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天載五年春,漳州老將白巍領兵十七萬揮師北上,解督城之圍,弩王耶曆被迫退兵。戍邊停戰兩月餘,啟陵與弩族言和。耶曆卻在談和期間再度整兵南征,白巍大敗,在督城外損兵八萬,退守桐戍,弩王英武,緊追不舍,先後連下三城,白巍一夜白發,自刎於西州。
鄭鋶大為震怒。舒閥值此時自薦,無奈之下,鄭鋶命舒豫才為將,在西州領兵,阻弩王耶曆南征步伐。舒豫才方及弱冠,天文地理無所不精,尤擅兵法。其手段殘忍,戰場上無所不用其極,弩王對其也莫可奈何,兩人在西州對峙五年,大小征戰近百場,戍邊百姓苦不堪言。天載十年秋,弩王耶曆身感不適,遂退兵。同年冬,兩國和談,西州之外,桐戍,圖輪番,督城三地割讓弩族,兩國休戰。
玉督之戰持續五年,啟陵皇帝鄭鋶憂慮過甚,惡疾纏身,病情時好時,太醫束手無策,正值萬物回春,百花怒放時節,兩國休戰調養民息,鄭鋶卻在此時病入膏肓,藥石罔顧。
“娘娘,娘娘……”宮女急步跑進殿中,皇後半瞌眼依在帳前,被這喊聲一驚,猛然睜開眼,眼中掩不住露出些無措:“是皇上那……”
“稟娘娘,皇上急召,太醫……太醫說請娘娘快去,再晚可就遲了!”
皇後深鎖眉宇,掠了掠鬢發,就在那一掠中,她的神情閃過哀傷,僅僅一瞬就消失無影,站起身,她吩咐道:“快請羽林軍統領到宮外候旨!”貼身宮女快步跑了出去,皇後輕輕一歎,帶著一眾宮婢侍衛,急匆匆地往禦乾殿。
禦乾殿外古木參天,春日融融的陽光灑在枝丫間,嫩綠如翡翠,隻是走近了,鼻尖竄進濃濃的藥味,陰鬱隨著藥香散在春蔭中。皇後踏進殿中,凝神看去,那殿內用琉璃采光,隻把光線剪成了一束一束,那形態像是女子高盤的發髻之上垂下的發,極具風情。
進出這殿中也不知有多少次了,可是這一次,她就如同第一次來這兒時一般,忐忑不安,心中似乎有什麽聲音在喊,心直跳,欲跳出胸膛。殿內空曠深幽,沒有半點聲音,知道皇上隻傳喚了她一人,屏退左右,她慢慢走入內殿。
“是皇後嗎?”重重幔帳後,一道低沉的聲音輕喚,音質低醇,仿若擊築之樂。
“皇上,是臣妾!”
帳內人似乎歎了口氣,又似乎沒歎,皇後低垂著目,腳下平滑如鏡,她的群角曳過,留下一道輕輕的影。
“扶我起來!”鄭鋶道。皇後忙上前,挽起帳簾,半坐在床邊,伸手扶起鄭鋶,將繡枕墊在他的身後,帳內彌漫著一種熏人的龍誕香,撲鼻而來,她一陣頭昏,待看清帳內情形,心下一驚,鼻間的酸楚濃鬱起來,她幾乎要落下淚,口中不由輕喚道:“皇上……”
鄭鋶笑了笑,自重病以來,他似乎第一次露出笑顏:“朕剛才做了個夢,夢見母後,她說朕躺了許久了,再躺下去,這鄭氏的江山就要易人了……”
“皇上……”皇後低喃,眼淚不知不覺地掉落,“皇上龍體為重,朝中大事自有,自有……”她心中焦慮,一時間竟想不到朝中還有何人可說。
鄭鋶閉上眼,淡定的說道:“朕是病了,可還沒老,這朝中現今何等模樣我還不知嗎?皇後,朕前幾日下了詔書,放在桌上,你幫朕取來。”
皇後點頭,抹了抹淚,站起身,來到書桌前,暗紅的陳木上放著一張澄心唐紙,草草地寫著幾行字,聖旨是平鋪開的,她一眼掃去,看到“長子”兩個字,心跳如雷,手不聽使喚地輕顫,撫上聖旨,不敢再多看,忙卷起。她這一身之中,接過無數聖旨,可唯獨手中這份,卻好似最沉,重愈千斤。
