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難料

“情況怎麽樣?”清風似的聲音裏似乎有點憂慮,樓澈站在營帳前詢問身旁的大夫。

“夫人氣血衰弱,還受了驚,”大夫看著眼前這位高權重的年輕丞相,有點惶惶然,在宮中當禦醫多年,從沒看過他如此明顯把情緒表露在外,語氣謙恭地說道,“夫人的傷勢並不嚴重,隻要好好調養些時日就可以了。”

舒展了眉心,樓澈輕點頭:“去開藥方吧。”驀然一轉身,撩起營帳的簾子,走了進去。

營帳內沉靜地沒有一點聲響,一陣安神的香氣飄在鼻間,舉步走到桌旁,打開香爐,撚熄爐中的熏香,樓澈轉過身,定神看向營帳中間的床。鋪了一層羊毛毯的床牙上,此刻沉睡著一抹纖細身影,漆黑的發絲散在雪白的毛氈上,帶著略顯蒼白的病態美。

走到床邊,輕身坐下,溫柔地拉過羊絨氈毯,拉到歸晚的頸部,把她蓋了個嚴嚴實實,忽然手下氈毯一動,他轉眸,正好對上歸晚眼簾微微顫動,徐徐睜開的眼,黑色透亮的眸子繁星一般幽深。

“夫君大人……”歸晚悠悠地喚道,頭還昏沉著。

樓澈注視了歸晚一眼,並不回答,麵無表情,見她想要坐起身,拿過繡枕,墊在她的身後。

見他毫無表情,歸晚恍然,開口問道:“夫君大人,氣惱我嗎?”剛坐直,覺得一陣天眩地暈,她傾身靠在繡枕上。

心裏說不出的鬱結,樓澈略寒著臉,注意到歸晚身體不適,莫名的心疼,忍不住薄斥:“你不要命了嗎?為什麽要到這裏來?”差一點,她就葬生穀底了。

歸晚淺淺一笑:“我是想來阻止的,到了這裏,才知道自己多麽微薄。”幽幽的聲音帶著神傷的哀歎。

聽到這樣哀傷的話語,樓澈始料不及,本來想要斥責的話再也說不出口,看著這個自己百般保護和寵愛的女子,這次居然做出這麽危險的事,讓他擔夠了心。想要訓斥,又有種不舍的情緒,輕歎了口氣,無奈地問道:“歸晚,你為何對皇後的事這麽上心?”

歸晚莞然沉吟半餉,在樓澈幾乎認為她不會回答時,悠然啟口:“夫君大人又為何對皇後的事這麽上心呢?”

樓澈啞然,有種欲說不能的感覺,看著歸晚微微蒼白的臉色,說道:“並不是我針對皇後,今天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沉然說完,語氣又柔和下來,“歸晚,你不要再理會這些事了,我會處理的。”伸手攏過她的頭發,幫她拉好氈毯,就怕鳳棲頗上陰陰寒意讓她傷上加病。

“不能不管……”在樓澈有些詫異的眼光裏,歸晚輕喃道。

樓澈皺起眉,心裏驚詫不已,不等他開口,歸晚續又說:“夫君大人,聽我說個故事好嗎?”

知道她此刻要說故事必定重要無比,樓澈不語,沉默地等待。

歸晚把眼轉開,凝神對著桌上的香爐,徐徐道:“我的娘親,二十年前是個有名的美人,生性灑脫,還帶著三分潑辣……”

樓澈微怔一下,驀地想起他們成親時,歸晚的父親剛辭完官,兩袖清風地走了,連女兒的婚禮也未曾出席。而她的娘親,隻是聽說幾年前仙逝了。不明白為什麽此刻她會說起身世,難道其中有什麽隱衷?注視著她露出迷離的容色,他定心地聽下去。

“娘親在年輕時候,曾經愛過一個落地的書生,不顧家族反對嫁給他,還生了一個女兒,可是兩人生活卻並不如意,後來娘親離開了那個男人,嫁給我父親。”簡單幾句話,概述了一個女人的一生,裏麵卻透著蒼涼的味道。聽到這裏,樓澈的眉心慢慢攏起,有點猜到故事的含義。

歸晚停了停,勾起一抹苦笑,又說道:“我在家中從沒見母親真正開心過,她總是憂慮重重,極少展顏。她很疼我,可以說是極盡寵愛,對哥哥卻不理不睬,相反,父親喜歡哥哥,不喜歡我……娘親身體很差,在我十四歲那年,已經重病纏身,盡管父親到處求醫,依然回天乏術。娘在死之前,很想見那個她離棄了十多年的女兒,她對我說,她把對那個女兒的疼愛雙倍給了我,希望我以後能把這份情還給那個無緣的姐姐。”說到這裏,歸晚半躺下,似乎不打算說下去了。

樓澈楞住,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他仍試探地問道:“你的姐姐……”

歸晚轉過臉,定定地看著樓澈,淡然道:“你不是已經猜到了嗎?皇後就是我要還情的人。”那麽灑脫自如的眼眸裏含著一種堅定。

室內頓時有片刻的沉靜,樓澈也不知如何對應,隻能看著歸晚,臉上顯出深思的表情。

歸晚莞爾一笑,伸手把自己的頭發攏到一邊,狀似輕鬆地問:“夫君大人……怎麽辦?”

