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城之圍(一)

朦朦朧朧地聽見一陣喧鬧聲,歸晚睜開眼,玄色的床架,淡青的紗帳,顯得有些陌生但不失整潔的房間。記憶如潮,點點滴滴地湧進腦中,她哀吟一聲,坐起身,窗簷外掛著一串鈴鐺狀的琉璃,熏風拂至,清脆玎玲,隔窗而聞,分外悠揚。

穿戴好衣物,慢步踱到窗前,推開窗,冷冽的空氣撲麵而至,精神徒地一振。

窗外時有嘈雜聲,還夾雜著聽不懂的弩語,時時提醒她,這裏是北方偏遠小城——督城,而不是繁華的京畿。

此處離京城已是關山萬重了……

“夫人——”樓盛隔著門恭敬有禮地低喊一聲,隨即響起幾聲極有節奏的敲門聲。

“進來吧。”

門扉打開,走進一個中年婦人,麵目慈和,手中端著熱氣騰騰的一盆水,走進屋就招呼:“夫人,你這就起來了啊,天寒地凍的,窗開著受冷……”

聽她一如既往地絮叨著,歸晚淡淡一笑,往門外一看,樓盛果然肅立在屋外,麵無表情。婦人手腳麻利地為歸晚梳妝打理起來,一邊嘀咕著,這麽標致的人兒卻整日穿著男裝。梳一個簡單的男兒髻,婦人看著歸晚嘖嘖有聲,回過身整理房間,手上不停,嘴上也同樣不停,喃喃議論著東家長,西家短的趣聞,說話又急又快,不斷自言自語,還伴著咯咯笑聲。

好不容易從她手裏解脫出來,歸晚連忙走出房,把婦人一人留在房內整理事物,聽到房中還傳來嘮叨聲,她不禁對著樓盛輕籲一口氣:“比玲瓏還厲害……”

樓盛一愣,浮出些微笑意。

緊隨著歸晚向外而行,才走出大院子,巷外的人紛紛熱情地過來打招呼,隔壁的李嬸,賣水果的張三,整天愛吹牛皮的王小哥……看著歸晚一一笑著對答,樓盛默不吭聲,如果不是時局所迫,夫人堂堂相國之妻,怎會與這些市井小民有所牽扯……可是每當看著歸晚笑如朝陽地融入其中,他又有些迷惑,直覺上感到這種變化並不壞,可是問題到底在哪,他這個粗人也答不上來。

大半個月前離開京城之時,半路被管修文的部署截堵,幸虧相府的馬車分了三路,引開攔截,他們星夜兼程,馬不停蹄,終於來這北邊最偏遠的城鎮,目前這份平靜,在別離顛簸之後,顯得如此珍貴……

“樓盛,別總是苦著臉,你看孩子都被你嚇到了。”歸晚含笑著四顧,輕聲提醒。

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樓盛低頭一看,果然有個孩子,帶著探詢和好奇盯著他看,又不敢接近。他隻能學著歸晚,擺了一個他認為最祥和的笑容對著孩子。那孩子乍見,麵色發白,迅速後跑,躲到李嬸身後。

……

“樓盛,你還是繼續苦著臉吧。”狀似安慰地看了一眼已經有些僵硬的樓盛,歸晚如是說。

兩人應付了一群熱情好客的本地人士,走上大街,往著醉香居而去。

醉香居是督城最大的飯館,而督城是弩族與啟陵的交界處,商業交往密切,城中最有特色的就是兩種文化的交融,飲食,衣著,風俗習慣等等,把兩種風格以奇怪的方式融成一體。在路上,既有儒味濃重的啟陵雅士,也有爽朗好客的弩族商人,時時能聽到兩種語言的交流,其樂融融,初到此地時,兩人都有些不敢置信,也許京城的人士都不會相信,征戰了百年的兩個民族,在這麽一快奇特的土地上得到了共融。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也許就是這麽一種感覺吧,歸晚暗忖。步入這嘈雜喧鬧的集市,她反而格外感到平靜,脫離了富貴和權勢,她也不過是個犯夫俗子,處於這俗世中是如此自然,有時不禁會想到,三個月後,能與他一輩子都在著這碌碌中度過,該是怎樣一番滋味。

督城地理位置極偏僻,除了軍用通信,其他消息都極為閉塞,離京大半個月,不知京城發生了什麽天翻地覆的變化,手緊緊圈成拳,她忍住心頭竄起的澀意,甩開憂思的念頭。

他說過三個月後會來,她就如此堅信著……

“夫人,”發現歸晚的笑容有些凝住了似的,樓盛出聲打斷她的思緒,“聽說林將軍在督城外郊訓兵,比我們早一個月進城。”

