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今宵約已成

滿院的月華如水,夜的氣息濕潤而芬芳。玉清存臨窗獨坐,不覺憶起午後的那場酒筵。拓拔台的笑語似猶在耳旁:“若不是玉哥,拓拔可決不會輕易舍了淨蓮哥哥。”拓拔台醉後的眼神有些迷亂而不舍地看著沈放。惟其已醉,此言才教人聞來頗多感慨。

玉清存心裏明白,這拓拔台確然是真心喜歡沈放。又誰人能不對沈放傾心?除卻拓拔台,那林芷君不亦是深自鍾情麽。俱都是出色的人才。那沈放遊蕩江湖多年,隻怕期間尚有不少情絲徒然暗寄。自己以沉病之身,獨得清芬,思來實是不安。

他這般尋思,不覺又轉到日間桃花樹下的心思。隻不知幽藍的月華下,他清冷而沉靜的身姿是如何地與眾不同。竟自又往傷感路上想去。

這日拓拔台千裏迢迢來探望他倆,道是今後怕再難輕易抽身出門了,他父王十分看重於他,但處置王國事務時均命他一旁隨侍,竟是絲毫不許懈怠地栽培起來。

這一場酒筵便有些長別的意味來。也正因此,拓拔竟然醉酒了,竟然趁醉道出了心底惆悵。臨辭出門之際,更是扯著沈放衣襟,不舍放手。沈放隻得亦出門送了他一程。待轉回時便見著玉清存花下沉吟。

這春天的夜晚令人情思萌動,卻亦令人不禁憂傷。

愛之,便與之長相守。這是玉清存一直以來的心念。可如今自己這般模樣,兩人之間便少了很多原本當有的適意開懷。回顧當初,原就是自己一意孤行,平白使兩人諸多磨折。當直麵沈放的深情時,他心底終是難以揮去一抹愧疚的陰雲。

宿緣。則他二人每世皆會得如此磨折麽?於他,倒也罷了。於子斐……玉清存想道,既此,翻不若下一世做了山石草木,日複一日,但看著子斐逍遙人世罷,倒也落得兩廂自在安寧。這世上豈非無情才是長久?但有情了,便是相互折磨傷痛,其間又得有幾多快慰。又何必相擾子斐這般的人物……

下一世,便做了山石草木罷。他這樣想著,不覺喃喃聲出。

“不許,清存,子斐可決不許你做了山石草木。”忽然自身後傳來沈放的接語,聲音清朗,透著堅決。

玉清存一驚,回身看去,但見沈放已然坐起,正目光沉靜地看著他。也不知他是何時醒來的。

見他看向自己,沈放便亦披衣起來。步到玉清存身旁,自他身後俯身擁住,溫聲道:“這些日子以來,清存究竟在尋思些什麽?難道這麽久了,還不知子斐的心麽?”

玉清存不由眼底起了一層霧氣,他扭過臉去,輕輕咬住下唇,隻不住地搖頭,心裏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沈放但低聲長歎,與他兩人擁坐良久。

那高空一月,亦無語低瞰。園內花木在這月色中,失了顏色,但幽幽地放出些微光。

這景致,如此恍惚而不真實。

這懷抱,卻這般地溫暖而真切。

這一夜,天地無聲,但悠悠回蕩著來自心府的飄渺之音。

子斐,人事如流,便如何地兩相鍾情,亦終將湮沒而去。既如此,又何必守著清存,日夜煩擾?

正是這生年難久,情事無常,才更當珍視得之不易的情愛。這世上,清存便是子斐的至愛。不守著,那才是蠢材一個。

隻清存這般病懨懨,不是負了子斐的大好年華?

清存竟總是信不過子斐。你這病,終有痊愈之日。況你我二人情好相歡,清存竟不覺得兩相交融之美麽?生命之美,亦不過如此。卻為何終日鬱鬱,竟舍得子斐餘生獨自抑悒。子斐還想著待清存病好之日,與你遍曆大好河山,帶你去看那塞上牛羊,原草風雲。尚有那一壁是高山覆雪,一壁是碧湖宜人的奇觀壯景。到那時,但天下之大,又何處去不得。

生年終有盡時。子斐,你我同是男子,將來,不覺得有所遺憾麽?那芷君姑娘於你甚多情意,或可擇之……

哈哈……子斐本是孤兒,身世之疑,早無端倪,又談何延宗續族。倒是清存,玉家單傳,或當有此遺憾。

清存早自傾心,決意相隨之際便已絕了此念。這人世,戰亂疾患,生命之脆弱,譬如草芥蟲蟻。性命得存,直是偶然。但一生安好,這所謂後嗣之延續,隻怕並非為人之必須。隻此為清存一己之念,不欲因之誤了子斐。

此言再勿提起。子斐半生,原無謂還俗與否,這一番決入紅塵,隻為了清存一人。

是因了宿緣二字?

宿緣之說終是虛渺。遇到清存,才是此生至為真切的。

子斐四方雲遊,看遍了人世間的分分合合。這離合之際,最見出胸襟識見。世間真情諸多層次,當離當合,識人之能自是緊要,然第一等的要事,卻是識己。合與不合,瞞不過自身一個心字。

如今回看,不論是潛心修佛,抑或是與君相知,皆不過是一場明性知心。這一步步,便似如沐清泉,便這般地脫出一個子斐來了。則此,怎容得我錯過清存?

清存,可記得初遇之時子斐所作之歌麽?東看逝水,千古湯湯。生之瞬兮,長歌未央。

如今,有清存相伴,則此長歌,又是何等的蕩氣回腸。這一生,一些個磨折不豫,與這般的快樂相較,早已不值一提。

便人生隻如浮跡一場,又奈我何?我自高昂於天地間。更此後偕行,其樂無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