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紈絝

羌良人果然已經被遣出宮來了?她身邊那些人,大約就是來接她返鄉的族人吧!

我念頭一轉,低叫:“不對!”

滇國山高水惡,嶂戾阻隔,據說從其王城到長安的路途需要走差不多半年。就算快馬加鞭,取道川東,經巴郡那可以直抵鹹陽的古秦道入長安,也得一兩個月時間。羌良人的族人怎麽可能在詔令出來十幾天的時間裏,就趕到長安來接她?

這其中,必有原因。

一想到這裏,我下意識的往羌良人去的方向急行兩步。

“雲姑,你怎麽了?”

鐵三郎一聲詢問,我才醒悟過來,啞然失笑:我去找她幹什麽?卻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沒什麽,剛才看到一個有些麵熟的漂亮姑娘。”

隔天我在太醫署輪值夜班,卯時交班出來,便見嚴極在外麵等著。我看他的神色,似乎等了許久,有些過意不去,笑道:“嚴大哥,辛苦你了。”

“三天才接你一次,說什麽辛苦。”嚴極催車而行,突然笑問:“雲姑,你現在可會自己駕車?”

這牲口駕車,比駕駛汽車來可難多了,我學了半年也沒學會,聽嚴極發問,不禁慚愧:“還不會,不過我現在能騎驢子代步,不一定要坐車。”

嚴極突然發問,其中必有原因,我想了想問道:“嚴大哥是不是有事?”

“嗯,五月的時候北軍汰換老弱,我想去北疆從軍。我若從軍,往後你來太醫署輪值,就沒人接送,可怎麽辦才好?”

原來如此,他原本就是期門軍的佼佼者,迫於殘疾才退伍。如今他的腿已經恢複得與沒斷之前無異,有再回軍伍的想法十分正常。

不過北軍多派往北疆、西北大營駐防,阻止匈奴、鮮卑犯邊,他如果是投北軍,危險性可比期門衛大多了。

“嚴大哥如果想回去從軍,不必顧忌,我可以買頭驢子代步的嘛。不過投北軍……嚴大哥是南軍出身,想從軍隻要向期門軍司馬郎報名就可以了,何必舍近求遠,去投北軍?”

嚴極哈哈一笑:“雲姑,我是看北疆這兩年必有戰事,才投北軍,想撈份軍功回來。”

原來他眼裏,危險與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戰事,能掙戰功。

我皺眉,既為他的安危擔心,又不信他的判斷:“邊境已經五六年無事,連鎮北大將軍宋寧都有向朝廷請辭的傳言,怎麽可能突然有戰事?”

嚴極一笑,低聲道:“雲姑,你是沒注意,邊境這五六年都天暖,北地匈奴、鮮卑都少凍餒,朝政又穩,所以才能無事。可你看去年的天氣,咱們關中都三個月裏下了五場大雪,更別說北方那極寒之地了。天氣驟冷,去年匈奴和鮮卑肯定損失慘重。所以今年秋高馬肥的時候,他們一定會犯邊,試圖入境劫掠的。”

我對軍事一竅不通,怎麽也想不明白:“如果他們凍餓,那他們應該去年就寇邊,不會今年才來啊。”

“傻丫頭,北疆的天氣跟我們這邊不一樣。大雪能把人蓋到腰上去,北人雖然耐寒,雪裏行軍,那也是自尋死路。去年天冷得突然,他們想寇邊也翻過雪山。等到邊塞雪化的時候,估計他們的人馬十停裏已經凍死了三四停,哪裏有那能力?所以他們隻能今秋再南下。”

我被嚴極說的可怕數字嚇了一跳,轉念想到去年雪下得突然,連長安城裏都有十幾個被凍死的窮人,北方的寒冷比我們這邊嚴酷,匈奴和鮮卑會凍死的人數目再大,也不足為奇。

嚴極說著沉重的話題,語調卻十分輕鬆:“宋大將軍一定也預料到了今秋會有的惡戰,所以他一方麵汰換老弱,厲兵秣馬;另一方麵又放出傳言,說自己將要請辭。嘿,宋大將軍在北疆從軍二十幾年,威名遠播,北寇如果知道宋大將軍請辭,豈有不來之理。”

我驚愕無比,問道:“這麽說,宋大將軍是有意放北寇南下,以圖關門打狗?”

