的重責,然後承女子私情。他的身份重於本人,他的責任重於私情。若想真正愛他,絕不能隻愛他這個人,而是連他的身份地位、責任負擔都一並愛下去,才有可能不輸。”
“我的身份,注定了我永遠都不可能這樣喜愛他。”她低喃一聲,突然轉過臉來看著我:“你既然看得這麽清楚,又沒有身份的拘束,為什麽還要遠離?”
我閉口不語,她卻也不再逼問,起身走出了室外,等她再回來,她手上卻拿著一隻裝陶碗。我聞著那藥氣,心裏雖然早有了準備,但事到臨頭,卻還是忍不住心中一緊,問道:“毒藥?”
“是。”她的情緒已經完全鎮定,站在我麵前:“如果順著我的私意,我恨不得殺了你。可惜我不止是阿依瓦,更是滇國的巫女。”
那藥卻是神經性麻醉的毒素,喝下去不久,我便覺得手腳都麻痹了,身上的束縛雖被除去,但卻提不起一絲力氣來。
她放在我在一旁等藥效發作,自己卻突然取出一套鏡奩,坐在窗前輕描蛾眉,淡畫胭脂,斜挽雲鬟,重更霓裳——這不是她本族的裝束,卻是她在宮裏時集羌漢兩族裝飾特點而做的妝裝。
我心下了然,問道:“你要去見他?”
“我等他來見我。”
我駭然失色:齊略會答應來見她?這不可能!
她斜睨了我一眼:“你怕什麽?”
我怕什麽?我怕齊略果然輕身涉險!
“阿依瓦,你在皇宮生活十餘年,應該明白齊略逼你走,是為你好,他是真心待你!”
“我知道。”她展顏一笑,豔光四射,眉目間柔情婉轉。我心情一鬆,她卻轉過身來,將一柄小小的匕首藏在腰間,注視著我,輕聲道:“可惜這世間除了私情,還有更重要的東西。”
她的聲音輕柔,聽在我耳裏卻比她瘋狂叫喊更令我害怕恐慌:“阿依瓦,你不能……你……”
你不能殺他!
你要守護你的故國有無數種辦法,不必定要刺殺齊略。你不會當真想殺齊略吧?他可是你心愛的人啊!
我想大叫兩聲,可身上的毒素卻於此時擴張到了全身,卻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了。耳裏卻聽到她用滇語吩咐手下,身下一空,似被人抬起,放到了什麽狹小的空間裏,然後一塊黑沉沉的半圓物體蓋了下來遮住了我眼前的所有光線。
鼻孔能聞到新木的清香,耳朵能聽到渭河嘩嘩的水聲,可我卻看不到外麵的情景,發不出聲音,全身麻軟,連悸動一下的力氣也沒有。
這狹小的空間,似乎是棺材,要將我活埋在裏麵。
如果這時我能昏過去,那不知是多幸福的一件事,偏偏我身不能動,目不能視,音不能發,卻無法昏迷,隻能聽著外界的聲音度秒如年。一顆心卻似被人捏在手裏,反複揉搓,悶、痛、慌、恐諸般錯綜交織,纏繞不休。
齊略,你千萬不要來!
許久許久許久,遠處似有駿馬奔馳而來的聲音,蹄聲急如驟雨,正向我所在這方向飛馳而來。
蹄聲越近越急,卻似一步步的踏在我心上,驚得我膽寒神動。
終於,駿馬一聲長嘶,似被人急切挽住,停在了距我不過十幾步遠的地方。
“阿依瓦!”
清朗醇厚的嗓音入得耳來,我在心中大罵:齊略!你這蠢材!
羌良人清悅綿軟的笑聲灑開,匯成一聲歡呼:“阿丹,你終於來啦。”
“我來了,雲遲在哪裏?”
我在裏麵想象著羌良人那柔婉清媚的姿態,似乎能看到她輕盈如燕的迎上了齊略,妍笑輕語:“阿丹,你好久不見我了,正該來陪陪我,提個外人幹什麽?”
“阿依瓦,你讓我很失望!”
齊略一句話,就將她的話語裏帶出來的所有纏綿溫婉滌得一幹二淨,隻剩下清冽無情的在寒意。
“你本不該是采用這種手段的人的。”
“那你以為我該用什麽手段?滇弱漢強,全仗著地利瘴氣,才免了滅國之禍。可八年前你隨我學稼穡事,已經把滇國瘴氣的奧秘也聽了去!如今的滇國,還能憑什麽立國?”
我聽在耳裏,心中一動,想起了她在宮裏建的那個滇南植物群落。如果齊略從她那裏聽到了瘴氣產生的原因,再讓少府和司農府的高手仔細研究植物群落,聯合太醫署破解瘴毒的確不會太難。
當年的齊略最初或許並非有意利用她,但時間轉移,事情的發展使得無意變成了現實。故國有可能因為自己一時情迷不慎而滅亡,難怪她竟對我下手。
“你想要什麽?”
“我要你將麗江北岸的漢軍撤走!”