樓澈凝眸,有些不解,一絲不祥的感覺湧上來,讓他有點心煩,片刻間,說不出話。

“怎麽辦呢……”歸晚笑語道,一種淒然的感覺浮上來,“我要保護皇後,你要保護螢妃,也許我們的立場對變得敵對呢……”

“不會的。”一聲斷然打斷了她的揣測,樓澈肅然道,“這本不是我們之間的問題。”心煩,一陣陣的心煩,從來沒有想到過,會從她嘴裏吐出“為敵”這個詞,讓他的心頓時有種沉下去的感覺。

“歸晚,針對皇後的並非是我,而是身為一國之君的皇上,你知道嗎?”樓澈解釋著,夾雜著說不清的慌亂情緒。

歸晚笑了一下,彷徨之態盡顯,幽然道:“沒有螢妃的皇上會這麽做嗎?”

樓澈不語,這個問題的答案如此明顯,讓他沒有轉還的餘地。

時間分分秒秒地流失,而在這個營帳中,卻有一種時間被凍結的感覺,隱隱一種壓迫感強烈地傳遞開來。

“歸晚……”樓澈啟口,隻是輕輕喚了一聲她的名字,溫潤低沉。

聞言,禁不住輕輕一顫,歸晚感到陣陣酸澀,臉上依然帶著微笑:“夫君大人曾經答應我,滿足我所想……我一直都相信,但是,如果碰到螢妃的利益呢,夫君大人依然會站在我這一邊嗎?”

沉悶快要窒息了,空氣沉重地似乎能把人壓垮,樓澈不開口,臉色陰沉,看不出所思所想。歸晚輕歎口氣,感到疲累無比,傷神,傷情,又傷心……突然整個人從羊毛氈毯中鑽出,伸出手,在樓澈一詫異間,勾住樓澈的脖子,帶著無限旖旎和輕柔,把頭靠在樓澈的肩上,三千青絲散在樓澈胸前,一絲一絲,一縷一縷:“夫君……”

一震之間,他差點忘記了呼吸,歸晚從不主動親近別人,但是此刻,淡淡的馨香撲鼻,縈繞在身邊,心一悸,不自覺地伸手撫過那黑綢般的青絲,他驚訝自己竟然不能平複心跳,有些貪婪地享受這一刻旖旎時光。歸晚醉人的聲音在耳邊輕輕響起:“想到有一天,我們如果站在敵對的立場,我會感到多麽神斷魂傷啊……”話音是甜的,扣人心扉,其中卻隱藏不住那無奈的悲歎。

樓澈感到脖頸處有點濕潤的感覺,溫溫的,水珠流入衣領中,炙熱得似乎要燙傷他一般,怪異的苦澀感彌漫開來,讓他的心不能喘息地沉落……

歸晚倏地抽回手,往後靠去,瞬時離開樓澈的懷抱,依在繡枕上,有些失神地對著樓澈。

香味突然消失,溫暖不再,錯愕間想要張手抓,卻隻是牽住了幾縷發絲,樓澈怔然看向歸晚,卻看見她繁星似的幽深眸子,隱含淚光,半依著,看著自己,焦距卻在其他地方,半片桃花似的唇帶著幾不可見的笑,美得不勝悲涼。

心空蕩蕩的,有點抽痛,伸長手,抓住眼前的人,他一把把她重帶進懷中:“歸晚……我們不會敵對的。”

感到懷中人不安地想要退卻,他扣住她的腰,摟地更緊,心有些亂,喃喃出聲:“歸晚……我該拿你怎麽辦?”

我該拿你怎麽辦?

*天載二年春,“護國寺”一案終結,殲滅亂黨三百餘人,經查明,此事牽連甚廣,國丈也牽涉其中。聖顏大怒,以國丈府為主的諸多官員受到貶遷,本以為皇後會遭廢黜,豈料一班重臣同時求情,深表皇後無辜,後位終於得保,後宮恢複平靜。

轉眼已是春末,全國科考開始,“護國寺”事件並沒有影響科舉,一切照常進行著。

京城的百姓們今年特別興奮,原因無他,今天的新科狀元,俊美非常,年少多才,頗有當年樓相之風範,聽聞他正是樓相的門生,一下子,朝堂和京城喧鬧起來,話題都繞著這個轉。

今年科舉的榜首名為管修文,這個時候誰都不知道,那個少年的來到,將帶來滿城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