鄭鋶看也不看皇後手中的紙,隻是道:“你看看吧。”皇後抖著手,抑製不住心中的憂慮,驚慌,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無措,緩緩展開紙,那幾行字,她看了足足有半盞茶的時間,柳眉折起,道:“皇上要調動南軍滅端王嗎?可,可這樣一來,不就是,逼他反嗎?還有舒家,在玉督戰中立了功,皇上……皇上卻要……”
“皇後,”鄭鋶打斷皇後,麵色蒼白比紙更甚,右手微微抬起,“朕知道,晉陽餘言禾是你的助力,你當得好好扶持,以後在朝中必能成為你的堅強支柱。三代老臣,嚴綱,對我鄭氏最為忠心,他日宣兒登基還要靠他等老臣。你記住,主弱臣欺,一防功高蓋主,二防主弱臣強,三防皇室宗親……端王目前羽翼漸豐,早有不臣之心,趁著他現在毫無防範,一舉滅之,倘若錯過這個時機,我一旦離去,你孤兒寡母,又如何是他的對手……”他一口氣說了許多,似乎已經疲憊,眉緊緊擰起。
皇後正想說話,卻被他眼神製止,緩過一口氣,鄭鋶接著又說:“舒氏是個隱患,可現下卻可以暫時不理,如果同時對付舒氏和端王,反而讓他們聯起手來,那我鄭氏的江山可就不保了。兩權相害取其輕,其中道理,你應該清楚才是……皇後,宣兒年紀尚幼,我立他為儲,不知有多少狼子野心蠢蠢欲動,皇後你日後切忌妄動,隻能徐圖之,先殺端王,再滅舒閥!”
皇後見他猛地睜開眼,眼中異彩流動,心中慌亂,安撫道:“皇上說的臣妾都知道了,臣妾都知道……皇上,你保重龍體,這些大事等皇上身體好了再做不遲……”
鄭鋶卻好像沒有聽見,神態安詳如同沉睡,驀然,他舞動雙手,右手向上抓,卻什麽都沒抓到,他平靜的麵龐露出一絲哀傷,神思似乎已經迷茫,口中呢語:“皇後……皇後……”
“臣妾在。”伸出手,握住鄭鋶掙紮的右手,那手心冷如寒冰。
“你告訴朕,她在哪?她到底在哪?”
她?哪一個她?
皇後張開嘴,口中苦澀,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眼淚卻成串地落下,洇地胸前一片暗黃。
鄭鋶睜大眼,直直地看著帳幔,急促的語氣顯露出他神誌的錯亂:“那一箭射到她了嗎?射到她了麽……誰來告訴朕,射到她了麽?”
皇後木然地任他箍著手,鄭鋶越抓越緊,神色慌亂,似乎想拚命抓住些什麽,而一切又顯得這麽徒然。
手中受痛,心中,卻好像比這還痛,胸口似乎有什麽要咆哮而出,而當她張口,那咆哮卻隻是一聲溫柔的話語:“皇上……已經過去了,那已經過去了。都已經五年了啊……”
鄭鋶震了一下,眉峰間的慌亂稍淡,哀傷卻更濃了:“五年,都五年了嗎?朕怎麽覺得才隻有一瞬而已,朕夢中夜夜都能見到她,她在笑,笑地好甜,朕從沒見過她這樣笑過……她為什麽沒有對朕笑過呢?耶曆一箭射她,朕聽到消息都快瘋了,恨不得能立時殺了耶曆,朕派了這麽多人去打探,卻都沒有她的消息了……她到底是生是死?樓澈呢,他也不見了,他去哪裏了?朕等著他回來,回來再與朕一決雌雄,為何他也不回來了……她和他,到底去哪裏了?你們告訴朕……他們去哪裏了?”
他最後一句喊叫出聲,那被霜染過似的發披散在頰旁,眼神渙散。皇後跪在床幔旁,半撲在鄭鋶身上,壓住他的掙紮,涕淚縱橫,把頭埋進鄭鋶的懷中,清晰地聽到那“撲通撲通”的心跳,貼地那樣近,到最後,她再也分不清這心跳是誰的。
“皇上……皇上……請不要再想了,都過去這麽久了,過去這麽久了啊……”皇後哭泣,“皇上,樓相不會回來了,那一箭,什麽都了結了,樓相他對權力最是不舍,可是為了歸晚,他什麽都可以舍……皇上,請不要再想了,他們不會回來了,不會回來了!”
