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離宮

春分在我一日幾數的期盼中來臨,這日我替太後診斷,得出她身體狀況良好,因腫瘤而起的所有病症都已經痊愈的結論。

這個結論,不止太後和她身邊的人喜笑顏開,我心裏壓著的一塊大石頭也算徹底地移開了。

“雲遲,我說過要謝你的。”太後含笑看著我,道:“你說吧,你想要什麽賞賜?”

我心中早有計較,聽到太後這一問,也不謙辭,笑道:“臣鬥膽,求娘娘把當初少府所造的全套手術器械賜與臣。”

太後吩咐了壽延去造冊登記,將少府造的醫械賞給我,然後對我道:“範老昨天來我這裏告辭謝恩,說你已經在橫門外買了房子,供他頤養天年。我料你必無餘財,本以為你會求錢財,不意你卻求了那物什。”

崔珍在一旁笑道:“雲祇侯,那些物什放在內府裏,整個太醫署也就你能用,你求不求,它都屬你。可惜你竟錯過了娘娘由你要賞的大好機會。”

“正因為它目前隻有雲遲才能用,所以雲遲才必須求娘娘賞賜。這套器械雖是救人之物,但若由無法自如駕馭的人使用,那就是殺人的利器。”

我看了太後一眼,正色道:“雲遲此次冒險給娘娘施行此術,僥幸成功,逐使這套器械聞名於醫界。若將它放在內府裏,在遇到相仿的病症時,少不得有人貪功冒險,設法調它為用。可當今世上,能用這套器械的人,委實不多。貿然施用的話,不止醫患雙方都有危險,極有可能連累這門醫術也被視為邪端。雲遲身為此術的先行者,自不願它在行業未成之時,就遇此危難。”

太後點頭道:“你想得周到。此技雖然凶險,也不失為治病良方,你應將它發揚光大為是。”

“臣正有此意。”

待我辭別太後,回到太醫署,三個藥童和老師早已將一應物件整理完畢,托張典和鐵三郎等人運送了出去,就等我回來,好一起出宮。

黃精遠遠地見我回來,便發出一聲歡呼,奔上來拉住我,嘰嘰喳喳、比手劃腳地訴說他們在這裏等我的焦急。

“我知道,我都知道了。”與他們的少年心性裏,對宮外世界的向往相比。我對離開宮禁、重獲自由的渴望,更是強烈到了不可遏製的地步。

若不是我扶著老師,隨著老師的步子緩步而行,我隻怕已經忍不住健步如飛,向宮門狂奔了。

走過轉折回環的甬道,將至長樂宮正門,突聞前麵一片寂靜,所有宮娥阿監都不再說話,手腳都放輕緩了。卻是天子駕禦前殿,正自長秋殿那廂的複廊行來。

我驀然間有些心緒浮躁,遙看了他一眼,便極速地收回了目光。

而收回目光的瞬間,我也感覺到來至於他的目光極快地從我身上一掠而過。

然而,不管是他,還是我,都沒有停下腳步。

他的身前有侍衛開道,身側有言官和史官相伴,身後有阿監和宮娥隨侍。在他身前身後雁行擺開的,是九重天子的鹵薄儀仗,代表著他的無上權威。

而我,手扶著老師,後攜著三童,裹著素色的巾幗,穿著粗麻布衣,身負著藥箱。步步緩行,有的,是平凡五口之家舉家遷徙時對前程的憧憬和不安。

他向政治中心的議堂走去,我往清閑散漫的宮外慢行。

在一片隻能聽見腳步聲地寂靜裏,他從上麵的複廊裏穿行過去,我從下麵的甬道中穩步向前。

道路平行,我與他,隔著上下分別的複廊,錯身而過。

然後,一步一步,彼此遠離。

出了長樂宮,外麵馳道旁,張典、鐵三郎和兩名來幫我們搬運東西的期門衛正等在一旁,兩方閑言幾句,接收了內府送出來的醫療器械,便上車北行。

三輛車,拉著一家五口,雜物若幹,迤邐北行,直奔橫門外。

“雲姑姑,你有沒有什麽東西要買的?如果有,那我們這車就從長安九市穿行;如果沒有,那我就抄近路,直取橫門。”

“抄近路,當然抄近路。”我把錢財托給張典替我購房,老師還能出宮張羅一下,我卻是拘在宮裏從沒見過那院子到底長得什麽模樣,想想那將是自己安身立命的“家”,便由不得我心思都早飛過去了,哪裏還有什麽心思去逛市衢?

