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督(一)(二)
輕托香腮,歸晚一手拿著書卷,百無聊賴地看著,房門“嘎吱——”一聲細響,她抬首,玲瓏推門而進,腳步顯得有些急,走到幾案前,半低下身子,在歸晚耳邊低語。
“德宇公公?”微訝出聲,歸晚把書放到一旁,看著門口,沉吟起來。宮中總管此刻在院外求見?
對著玲瓏點了點頭,看著她又一陣急步出門而去,歸晚提起十二分的精神,站起身,眺望窗外。這些日子,相府內院平靜如初,隻是這院中下人的歡愉平靜是真,她卻是半真半假,明白裏摻著糊塗,這樣,才能在暗濤下歡笑著,一天過完,又是一天。
德宇此時來,又為了哪樁呢?
“夫人。”斯文有禮的聲音一如既往。
偏神想遠了,歸晚轉過身,門口已站著一人,欣長的身形,寶藍長衫,挾著薄薄秋意,倒似一個世代書香的公子,哪裏看得出他是如今宮中大紅人。
細一看,他雖含笑而立,那麵色卻有些蒼白,眉間懸著憂。
“公公……”歸晚先在幾案一旁坐下了,玲瓏乖巧,早已在一旁拿過椅子,待德宇坐下,身子還沒穩,一杯清氣四溢,淺香縈然的碧螺春已經遞到了德宇身旁。
德宇拿過熱茶,卻沒有觸口,一轉手,放回了幾案上,微低著頭,想說話又難開口的樣子。過了半晌,終是耐不過這份外的靜,一張口,聲音低中帶著啞:“夫人,你可知道舒氏?”
又是“舒氏”……“公公怎麽對這南方望族感起興趣了?”不答反問,探著德宇的話外音。
搖了搖頭,拿過茶,一飲見底,潤了潤嗓子,德宇才又開口:“夫人也許不知,舒氏家族端的厲害,”說到這,也許是想不到好的形容,他頓了頓,迎上歸晚疑惑的眼神,稍理頭緒,續說道,“皇上曾出宮一天,就是在相府芍藥花會之日,到日落之時才回到宮中,隨行回來的,還多了一個人。皇上召他談了足有一日,從那之後,此人就暗地為皇上出謀劃策,皇上不能做的事,也借他的手去做。他行蹤不定,又得皇上特赦,我費了些時日才查出來,他是舒氏子弟,聽聞叫舒豫海。”
聽到這名字,歸晚心驀地一凜,眉輕蹙:“舒豫海?”
舒氏的子弟,一個到相府,一個到皇宮,行事詭秘,其後深意難測,看到是野心勃勃,有備而來。樓澈應該看得出這點,皇上也不糊塗,隻是這其中厲害關係牽扯不清,他們都想利用舒氏,身居高位,有許多事不能放手為之,有了舒氏,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就可以借手為之。
一人之力有限,家族之力無窮。
“公公今日來就為了這舒氏家族的事嗎?”
德宇抬起眼,突然從椅上站起來,撲通一聲,跪倒在歸晚麵前,隔著幾案,歸晚微詫,忙不迭也起身,想要伸手扶起他,卻被他一個沉重眼神壓了回去。德宇的神情透著點肅穆,遠看蕭索,近看,那似乎是天塹下的巨石,千百斤的沉重。
“夫人,都是我不好,管教的小太監嘴巴不嚴實,把你的事透露給了舒豫天,這舒氏狡詐,一心為謀權,隻怕他們會把主意打到你身上來,我思前想後,總覺得不妥,今日特來請罪。”話音落,低低的伏著身,他跪在幾案前不作聲。舒氏的行動力比他想象得還快,舒豫天向樓澈進言已是好幾日前的事,這點,德宇自是不知內情了。
歸晚先是有些訝意,而後悠淡一笑:“公公不必這樣,這天下間這麽多張嘴,管也管不過來,小太監誤事,跟公公沒有關係的。”對著玲瓏使了個眼色,玲瓏立刻上前攙扶德宇。
誰知德宇依然紋絲不動地跪著,隻是苦笑著搖頭。他獨在宮中寂寞,無以排遣,一日酒醉之後將泄露了皇上和歸晚些許事,被小太監聽去,這才恰巧透露給了舒豫海。事後,他懊悔無比,雖然將泄密的小太監暗地整死,卻怎麽也挽回不了既成事實,可惜這些話,他憋在心中,又如何敢對歸晚說出。
見他跪在地方不肯起身,歸晚也犯起難來,她一手把德宇拉進了這複雜的旋渦,害他身不由己,隨之沉浮,現在他居然還為了她的利益安危,前來請罪,怎不讓她心頭震動,一時間竟無語可答,片刻後,歸晚立到德宇宙身前,低身扶起他的臂膀:“公公,到底是我欠你多些,還是你欠我多些,你如此跪著,是要與我算清楚嗎?”