殿中突然靜了,除了皇後的哭泣聲,什麽都沒有了,剛才的掙紮和叫喊,仿佛都是幻覺般的退去。皇後抬起頭,淚水迷蒙了雙眼,鄭鋶靜躺著,皇後手心觸到些許濕暖,仔細一看,鄭鋶的麵上,竟有濕痕。
“樓澈願意為她舍,朕知道,否則他當年也不會跪在朕麵前,這就是原因嗎?朕可以把珍寶捧到她麵前,樓澈卻可以為她舍了這些珍寶……這就是差別?嗬嗬嗬嗬……”他狂笑出聲,呼吸不穩,“朕錯了,朕錯過了……當初朕調查她的身世,她也曾摸到帝王燕,朕就該留下她……朕錯了……”
“皇上,”皇後放開壓製鄭鋶的手,“臣妾當年試探過她,她說本不是鳳凰而以入得帝王家,是她自己放棄了這些,不是皇上的錯啊……”
鄭鋶也不知有沒有聽清這些話,往昔深蘊光華的眸斂去光澤,餘留下沉沉的黑,一望無底:“她不要……朕給的,她不要!”
他輕輕的說,隻說給自己聽得。皇後聽見了,莫名地傷悲。許久,鄭鋶已恢複平靜,唇邊也勾起了淡淡的笑,就如同往日一樣。
“皇後,你告訴宣兒,朕不是個好父親……朕要留下你們倆,繼續在這皇位上爭鬥。隻是我有句話要留給宣兒,告訴他,皇位,是刀箭上的蜜糖,隻要貪戀那種甜蜜的滋味,就會被紮得鮮血淋漓,而旁的人都避著,讓著,這滋味,太過寂寞了……”
心猶如被鑿了個洞,空洞洞的,痛地揪心,皇後勉強帶著笑點頭:“是,臣妾自會轉達。”
鄭鋶不再言語,皇後拿起床沿邊的錦被,輕輕蓋在他身上。殿內采光極盛,帳內纖毫畢現,床上人臉頰蒼冷,下巴尖尖,整個麵上浮著青色。她看著他的臉,胸口就像悶鼓被擂了一下,沉重無聲,忙撇過頭,以袖遮麵,擦去麵上淚滴。
殿內鴉雀無聲,靜到了極致,鄭鋶剛才一陣折騰,此刻累極,似已熟睡。靜悄悄的大殿中隻聽見他略顯急促的呼吸,一呼一吸,一深一淺。她屏氣靜聽,視線卻在殿內遊蕩,帳外的光芒是屢屢成束的,經過琉璃映射,帶上了些微色彩,或是黃的,或是紅的,投在如鏡的青磚地麵上,光線也像是活了,在空中暗暗流溢。
她有多久不曾這麽靜過了?久地連自己也忘記了。這幾年來,她可有片刻是像今日一樣?
自玉督之戰起,先是白巍戰敗,自刎西州,皇上跟著就心力交瘁,重疾纏身,朝中一麵進行改革自新,肅清樓氏一黨,另一邊端王卻不安於室……她在這殿外熬過了多少歲月?
這樁樁件件,哪一件不讓人揪心人肺,左右為難?
她低下頭,留意到自己的手,溫滑細膩,白如玉脂,還如雙十年華的少女一般,一點都看不出歲月留下的痕跡。可心裏清楚,自己已經是老了,就算容顏依舊,心,卻已經老了。
五年之中,她在這個殿中,看著鄭鋶一日日地虛弱,一刻刻地衰老,隻覺得這樣的日子如此漫長,無邊無際……就這樣把心給熬老了。
想著不由心酸,她無聲地輕歎,轉過身,瞥到鄭鋶明黃色的衣袖露在被外,伸出手,溫柔地掖進錦被中。就在她神思恍惚間,被中的手倏地一把抓住她的腕,心“卜通”的一聲巨響,倒把她自己嚇了一跳。
“歸晚?”鄭鋶轉過身,沉沉地喚了一聲,吐氣濃濁,像是夢語。
她方才還精神不濟,思緒不齊,聽得這一聲叫喚,心下陣陣發涼,人倒清醒過來,麵色陣紅陣白,眼前錦被明晃晃的黃,亮地直紮眼。她抽回手,這一下用力極大。
鄭鋶驚醒,睜開眼:“嗯?”