“訓兵?”弩兵與啟陵交戰都是在玉硤關,督城雖然與弩交接,但並非是軍事重地,林瑞恩怎麽選在這裏練兵?隨即一想,這又與自己有何關係,歸晚輕笑著搖頭,樓盛也是同樣,總是在不經意間,對那個冷漠的將軍憑空多了三分關心。

“到了。”眼一瞟前方,醉香居已在不遠處,饑腸轆轆,歸晚率先加快步伐走去。

醉香居內賓朋滿座,熱鬧非常。

“沒有位子了?”樓盛麵色嚴肅地再次確定,小二在他看似凶惡的表情下,戰栗著點了點頭,求救的眼光看向後麵那個極為俊美的公子,卻發現他很悠閑地看著,絲毫沒有製止這凶人的意思。

僵持了一會,看到窗邊有兩個客人付完帳站起身,小二高興地幾乎落淚:“客倌,有位了,有位了。”那高興的樣子,幾乎讓店堂內的飯客們以為他找到的不是位子,而是失散多年的親娘。

歸晚看向靠窗的座位,兩個人正起身離開,身材挺拔高大,看模樣是弩族人,尤其是走在前麵的那個人,更有龍行虎躍之姿,在他轉身的一刹那,歸晚泛起一陣熟悉感。那種隻有身居高位才有的威嚴,她見得太多了,並不奇怪。可是為何那人的姿態和氣勢讓她似曾相識……

“夫……公子。”別扭地改了稱呼,樓盛招呼歸晚到窗邊的空位坐下,小二已經如釋重負地去點菜了,歸晚還在回想剛才那個讓她記憶深刻的人影。

香氣盈然的粥端上桌,歸晚放下心頭的疑惑,一勺剛下,腦中閃電而過,她低呼出口:“是他……”

******“王……”謹慎地輕喊一聲,卻被對方厲眸一瞪,可湛忙改口,“公子。”

見對方一言不發地吃著東西,他隻能硬著頭皮再接再厲:“公子,這個時候離開家,好象不太好吧。家裏萬一出了什麽事……”聲音越說越小,因為他知道對方不願多談這些,心中哀號著,想他堂堂弩軍親衛隊隊長,隻有麵對這新登基的王時,才會如此窩囊。

耶曆吃完最後一口,發現他的侍衛隊長麵前食物半口未動,麵色難看至極,知道他擔心此次行程的安危,安慰道:“這次我必須親自來,有了莫娜的喬裝,你還怕什麽。”

“可是,王,你大位初定,大王子一定還不甘心,你如今不守在王庭,會不會……”細聲說著自己的隱憂,卻發現耶曆的麵色為之一沉,可湛立刻住口,他又提到了忌諱。

老弩王半年前薨逝,死前並未言明皇位誰屬,兩位感情還算深厚的王子就在那一刻驀然決裂,由於二王子耶曆的才幹一向被弩族所認同,長老一致支持,大王子隻有退出,誰知他心有不甘,糾集了人馬要與耶曆王子對抗,最終慘敗,被趕到了漠河以北……這件事,被弩都的王室深深忌諱。

再次用眼神製止對方的自暴身份,耶曆召來小二結帳,在這樣喧雜的環境裏與他空有勇而沒有謀的侍衛隊長說話,不知會引來多少後患,他果斷地決定出了飯館再商量。

麵如土色的可湛隨著耶曆起身,向外走去,人聲鼎沸的店堂裏,他也不能多說什麽。走在前首的耶曆突然身形一怔,腳下立緩,目光中帶著不敢置信的異芒:“是她?怎麽可能……”

可湛好奇地也往門口望去,小二穿梭的身影掠過,什麽特別的人都沒有看到。

耶曆再望去,已無人站在那裏,剛才那一瞥是錯覺嗎?也對,她怎麽會在此處……麵上現出苦笑,他恍然若失。忽視可湛疑竇的眼神,往外走去。

這一路比來時更沉默,侍衛隊長可湛不敢貿然開口,耶曆從飯館走出來時,表情有些古怪,他不禁揣測著,剛才王到底看到了什麽?

“……公子,這次我們冒這麽大的危險,到底來見什麽人?”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

聲音力持平穩,把剛才那失神的恍惚排除腦外,耶曆簡潔答道:“一個能打敗林瑞恩的人。”

可湛張大了口,震驚地無以複加,林瑞恩三個字,對弩族來說,是一座山,高聳入頂,不可逾越,林家的軍旗揚起,即使是弩族的勇士們,也會有片刻的躊躇和不安。弩族曾一度認為,林瑞恩是啟陵的城牆,打不了他,就進不了天朝。現在居然有這麽一個人,可以打倒林瑞恩?