德宇微愣,這才站起身,心頭的大石放下,憂色減輕,退後幾步,對著歸晚細看了幾眼,須臾之後,茶已漸涼,他開口:“夫人,請你多加防範舒氏,我不能多逗留,這就告辭。”
知道他身份特殊,的確不宜在此停留,歸晚頷首,看著他恭敬地躬身一禮,就在他轉身之際,忍不住喚:“德宇公公。”
“夫人還有吩咐?”
“今日公公是私自出宮嗎?”
聽到這句話,德宇身軀稍怔,心頭暖流潺潺流過,知道歸晚這句話在關心他的安危,怕他因為私自出宮擔上關係,背對著歸晚,他也能想像,她此刻必是淺笑如新月之彎勾,眸如夜,藏著如許的醇色,燦如星辰。
“夫人請放心,今天出宮是有公事,不會有紕漏。”頭不回,他拋下話語,就這樣走了,正如他來時一樣,掠入暮色中,玲瓏忙緊跟而出。此時誰也不知道,德宇今日的暗訪,是最後一次見到歸晚,這樣的不回首,在日後,竟成了一種遺憾。
等人影完全消失,歸晚收回眼光,坐回原位,心緒有些不安寧,她站起身,來回在房中踱了兩圈,這不安卻越積越大。瞻前顧後地細細一想,她吟然輕歎,拿出筆墨,就著幾案寫下兩封信。
第一封信,是寫給三娘,信中囑咐其盯住南方舒氏,如果舒氏有任何針對相府的行動,請三娘全力對付舒家。
第二封信,是寫給兄長餘言禾,晉陽離舒氏家族的根基極近,歸晚在信中請求兄長,在舒氏權勢過大之時,不需顧及,直搗黃龍,務必要鏟除舒家。
這個時候,歸晚已經看出了舒家的狡詐手段,想在皇上和樓澈的爭鬥中占便宜,以這個為契機,做為家族上位的基石。
皇上和樓澈的鬥爭,她揣著明白當糊塗,因為這是男人的天下,這場爭鬥,不允許別人的插手。她隻能默默地陪著樓澈,在他閑暇之餘,一盤棋,一杯茶,清風遐邇,伴君盈然一笑。
在這份表麵平靜中,她不允許有人在暗地裏阻撓甚至傷害相府的利益,即使隻看到一點預兆,她也要在其行動之前將其扼殺。
看著墨跡未幹的書信,她輕輕折起,放入信封,遞到蠟燭旁,看著燭淚一滴滴地在信口封住,她的不安,她的惆悵,似乎也在這炙熱燭淚中塵封住了……
即使歸晚如此聰慧,也沒有料到,她這兩封信還是晚了一步。
曆史的轉動不會停留,就算機關算盡,欠缺了天時,地理,事情終難成功。曆史裏輕輕一筆,帶過了無盡的心酸和無奈,又有多少肉眼所不及的努力在慢慢醞釀,是德宇暗訪的忠誠,是歸晚夜書的心計,還是樓澈運籌帷幄的布局……
天載四年,中秋之時,明月高懸空中,月輝傾灑大地,就在歸晚的兩封信送出相府的同時,別處發生了一些改變後來黨爭結果的大事。
*****天載四年秋末,下相城門下。
夜幕低垂,暗夜無光,風呼嘯而過,簌簌生冷,一個穿著厚重錦衣的男子站在城門口,抖縮著身子來回打著轉,一邊不停地搓著雙手,不時地往大路張望,呼吸間吞吐著淡淡白霧。
“師爺,來了,來了!”微弱朦朧的光亮快步靠近,一個守城門的官兵小跑著靠近,手中燈籠忽明忽暗,在黑夜中顯得虛渺不真。
聽到小兵的話,師爺的精神為之一振,挺直了身軀,視線鎖著前方。果不其然,一會兒工夫,馬車轆轆聲漸近,徑直來到城門口停下。師爺連忙迎上前去,躬著身子:“大人,路途辛苦了。”