再說了,如今一家子人的生計都擔在我肩上呢,要買東西也要先緊了家裏要用的,這就需要先到家去整理一下,再做計劃。

大約是我的表情太急切了點,坐在旁邊的張典忍不住一笑,道:“雲姑姑不必擔心,那院子初買時確是略為荒蕪,但經這些天修整,已經大好了。至於柴米油鹽等物,我也已稍做準備,暫不必采買。”

那院子坐落在橫門外西南,就是用兩條腿走的要進長安城,也隻要一刻時間。

驢車停在一座新泥夯就圍牆的院子外,未開院門,我便隔著院牆看到了院裏的青翠的修竹。

張典下車打開院門上掛的銅鎖,鐵三郎驅車直入院中。

那院子正中是青石板鋪成的一條甬道,甬道盡處有四級台階,登階而上,便是我最初設想的兩層青磚七開間樓房。

樓房四周都有抄手遊廊,有四條複廊從這抄手遊廊的四角延伸出去,盡頭依稀便是廚房、庫房、茅廁、馬廄這類的建築物。

幾畦空地,便散落在五個建築物中間,雖然看著荒蕪,卻很平整,想來隻要春耕開挖下種,就能成為藥田。前院沒有水井,但有以竹筒為管自後院一條直通護城河的山溪裏接過來的一股清泉,正好供各屋之用。

我扶著老師下車,走到主屋之前,發現橋廊、房柱以及屋裏所有朽壞的木器都已經修理好,刷上了新漆。這屋子賤價購來的“鬼屋”,樸拙之餘竟沒有絲毫破敗之相,該有的家俱都井然有序地放著。

我不用猜也知這必是鐵三郎等人動手替我修整的,心裏十分感動,正想道謝,鐵三郎已經搶在我麵前笑道:“雲姑姑,這是張大哥和嚴大哥請了四十多個期門軍中的好兄弟,粗粗整理出來的。你看看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盡管說,我們好照你說的再做修整。”

“這已經極好,不用再張羅了。”我連聲道謝,心知自己給張典等人的財物斷然做不了這許多事,如今這物超所值的院子被他們打理得這麽好,實在欠了他們太大的人情,若是再諸多要求,那委實是不知好歹。

“雲姑姑,這是院子的地契,這是房契,這裏院裏一些大件物什的別書,還有這張,這是院子後麵那塊荒地的地契……還有,你剛和範先生、三位弟子都是剛從宮裏出來的,要住在這裏需要在官府重新落籍。這事是嚴兄辦理的,想來明天他便會有消息。”

張典拿出一摞竹冊,將一應文書遞給我,讓我過目。我謝過他,將這些契書遞給老師保管,帶了三童打掃洗刷,忙碌半晌,才把廚房、臥室、堂屋三處要地洗刷幹淨,將各種物什擺開。慢慢地,這本來略欠人氣熱鬧的院落,便開始景氣起來。

眼看天色將瞑,遠處的人家已經升起了炊煙,我也興致大發,拉了赤術一起下廚,親自煮飯炒菜,弄了六菜一湯,請老師和張典他們上坐。

這頓飯雖然簡陋,但勝在賓主興致極高,也吃得盡興。

晚飯過後,兩名幫忙搬家的期門衛軍士便趕了牛車告辭,張典和錢三郎卻留了下來。一個在前院的廚房灶下開鋪睡下,另一個則在後院的廄房馬倌宿房裏住了。

我見他們都提刀而臥,知道他們必是因為這院子是由於鬧鬼才揀便宜買來的,唯恐果真有什麽“不幹淨”的東西。所以在我們入住的第一晚留下來一守前院,一守後院的替我“鎮宅”。

黃精人雖小,心眼卻多,等二人離了正屋,這才悄悄地一拉我的衣袖,問道:“姑姑,你怎麽不讓他們走?咱家就你一個女子,他們留宿對你的名聲不好。”

我一時錯愕,好一會兒才失笑在他額頭上彈了一指:“小鬼頭,一戶人家招呼客人留宿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跟名聲有什麽關係?再說了,他們在這裏留宿,也是為我們好。”

“為我們好?”

黃精不明所以,我不願嚇著他們,自不會將張典他們留宿的所有原因說出來,隻揀正常的理由說:“我們的院子跟旁邊的村落離有一段距離,家裏人老老小小,都不大濟事。要是有強盜劫掠,這就是最好的目標。他們在這裏留宿,正是為了替我們向可能懷有歹意的人示威。有他們在這裏守著,普通蝥賊以後就不敢打壞主意。”

來這到世間的第一個完全自由的夜晚,我竟是輾轉難以成眠。前生的、今世的甚至於連這具軀體裏原有的一些朦朧記憶,也在這無眠之夜成了我的思慮。那方寸之地千頭萬緒,回腸百轉,似乎什麽事都想了,又似乎什麽事都沒想,隻留下一片空白,令人不由自主的怔然成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