皇後悚然,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忙道:“臣妾失禮。”
鄭鋶又喚:“是皇後?”皇後應聲。
“你一直在這侯著?”鄭鋶精神似乎好些了,“你也累了,去歇著吧,朕給你的旨意好好收著。”
皇後微怔,隻是道:“皇上,臣妾還是在這裏陪著您吧。”
鄭鋶沒料到她會這樣說,抬頭仔細地看了一眼,恍恍惚惚的。胸口漸漸淤塞,氣息不平,他連呼吸都感到困難,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煩躁地甩了甩手:“退下,退下……朕不要人候著。”
鄭鋶自病後,脾氣一向不善,皇後無奈退出帳外,伏地一跪:“臣妾告退。”帳內悄無人聲,她慢慢起身,拿起擱在一旁的聖旨,手指微微顫抖,收進袖中。收拾好心情,轉身離開。一路踩著琉璃光彩傾灑的青磚地,走出空空蕩蕩的內殿。
“禾楚……”
聽到這聲低喚,她身軀一震,腳下立停。慌張地回過頭,不可置信地瞪著羅帳,風輕輕吹拂,湖水似地漣漪晃擺,金光粼粼。
像她剛進宮做信王妃的時候,他就曾站在帳外,半挽著簾,眉眼間盈著笑,笑地溫柔,一聲聲喚她:“禾楚,禾楚……”
可這一聲喚,她等了足足有十年了。
“皇上?”她開口,聲音抖地厲害,語不成調。
“朕知道,你和他們瞞著朕,不讓朕知道……”帳裏模模糊糊,聲音淡地隻成一線。
皇後顫著身,唇畔微張,眼中晃過五彩,頭脹欲裂,心中隻是念道:他知道,他都知道,他都知道……
“朕不怪你,你是為朕好,可朕就想知道,她……她到底……”一陣急喘擾亂了他的話語,皇後靜靜地聽著,半個身子軟了下來,跪在冰冷的地上,大殿上隻有她一道纖弱的身影,淒清難言。
“罷,罷了……你退下吧,朕不想知道了,”帳內人喘著道,呼吸已用盡了他所有力氣,嗓子沙啞,耗了半晌,他才艱難地擠出一句:“這些年,辛苦你了。”
皇後哪裏還忍地住,淚水決了堤似地流,她掩起麵,支起身子,跌跌撞撞地急步離開內殿。
殿外陽光明媚,端的是春光如練,暖氣融融。院中宮人都被遣走了,她看著落落空無的院子,嚎聲慟哭。
一生一世的淚水,仿佛都在這一刻用完了。
這一哭足有個把時辰,待她醒過神,天顯暮色,已是傍晚時分。眼中的淚流盡了,心裏頭這才空出方寸地方。思考今日禦乾殿中情形,心如明鏡,揣測出些端倪。手伸進袖中,緊緊攥緊那張輕如薄絹的紙,緩緩走出殿院子。
走出長門,一眾太監宮女早已等候多時,見得人影,黑壓壓跪倒一片。皇後倦極,擺手道:“回宮。”
各人都回過一口氣來,幾個宮女上前,看清皇後的模樣,都是一驚,不敢多言,小心翼翼地伺候著皇後。其餘人各司其職,留守在禦乾殿外。皇後身軟無力,由宮女攙扶,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殿前的朱漆填金門暗沉沉的,不複往日絢麗色澤,像是蒙上了紫黑色的煙霧,陰冷冷的,這暮色如漆,勾起她心中寒意,心中如潮翻滾,卻又是說不出個所以然。
回到鳳儀宮,早已掌了燈,偌大的院中散落了明珠似的光亮點點。摒退了左右,皇後一個人獨坐在殿內,看著那燭火明暗間交錯地晃動,映在宮牆上銀燦生輝,靜默地想著心事。
宮女卻在這時跑了進來,皇後心頭煩躁,冷聲道:“不是讓你們都退下了嗎。”宮女伏地一跪,硬著頭皮稟告:“德總管在殿前求見多時了。”
皇後眸光回轉,瞧著殿前宮燈投射的影,道:“讓他進來。”宮女應聲而退,不到片刻,身著緋色宦服的德宇慢步走了進來,也不抬眼,恭恭敬敬地跪拜行禮。
“德公公有事嗎?”這幾年來,唯一能在鄭鋶身邊說得上話的宮人就是他,故而皇後對他總存著幾分客氣。
“娘娘,羽林軍曹統領接了娘娘的旨,在宮外等候了半日了。”德宇道。
皇後折起秀眉,這才想起以防不測下的旨意,道:“讓他退了吧。”德宇聽到旨意並未動,靜立殿前。皇後見他毫無反應,不由大怒,目光冷凝地射去:“本宮的旨意你沒聽到嗎?”