“張師爺,我不在的時候,城裏還好吧?”車簾掀起,一個略顯胖的身影在官兵攙扶下跳下馬車,狐裘裹身,滿臉疲憊,右手揉著酸疼的脖頸,左手上捏著一個梨木盒子。
“大人,一切安好。”
“恩。”身為下相的太守,第一句話隻不過是官麵話,下相是南方富裕之鄉,民生安樂,想來也不會發生什麽大事,他含糊地應了一聲,下了車,頓時感到寒氣逼人,嘟囔著,“今年這天還真反常,這會兒就這麽冷了。”
首城的小兵去安頓馬車,師爺緊跟在太守之後,輕聲問:“大人此次進京拜見樓相,想必大有收獲。”
“恩,事情緊急,這段時間京城局勢緊張,相爺那邊催得緊,”對著自己的心腹師爺,太守見四下無人,坦言,“相爺要南方連成一線,隻要一致反對,中書院計劃就不能成,如果讓皇上把中書院給辦了,起用那些近臣,那以後我們還有什麽好果子吃。你看,這是相爺親筆書信,等明兒一早,給其他幾位大人過目。”肥胖的手輕輕拍拍盒子,太守有些得意。
他是樓澈在南方重用的官員之一,深得器重,靠南有南郡王的維護,在京有樓澈的照拂,近些年來,為樓澈鞏固南方勢力獻了不少功,春風得意,官場亨通,自是身寬體胖,一笑起來,臉旁的肉還會抖動。
“大人明智,等樓相獨攬大權,大人騰飛之時,還要多多提攜小人啊。”嘴上恭維著,師爺和太守都是心照不宣地相視而笑。
兩人走向城門,太守絮叨著進京所遇之事:“要說這京城什麽都比下相好,但是這京城的美人啊,不夠溫柔,哪及得上下相的女子婉麗多情啊,”話音一頓,看著師爺聽得津津有味,他又道,“話說回來,有一個例外——樓相的夫人,那可乖乖不得了啊……絕代佳人,也隻有這樣的佳人,才配得上樓相啊。”那日在院中一瞥,隔得甚遠,他連樓夫人什麽模樣都沒看清,但是那芙蓉含初露的風華,即使身處簇簇花團中,依然讓人感到目眩,驚豔一瞥,難以忘懷。
兩人說說笑笑,走進城門,師爺回過頭來,正要指使著官兵把城門關上,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飛快而至,官兵們停下手,師爺和太守回過頭,眼見塵煙飛揚,一匹快馬奔到城門下,黑暗中,昏暗的燈籠照不清馬上人。
“哪位是下相太守爺,樓相有信到。”馬上人高喊。
太守一愣,他前腳剛到,後腳就跟來了樓相的人,莫非有新的指示?不敢怠慢,他走上前:“相爺有何指示?”見那馬上人招招手,知道必是秘密書信,不宜傳入外人耳,他涎著笑走近,馬上人翻身下馬,湊近他。太守正欲開口,仰首看清對方,臉色惶然一變:“你——”
師爺等在城門邊,看著太守慢慢走去,和那傳信人親密的樣子,身子還抖動著,似乎在笑,他縮縮身子,耐心等待,可是過了一會,太守依然維持著那種姿勢,他心中一凜,竄起不安,正想大聲喊,突然看見太守的身子已經慢慢跌倒,傳信人還蹲下身子,拿了太守手中梨木盒子,師爺的心急跳起來,漆黑的夜裏,他似乎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用手一指太守處,大叫:“刺客,是刺客——”