“到底是什麽人?是名將嗎?”興奮地問道,直到此刻,可湛才覺得冒險而來是物有所值。

耶曆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名將?他甚至連將都算不上,這個人隻是個手段狡猾的小人而已。”

“小人?能打倒林瑞恩?”

“許多名將都不是死在戰場上,而是死在陰謀裏……沒什麽好奇怪的。”知道頭腦簡單的可湛聽不懂,耶曆簡而化之地一句帶過。

可湛卻在這時理出一個頭緒:“王,你的意思是,我們馬上要對啟陵開戰了?”

讚賞地看了可湛一眼:“照天朝人的說法,我們隻欠了東風而已。”所以這次才要犯險來取最後一陣東風。

“到了。”

******林瑞恩換了一身便服走出房,寒氣襲人,對他卻似乎沒有多大的影響,淬藍冬衫,明淨簡潔,把這少年將軍襯得更加冷峻。軍師走了過來,對他打量了一番,好奇道:“將軍要去哪裏?”

“去城裏走走。”

“正好軍中有些物資要采購,我陪將軍同去吧。”軍師溫雅地笑笑,誰也猜不到他笑下藏著什麽。林瑞恩不置可否地默然不語,倍顯淡然。

兩人騎著馬從偏郊趕到督城,將馬匹交給首城將士,隨即像普通人一樣進城。

在幾處商家買了些軍用所需,軍師有條不紊地進行,倒好像林瑞恩是陪同他來的一般。

走出商鋪,軍師瞄了瞄有些不專心的林瑞恩:“將軍,前幾日有人報告,城裏來了個臉帶傷疤,凶神惡煞的男子,還有個一個極為俊美,身著男裝的女子。這件事,不知道將軍聽說過沒有。”

恍然間,林瑞恩有種被看穿的感覺,眉一皺,朗朗道:“聽說過。”

“平日在軍中訓練新兵,稍有閑空,將軍就閱讀兵書,今日卻一反常態,想要進城走走,原來也是聽聞這消息的緣故。”軍師平淡地敘述著,一字一句卻像針般的尖銳。

“軍師有話不妨直說。”

“將軍,你認為現在是什麽時刻?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將軍,要知道,現在是啟陵危難之時,”沉下臉,軍師肅然道,“內朝動蕩不安,外朝咄咄逼人。朝中此刻爭鬥不休,樓相皇上對峙一方,聽說還有一個南方望族牽扯其中,局勢不明,朝中之人如履薄冰,惶惶不安。而外憂更甚,人人以為弩王新喪,近期內不會出兵,將軍,隻有你我知道,新登基的弩王耶曆雄心壯誌更甚乃父,兼且此刻逢新王初政,軍中士氣渙然一新,猶如夢醒猛虎,時刻都有可能把爪牙伸到啟陵……”

“我知道。”林瑞恩冷著臉,連語調都是冷的。

“既然將軍知道,是我多言了,”驀然停下,軍師指指前麵小巷,“將軍可以自己抉擇。”

知道前麵的小巷就是軍士報告的歸晚目前所居地,林瑞恩站在巷口,麵現茫然,躊躇難決,他為何會到此處?這樣的情形,就算進去了又能如何?猶豫了許久,輕輕一歎,轉過身,往回路走去。

軍師見狀頗有喜色,他這亦父亦友的角色有多難,隻有他自己心裏有數,林瑞恩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他待他有如自己的親生孩兒。隻希望他行事莫要有片刻差錯……這一片苦心,就算隻能充當黑臉,他也甘心為之。

兩人順著督城最繁茂的大街走回,車水馬龍,摩肩擦踵,林瑞恩一個恍惚,撞上一個疾走的壯漢,他一愣,手伸出,想要扶穩對方。被他撞到之人腳下蹌踉,被撞出三步,才站住腳跟。雙方都有些吃驚地望向對方。

林瑞恩這才看清對方是兩個人,被自己撞到的那個濃眉大眼,眸色坦蕩,顯是正直憨厚的人品。而他旁邊那人,眼神深沉不可測,更有怒而不言的威嚴。兩人都是身材魁梧,看樣貌也不是天朝人士。先抱拳,林瑞恩略含歉意:“剛才得罪了。”

“不,是我們得罪了。”對方的漢語說得極流利,就是口音有些古怪,急匆匆地看了林瑞恩一眼,打探的意味很濃,不等林瑞恩還禮,兩人已經快步離開。

軍師盯著兩人的身影離去的方向,訝然道:“這兩個人,不似普通人。”

林瑞恩讚同地點點頭,普通人無意間被他撞到,必被震倒,而剛才那個人隻退了三步,顯然身手不凡。

這時候,誰都不知道,相遇是命運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