“雜家認為皇後應該讓羽林統領於宮外隨時候命才是上策。”德宇介於中性的嗓音既不尖銳,也不低沉,清脆如玉鳴,不疾不慢的說來,讓人安心。
皇後震怒,本欲發作,等德宇說完,細細一想,的確有幾分道理,將怒氣按下,皇後問道:“如何是上策?”
德宇抬起頭,膚白明潤,眉目端正,低聲道:“端王目前就在曲州,距京城不過兩日路程,皇後當得趁此刻把京城的兵權抓在手中,端王才不至於妄動……”
皇後驀然一驚,脫口道:“皇上,皇上仍在……你……”
德宇烏黑的眸子對上皇後略顯驚慌的眼,肅然道:“難道太醫沒有對娘娘說過,皇上這些日子已經起不了身,偏今日精神好起來,隻怕是……”他把後半句吞回腹中,細細打量皇後,見她似有所慮,倒沒有震怒的跡象,接著又道,“皇後需未雨綢繆,防範於未然才是上策。把京城的守兵控製住,才不虞某些狼子野心,即使做更壞的打算,在京城中與他們僵持住了,手中也多了些爭鬥的籌碼,更重要的是,爭取到時間向各地求助。”
皇後不語,上上下下把德宇看了個透,不由疑惑,他從不是她跟前的人,也不曾得她好處,為何處處幫襯她?這話裏話外,都是為她做打算……
“這五年來,皇上病重,脾氣暴躁,本宮有事要報,常常是公公給予方便,也多番在皇上代為美言,今日公公又趕到這裏為本宮籌謀,公公所為,實在讓本宮費解。”
德宇淡淡一笑,皇後直盯著他看,微微一低頭,耳邊的珍珠點點晃動,燈光下隱泛起銀色光芒,半邊臉龐的輪廓,酷似記憶中的一個人,也是那樣笑著低頭,便帶過一道淡銀色光芒。德宇微微閃神,因不知想起了何事何物,而有些怔忡,口中不覺答道:“受人所托。”
皇後挑起眉:“誰?”
殿內空幽幽的,回蕩著她這聲“誰”,德宇佇立不語,皇後目光刀似地在他身上轉著。心裏不停地思索,春夜的風猶是帶著陡峭的寒意,呼呼地吹進殿中,晃地宮燈亂晃,攪亂了一殿的明暗。萬千的念頭和線索在腦中轉過,皇後心頭越加混亂,隻覺地少了些什麽,驀然,電光火石的一道亮光劃過腦海。
“是她!”她低呼。
這一團亂麻終是被她理清了,死死盯著殿下垂立的德宇,她的心仿佛被一把利剪卡擦剪了道口子,許許多多的東西一件件地往下落,落地多了,心頭就清楚了,同時也輕了,輕地不勝一羽。
“原來是你,原來是你,隻我一人,哪裏能在皇上麵前把消息給瞞下,原來是你暗中幫我,”皇後苦笑,“難怪皇上不知,也對,這宮中也隻有你能……”
德宇見她目光忽而飄離,忽而凝重,一雙剪剪秋瞳裏映了不知多少東西,盛的東西太多了,讓人沉重,不敢逼視,喚道:“皇後娘娘。”
皇後不理,撫額輕歎,久久不動,許久,才想起了什麽,突然抬頭,道:“當初皇上可查過她了麽?她可真摸過那支簽?”這聲音直從胸膛中發出的,又急又快,她喘息不已。
“是的。因樓相先去查,皇上才又派人去查,聽探子回報,那日寺中香客雲集,小沙彌亂中出錯,撞翻了兩個簽筒,簽支混在一起的,有兩人拿到此簽。”
“兩人?還有一人是誰?”