兩個守門官兵聽到叫喊,拔出腰間的刀,可惜此刻已經晚了,傳信人快如閃電,官兵甚至連他的麵都沒見到,就已經死在他的匕首之下。師爺目睹了一切,嗓子啞啞的,發不出聲音,腿一軟,跪倒在城門口,然後眼前徒然一亮……
第二日,震驚南方六省的“下相太守被殺案”以快騎急報入京城,以太守及馬夫在內共七條人命,無一幸存。而這起刺殺,隻不過是南方官員被殺大案中死亡人數最少的一起而已。同時期,蕈州,洪桐的重權者相繼被殺。犧牲最大者,蕈州太守一家,三十四條人命,在一夜間歸西。
而這三個官員,都是樓澈在駕禦南方的有力助手。這個震驚南方的刺殺,在以後的二十年內都沒有破案,百姓提起這場暗殺,都還心有餘悸。
*鉛雲低垂,青天蒼茫,沉鬱的天色灰蒙蒙,北風起,刮麵都是刺骨的隱疼。
樓澈走出書房,墨色交領長袍配著黑貂皮裘,蟒紋墨青官靴踩在花白的青磚上瑟瑟作響,來到月牙門的通道,遠遠就聽見樓盛和管家議論著什麽,近了幾步,樓盛轉過頭來,神色比這天色更沉鬱,低頭道:“相爺。”管家也隨之躬身。
樓澈看他倆的神色間透著緊張,也猜到剛才談論的內容,此刻隻當作不知:“前幾日吩咐的準備好了?”
管家不吭聲,樓盛點點頭:“是,準備好了,可是相爺,這樣做……”
“夠了。”截斷他的話,樓澈顯得有些不耐,對於南方的控製力已經大不如前,三個太守的被殺,瓦解了他近幾年的努力,如今這樣的情勢,已經不容他再猶豫了。鼻間上忽地一涼,他仰首,晦暗的天居然飄起了雪子,細細的,徐徐在空中飄飛,相府的樓台亭閣本就精致,此刻被雪色一染,剔透起來,端的是美景如斯,動人心懷。
“相爺,”趁著他一晃神之際,樓盛走上前,雙手捧上一件事物,“這是前日,林將軍府上送來的,說是交給相爺或夫人,昨日見相爺心煩,所以……”
接過樓盛遞來的東西,是一封信和一塊勝雪三分的瑩玉,樓澈略一沉吟,打開信封,裏麵沒有信簽,隻夾著一張便條,打開一看,隻有兩個字:一年。翻來覆去把便條看了個透,也隻能看到這兩個字,樓澈眉輕折,猜不透其中含義,再看那塊玉,如意雕紋,林字居中,分明是林府的令牌。
細想一下,樓澈麵無表情地把令牌收入袖中。管家隻一邊勸說,雪大了,站久了傷身。
不理會管家和樓盛的勸言,在院中靜立著,直等到滿院都蒙上了一層銀白,他才悠然道:“歸晚必然喜歡這景色,”不等樓盛和管家作出反映,他走向內院臥房,大步流星,“現在就去準備,一個時辰後出發。”管家麵色蒼白,樓盛低頭不語。
這相府的一景一物都是經久耐看的,今日入眼,更覺得親切至極,樓澈一路走來,輕聲推開房門,半掩的門扉內,歸晚臥躺在貴妃椅中,房內暖意融融,中央處擺著炭火盆,嗶剝作響,躡聲走進房,香爐熏煙嫋嫋,如蘭淡香飄忽鼻端,他掩上門,坐到貴妃椅的後端,靜靜觀賞歸晚的睡顏。
古人說,美人春睡如海棠,他的歸晚卻比海棠更勝幾分,因房內溫暖,皮膚透出嬰兒般透明的質感,紅粉緋緋,恬淡的睡容,宛如觀音。
就算一輩子陪著這樣的睡顏,也不會生厭,戀戀地看著,時間停泄不前,一時溫情四溢,樓澈輕撫上她,觸手溫膩,心中一蕩,忽然那炭火一聲畢剝響在靜謐的房內,震醒了他,狠下心,他輕搖歸晚的肩膀,看她慢慢從酣夢中蘇醒,睜開眼,因沉睡而迷朦的眼神,對上樓澈,泛起笑:“夫君。”