這個要求在我的意料之中,齊略顯然也想過了,所以沒有再經思索,就作出了回答。隻是那答案卻在我的意料之外:“我答應你!”
他答應了?漢軍已經打到了麗江北岸,滇國王庭遙遙在望,他居然會答應撤兵?
我腦中刹時一片空白,隻覺得一顆心在胸腔裏發顫,毫無規律的亂跳。
“雲遲在哪裏?”
“我送回滇國去了。”
“你……”
“我若此時將雲遲還給你,你未必真能守信,所以我將她送到滇國去為質。”
他們的爭執遠遠地飄過來,我聽在耳裏,卻似乎無法理解其中的意思,直到聽到馬鳴聲,才矍然驚醒,想張嘴大叫:“我在這裏,並沒有被運到滇國去!”
可聲帶如被水泥封住了一般,連鼻音也發不出來,任我如何掙紮,始終無法擠出哪怕一個音節。聽外麵的聲音,並沒有發生我擔心的事,但齊略似乎已經把話說完要走了。
齊略,難道你就不能仔細的觀察一下四周的環境,查看她的神色嗎?我在這裏,隻要你仔細尋找,就一定能找到。
我聽到他上馬離去的聲音,心裏陣陣發苦,隻覺得眼眶裏的**越積越多,終於沿著眼角滑到鬢中,將頭發洇濕了大片。
“你真將她送到滇國去了?”
外麵齊略的馬蹄聲又兜了回來,似乎與我隻有幾步之遙,他一伸手,就可觸及。
“你別想設卡攔截,帶走她的人日夜趕路,等你派出的使者命令傳到,她早已入了滇境。”
她不說到底有沒有將我送到滇國去,卻說他已經阻攔不及,這句話,回答得好巧!
齊略有一會兒沒說話,然後突然叫了她一聲:“阿依瓦,以前你跟我學漢學時,有句話你肯定記得。”
“什麽話?”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血流千裏!”
他的聲音低沉,其中聽不出絲毫怒意,平靜無比,卻叫人聽了毛骨悚然。
“你既將她帶了去,就當護得她安全。否則,我會讓玉龍雪山化為焦土,洱海碧波變成血水。”
我心神震動,耳邊卻聽得蹄聲得得,他一句話說完,就走了!
明明我離他這麽近,咫尺之距,卻錯落而過!
齊略,齊略,你一世聰明,此時怎會如此糊塗?我若死在這裏麵,不是被人殺的,我是被你氣死的!
“啊——”
齊略遠去的蹄聲已不可聞,外麵的卻突然一聲大叫,聲音裏充滿了憤恨、無奈、悲苦、絕望。那叫聲的淒厲,讓我聽著既心酸又心驚。
許久,她被這聲大叫才停下來,隻剩下短促的喘氣聲。我本以為她必會走到我的藏身之所前麵,斥罵我一番,卻不料她根本就不靠近我,用滇語急速的說了幾句話,然後便聽到一陣人聲馬嘶,她竟帶著手下離開了,把我扔在這狹小的空間裏再不顧不問。
我心裏大駭:難道她想將我困在這裏,讓我嚐盡等死的滋味,被困死在這裏嗎?
走後片刻,外麵又傳來一陣人聲,這次卻盡是京中的人的口音:“把這房子拆開,仔細查看有沒有夾壁複道,手腳放輕點,省得如果有人被藏在裏麵被砸傷了。”
我又驚又喜,齊略雖然走了,可還派有人來搜查線索,我就有希望。
外麵的人數目肯定不少,乒鈴乓啷一頓響,時間不久,回報情況的聲音就響了起來:“沒有夾壁”“沒有複道”“沒有密室”“沒有……”
“把地基挖開,整個院子掘地三尺,給我一寸寸的搜查!”
刨地的聲音響起,其中有人似乎就在我身邊開挖,我試圖調集所有的力氣,發出一點聲響來,提示我的藏身之處。可那破壞全身神經的毒素,此時已經讓我連流淚的力氣都沒有了,卻哪裏發得出一絲聲音來?
發令的那聲音似乎在巡視了好幾圈後,終於站在了我身前,問道:“裏長,那些樹是誰家的?”
裏長回答:“是弘農王為了整修王宮派人到秦嶺伐的千年古木,因為剛伐下來時樹太重,所以暫時堆在這裏等它幹一些好從渭河流送下去。”
我終於從裏長的話裏知道了自己被藏在哪裏,千年古木肯定有不少是天然空心的,她隻需派人稍做修整,就能把我藏好。
既然已經問到了這堆古木,他總會查一查吧?照他連院子都要掘地三尺的仔細,想必發現我不會太難。
我剛鬆了口氣,就聽到掘地聲裏傳來一陣驚呼:“衛長,快!院牆下埋著具女屍!”
“什麽?”
正在這裏檢查古木的衛長驚問一聲,一麵問,一麵向發出聲音的地方跑去。
別……別……我一口氣岔了過去,心裏隻想到一個詞: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