“姚瑩。”
皇後捏住自己的袖袍,神色一緊,提到這名字,心中不由一痛,這仿佛是一根很久以前就紮在心頭的刺,即使時過境遷,也是觸及就痛。眼神望著遠方,透過了重重院落,似乎飛地很遠了,那明黃的大殿上,已病入膏肓的垂垂王者。
她不禁想到,那個王者的一生之中,假的愛戀,留給了姚瑩,真的愛戀,留給了歸晚,唯有她,真的假的,都沒有得到。
錦樣年華水樣流,她的一世,隻落得這樣一個暮色中的皇宮,還有袖中這樣一道輕薄的聖旨。
“皇後娘娘,”德宇見她麵色蒼白,忙道,“皇後當多為以後打算,太子尚需要您的保護。”
皇後被“太子”兩字恍然驚醒,端坐直身子,輕咬牙,寒聲問:“那查探的結果呢?帝王燕的簽到底有如何神奇?”
德宇唇邊漾起笑,搖了搖頭:“皇後娘娘心中清楚,又何必再問。當初探子回報,隻有一樣,是我扣了下來,沒有呈報皇上的。”他從腰間掏出一個錦囊,藕色緞製,繡著如意雲紋,上麵垂著金絲的流蘇,在風中輕輕擺,看樣子他是非常珍愛地放在身旁。從其中捏出一張雪亮剔透的絹紗,折成四方的一小張。他走上兩步,遞到皇後麵前:“這是帝王燕的簽箋。”
他遞來得手隻有咫尺的距離,她抿著唇,麵現豫色,卻有些不敢接,那是一種懼怕,懼怕這種讓她豔羨的命運此刻就這樣輕易的展示在她麵前。
就在她猶豫不決的當口,宮外突然響起尖銳的鈴音,這聲音急促而不穩,頃刻間傳遍了皇宮,劃破了平靜的夜晚。宮裏頭有人喊著,哭著,聲音若有若無。皇後身子劇震,口幹舌燥,耳邊悠忽忽地飄過了什麽,她卻好像沒有聽見。德宇輕輕一歎,想把手中簽箋收回。手勢不穩,薄薄的絹紗從他手縫中漏走,輕飄飄地落在地上,他也不撿,愣在當場。
一個宮女氣喘籲籲地跑進內殿,麵上淚雨滂沱,哭著道:“皇……皇上……駕崩了!”
皇後張了張口,卻沒有聲。口中吸的都是冷氣,冷到了股子裏,竄到她的心口。她捂住自己的心,怕那會兒心就不跳了,觸到胸口,那也是一片冰涼,身子瑟瑟發抖。
她覺得心頭被活生生剜去了一塊,痛地沒有知覺,喊痛也來不及,眼中的淚早已哭幹了,此刻覺得眼眶澀地直作疼。
她在他心中,原是假的真的,都不占分量的,得到的隻有名分而已。可如今他去了,她才知道,他有多大的分量。他沒了,她的最後一份支撐都沒有了,眼前紛亂一片,身後茫茫,兩處都是空的。
“娘娘,娘娘……”宮女駭然大喝,看著皇後瞪著前方,那樣子森然可怖。德宇走上前,拍拍皇後的背,沉聲勸道:“娘娘保重,您還有太子呢。”皇後緩過一口氣,發不出聲音,抓緊德宇的手,長長的指甲在他的手背上劃出紅印。
“公公助我!”
德宇從她的口型中讀出這句,凝重地點點頭。
淚水從眼角緩緩而下,她還以為再也哭不出了,原來淚水這東西,也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梁簷下吊著的宮燈隨風而動,光暈暗淡,映在眾人的麵上,也是浮光黯然,帶著悲切之色。許久,她才緩過神,手上用得上力,倏地站起身。德宇在一旁扶著她。
她沒有時間哭泣,也沒有時間悲傷,隻得這一刻,京城上下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巴巴地望著,多少顆蠢蠢欲動的心在激烈地跳動著。她倘若把時間花在哭泣上,她丈夫的皇位,她兒子的命運……又將會落得何等下場。
她不能等待。
“來人,擺駕!”她開口,聲音異常沙啞,壓抑著,卻又堅定萬分。
德宇攙扶著她,一步步走下殿。
那張素白的簽箋被她一腳踏過,她卻半點不覺,眼睛直視前方,一步比一步穩健,一步比一步踏實,一步比一步雍容。
鳳儀宮的殿門慢慢在她身後合上,咯吱咯吱地作響。
殿中宮燈全熄,悄無人聲,風過簌簌如哭,漫天的黑,沉沉地陷入這殿中,隻餘下那一抹瑩白的簽箋,薄如蟬翼。風吹起,它翩飛,撲上鏤金鳳紋的宮壁上,又徐徐滑落。
上麵隻寫著兩句: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