寵溺的輕輕一擰她的臉蛋,樓澈笑謔:“看你,哪還有丞相夫人的樣子。”
順手一整衣領,把頭發攏到頸後,歸晚雅笑如菊:“夫君哪還有丞相的樣子。”
想自己在她麵前,的確無半點威嚴,樓澈一時倒無語可答,見她脂粉未施,皎如清月,長發飄然,泛出潤澤,摟過她,手撫上她的發,滑地不可思議,比之江南錦緞絲毫不差。心中忽地一動,他牽起她的手,到梳妝台前。
歸晚見他拿起骨梳,訝然道:“夫君?”
“看我給你梳個美美的發式。”他的手能畫山、水、魚、蟲,能書真、草、隸、篆,這小小梳發豈能難倒他。
聽他說得有趣,歸晚任他為之,樓澈的手修長潔白,在男子中少見的好看,此刻梳子在他手中,倒似戲法一般,片刻時光,就梳出一個發髻,簡單雅致。他四顧,拿起桌上的發簪,放在髻上對比,又覺得太俗,最後隻挑支銀簪,插在發上,配上歸晚的眉如墨畫,輕顰淺笑,相得益彰。
凝視歸晚,樓澈恍然失魂,他的歸晚,總是淡淡的笑,笑意變濃時,臉頰旁現出梨窩淺淺,好似晨曦初現,又如撥雲見月;她的瞳色淡悠,乍看是清澤,細看是深潭,蘊著流光異彩……
他的歸晚……
“夫君?”驚覺他手勢驟停,神情晦澀,歸晚仰起脖子,直看進他瞳眸深處去,“怎麽了?”
心底最柔軟的一處柔情四起,樓澈握住她的手:“歸晚,你先離開京城,到北邊去。”
聽他如是說,心中一涼,歸晚錯愕地盯著他,已然明白他話中意思,形勢已經刻不容緩到這地步了?
“不要,”堅定地拒絕,“我不離開這裏。”
“歸晚,聽著,你暫離這裏,不管能不能成,我都會去接你,聽說在北邊境有處地方,是啟陵與弩族商交之地,那裏平靜安寧,是隱居的好地方,你在那裏等我三個月,日後晨昏相伴,這不是你最想要的生活嗎?”苦口婆心地勸慰,樓澈平定的聲音給人信服的力量。
歸晚隻是搖頭,半點不為所動:“不,我要留在這裏。”當初說好福禍與共……
“歸晚,”厲聲出口,樓澈也是一怔,他幾時對她如此嚴辭厲色過,“你留在這裏,我必敗,你離開這是非之地,我才能安心。”如果他日爭鬥起來,相府被圍,他不敢想象後果會如何,他所唯一顧及就是歸晚,保住她,他才能放手一搏。
灼灼地看進他的眼底,除了情意流轉,看不其他,歸晚鼻尖一酸,柔腸百轉,隻覺得心裏堵了千千個結,又像蟲子在啃噬,心一擰,淚盈然,在眼眶裏滾來滾去,卻硬摒著不肯落下,咬著下唇,已然泛白,忽見一抹血色,唇角被她咬破,唇不點而朱,看得樓澈心驚。
“不要哭,我自有全身而退的法子,皇宮內的秘道,得前太後親傳,就是當今皇上也不如我熟知,三個月,給我三個月時間……”
房內窗戶緊閉,歸晚定然看著樓澈出神,心中有千萬個念頭飛閃而過,腦中卻一片空白,心痛如絞,從沒有想過要麵對這種場景,此刻直麵,心頭也不知是悔是恨……
“相爺,夫人,已經準備好了。”樓盛的聲音從房外傳來,房中兩人都是黯然。
手心一緊,歸晚被樓澈拉起,她一慌,想要開口,樓澈鐵青著臉拿過那床架上的極地雪貂袍,把它緊密地包在歸晚身上,目光中是不容拒絕的嚴厲。