“宋大將軍的具體打算我也不清楚,不過,如果換成我統軍,我定會這麽做。”嚴極說著,在驢子上加了一鞭,有些憤然的道:“這些強盜時不時騷擾邊境,劫掠我朝子民,幾度侵入關內,進逼長安,簡直就是附骨之蛆,吮血之蠅,令我朝邊民困苦不堪。總要想出什麽妙法將他們滅族絕種,再不能為亂才好。”

我被嚴極這話嚇得膽戰心驚,暗裏嘀咕:嚴極日常是個極爽朗的男子,半點戾氣也看不出來,怎麽話一說白了,竟也是個鐵血派的人,竟連滅族絕種這樣的話也說得出來。

嚴極見我不以為意,知道我不喜歡他的話題,於是轉而跟我說些市井趣事。我也知兩人想法差異大,並不值得為遙遠的事跟他拗勁,便順著他的話頭說笑。

東市有家食肆的湯餅做得極好,我往日值夜班回來,都會停在那裏吃早餐。不料今天遠遠地便看見那店門口擠滿了人,哭聲議論聲響成一片,卻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吵什麽!快去給我請醫生!誰請的醫生能治這老人的病,我賞他十個錢!”

人群裏冒出來的聲音似乎有些耳熟,不過我聽聽裏麵好像是有人急病,也顧不得認熟人:“嚴大哥,咱們進去,看看是什麽病。”

嚴極應了一聲,跳下車來,替我擠出一條路來。

那食肆中央一個滿麵須發皆白的老人仰臥躺在地上,好幾個人在那裏掐人中、捏虎口,還有個童子在那裏哭。

“讓開,醫生來了!”

嚴極力氣大,擠進去把攔在那老人身邊的幾個人掃開了,替我格出一個可以望聞問切的小空間來。

我一看那老者紅光滿麵,血色濃得似乎要滴下來,再摸他的上脈,便知是高血壓所致的昏厥,且目前血壓有持續升高的表現。我從背負的醫箱裏取出手術刀,在他耳後頸側幾處劃了幾個小小的傷口放血。

身邊一陣**,剛才叫人請醫生的那個聲音詫道:“雲遲,你這是治病還是殺人?怎麽給老人家放血?”

我無暇抬頭,取針在老人的頭、頸、胸下針,嚴極卻沒讓任何人影響我醫治,護在我身後叫道:“雲姑是最好的太醫,如果這病連她都治不好,天下也沒人能治了!都不許吵,吵了她治病,這老人就是你們害的。”

放血能夠迅速降低血壓,等到血流止住,我收回老人胸前紮的銀針,老人便醒了過來。

我擔心老人還有其它並發症,便扶住老人的肩頸,和聲道:“老丈,你的頭昏嗎?試著動動左手……右手……兩腿……好,我扶著你,你能不能自己腰間用力坐起來?”

十分僥幸,這老人昏厥,隻是單純的高血壓加些微心悸,竟沒有腦溢血。我扶著他,他雖然還有些頭重腳輕的站不穩,但手腳行動卻是如常。

我鬆了口氣,讓老人坐著,替他將放血的幾個傷口消毒灑藥包紮好,笑道:“老丈洪福,這樣的意外,竟沒有什麽大損傷。”

老人和他的小孫子一個勁的道謝,圍觀的眾人也是歡呼陣陣,我讓嚴極替我將瞧新鮮的人攔開,自己坐在案前取了紙筆開藥方。

老人顯然家境頗好,竟給了我一百個錢做診費。我也不推辭,笑眯眯的收了,旁邊那耳熟的聲音吃驚的道:“雲遲,你治病竟要收錢的?”

醫生給病人治病,當然要收錢,我詫異抬頭,那吃驚瞪著我的少年眼熟異常,原來竟是那日在街上偶遇的高蔓。

高蔓——這家夥剛才還知道利誘眾圍觀者給老人找醫生,等到我來替這老人治好病,他居然認為我不該收診費,這是什麽道理?

或者,他以為我是活該給人做白工的?

我目光一轉,直接當沒看見他,隻找了店伴往後廚清洗工具,水煮消毒。

等我從後廚出來,堂裏剛才給老人治病割出來的血跡早被擦洗幹淨了,嚴極據席而坐,見我出來便問:“你要點什麽?”

我還沒答話,嚴極旁側那席卻傳來一聲:“你想吃什麽,我請你。”

這聲音卻是高蔓的,我本以為依他的性格,我剛才故意不看他的冷落已經足夠將他氣走,不料他竟還在這裏。

嚴極這才注意到高蔓,見我神色不動的在他身邊坐下來,絲毫沒有理會高蔓的意思,不禁有些詫異,低聲問:“阿遲,那是誰?”

“不必認識的人。”我招來夥計,點了張餅和一碗芑實粥,隻當沒看見高蔓,也沒聽到他的聲音。

嚴極眼睛一轉,恍然大悟,問道:“他就是鐵三郎說的那天高地厚的紈絝子弟是不是?”

我微微點頭,嚴極眉頭一皺,往高蔓那邊看了一眼,隱有怒氣泛起。我知道他必是從鐵三郎那裏聽說了高蔓的事,心裏不快,忙道:“嚴大哥,不過是個還不懂事的孩子,不值得動怒。”

“那小子大清早在東市裏一身脂粉氣的晃蕩,聞著那味就知道他是剛從章台街出來的……哼!尚未加冠,就知道混章台街,還會不懂事?老先生怎麽會給你相這樣的人?”

“橫豎婚事不會成,那是什麽人與我們有什麽相幹?”我看嚴極依然麵有餘怒,便笑道:“嚴大哥,你若真不喜歡一個人,最好的表現,不是對他表露厭惡,而是根本無視他的存在。”

嚴極看了看我,再向高蔓那邊看了一眼,臉上的怒意突然變成了笑意:“你的辦法不錯,那小子現在被氣得眼睛都要鼓出來了。”

店伴將我們點的早餐端了上來,我才吃了一口,突聞身後的高蔓痛叫一聲,接著便是碗碎的聲音。嚴極看了那邊一眼,有些幸災樂禍的笑:“這小子隻顧瞪你,那熱粥端上來他也敢大口吞,燙了嘴。”

我想笑,又忍住,耳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卻是高蔓被燙得跳了起來,連早餐也不吃了,撥腳就跑,一陣風似的從我們席邊刮過。

總算走了!

我感慨未畢,那陣風又刮回來了,果然風裏還有股脂粉香撲麵,高蔓捂著嘴,瞪著我,恨恨地說:“好,雲遲,我記住你了!”

我掃了他一眼,悠然問:“公子,你是哪位?”

高蔓的眼睛瞪得讓我有些擔心會掉下來,可惜少了胡子讓他吹兩下表達憤慨,他咬牙切齒:“你……”

我閑閑淡淡的刮著芑實粥的涼麵吃,再不理他,高蔓半晌,才一跺腳,什麽話都沒說,就走了。

我待他走遠了,才忍不住大笑。

嚴極也哈哈大笑,指著我道:“虧我還怕你受人欺負,現在看來,你不把人欺負死,已經算手下留情。”

我也不介意他說我欺負高蔓,隻是覺得目前的生活不愁吃穿,不怕受欺,閑來鬱悶,還能欺負欺負像高蔓這樣送上門來的小孩子,實在愜意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