兩人相攜走出房外,漫天飛雪,銀裝素裹,世界一片純淨。樓盛,管家,玲瓏,如晴,如明佇候在院中,因為等待的時間過長,每個人身上都是一層白霜。
雪花飄落在臉上,化開,落下的也不知是雪是淚,歸晚被樓澈拉著走出院外,平日裏對她百依百順的男子,今日異常的決絕,身上早已感覺不到冷了,心裏的寒意,比這雪更冰,張眼茫茫,也不知入目的是何物。
今年的風雪來得如此之早……
在眾人的簇擁下一路無語地走到相府門口,三輛馬車停在路口。歸晚看見,身子一縮,不肯再往前挪半步。樓澈轉過臉,在雪花飄飛之中,朦朧中也看到他痛苦的神情。一手禁錮住歸晚的腰,強行帶著她往外走,故意不去看她傷心的神色。
“夫君……”馬車前,歸晚緊緊攥住樓澈的手,不肯鬆開,明知自己離開對他而言,是解了他的後顧之憂,可是手卻忠誠地投向了感情。淒然一聲輕喚,隻把這心底的苦澀一起喊了出來,哪裏還忍得住,淚水漱漱而下,哽咽不成聲。
把歸晚抱上中間的馬車,兩隻手十指糾纏,密無縫隙,樓澈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鉗開歸晚的手,僵硬的麵色在看到歸晚淚流滿麵時鬆懈,心疼地撫上她的麵,隻覺得冰冷的,混著滾燙的淚水,灼傷了他的手。
“歸晚,不要怕,三個月,我一定來接你。”他怎忍讓她落淚,此刻見她傷心難以自製,對他是何等的懲罰,“不要哭了。”手上的淚越來越多,他心慌起來。
勉強控製住心神,歸晚眸光鎖著他:“不要負我……”不要負了誓言,三個月隻不過短短一瞬,但是此生,她生死相隨。
微微一笑,露出一個清俊的笑容,樓澈堅定無比地點了點頭,雪花漫天飛舞,時旋時轉,落在肩上,手上,發上,樓澈從袖中拿出一塊瑩白令牌,塞到歸晚手中,叮嚀道:“這個路上可以用。”往北都是林家軍的地盤,比之樓府的令牌,這個更有用處。
風雪更盛,歸晚眼前模糊起來,想要再次抓住樓澈的手,他已經縮了回去,一轉頭,開始吩咐其他人的行動。
“夫君——”
故意忽視歸晚的喚聲,隻怕一心軟,就再也走不成了。吩咐眾人上馬車,如晴如明一輛,玲瓏一輛,三輛馬車隻有歸晚一輛是往北,而其他兩輛都是作惑敵之用。
樓盛走上前,樓澈什麽都沒吩咐,隻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大雪中,那道疤痕也模糊不清了,樓盛也不語,鄭重地點了點。主仆十多年,他自然知道樓澈是把什麽托付給了他,他默然一點頭,無言地告訴樓澈,他會以命護住夫人。
仰頭看天,蒼茫天空,白雪漫漫,樓澈不再回望,隻是孤獨地站著,聽著車輪聲響起,入眼皆是一片白色,耳中聽著馬車遠去,他才轉過頭,素白的大地上留下輒痕,蔓延著通向遠方。
他靜靜佇立在相府門口,隻有匾額上漆紅的“相府”兩個字似乎仍無變化,紅殷殷地透著莊嚴和沉重。
天載四年初冬,樓澈之妻離京,離開那日,京城突來一場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