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還是穆釋揚按的門鈴,這次一按就有人問:“誰?”

我的心跳得又快又急。穆釋揚又在耍他的小聰明,他答:“是我!”

門裏的人沒再問話,就開了門。門一打開,我就呆住了。

太熟悉的眼睛了!父親的眼睛!雖然目光不同,雖然年齡不同,可是它們是一樣的!

穆釋揚也呆了一下,不過他極快的就問:“卓副艦長?”

他揚了揚眉,天哪!連這個表示疑惑的小動作也和父親一模一樣。我倒吸了一口涼氣,聽到他說:“我是。”

穆釋揚又取出了他的工作證:“我們想和你談談。”

他瞥了那工作證一眼,說:“請進來坐吧。”

屋裏還有一位看上去很和藹的太太,他向我們介紹:“這是我母親。”我仔細的打量她,無疑,她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美人。父親的舊相識!當然應該是個美人!

我的臉色一定難看極了,因為卓正和他的母親都詫異的看著我,我吃力的問:“卓先生,你的父親呢?”

卓正怔了一下,說:“他很早就過世了。我是遺腹子。”

我瞪著他的母親。好說詞!電視劇裏最常見的台詞。單身母親一聽到孩子哭著問爸爸,就說:“爸爸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穆釋揚顯然仍是糊塗的,他說:“卓先生,我覺得你很麵善,我們以前見過嗎?”

卓正笑起來:“很多人都說過。我想我是長著一張大眾臉。”

大眾臉?不!根本不是!我在心裏大喊。父親的照片遍地都是,大家當然覺得你眼熟。

穆釋揚搖搖頭:“不對!我一定見過你。”

我想阻止他想下去,可是我找不著詞來打斷他。我腦子裏亂糟糟的,有罷工的趨勢。卓正卻也在打量著我,他的神情也有些驚疑,他問我:“小姐,貴姓?”

我胡亂的答:“我姓穆。”

穆釋揚在微笑,我瞪了他一眼,就讓他占點兒小便宜好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

我們四個人都找不出話說,氣氛一時有些僵。卓正輕輕的咳嗽了一聲,問:“兩位是有公幹?”

穆釋望著我。我張口結舌,不知要說什麽。

最後,我說:“卓太太,你……年輕的時候是做什麽的?”

他們三個人都詫異的看著我,我知道我像個查戶籍的。可是……

卓太太安然的說:“我是個小學教員。”

小學教員?有什麽機會可以認識父親?我問:“你和軍隊打過交道嗎?”

她笑了:“我現在不是和軍隊有關係嗎?我的兒子是個軍人。”

我吃力的說:“我是指你年輕的時候。”

三個人又詫異的看著我了,顯然他們都聽得出我在暗示,可是他們似乎都聽不懂我暗示的內容。包括卓太太在內。她是根本沒有想到還是在裝糊塗?

卓正的眉頭皺起來,他問:“我的家庭有什麽問題嗎?”他的口氣相當的不悅:“我母親是個很單純的人,獨自撫養我長大。我想她不會和任何政治問題扯上關係。”

我突然的怯懦起來,我說:“我隻是隨口問問。”我站起來,對穆釋揚說:“我們走吧。”

我的轉變令他莫明其妙,我想他一定又在心裏罵我是小怪物了。卓正也莫明其妙,他大概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來公幹的。就在這時,電話響了起來,他走過去接。我和穆釋揚都不由自主聽著,他說:“是,我是。歸隊?可是我才剛剛休了幾個小時……好吧……”

他放下電話,他皺著眉嘀咕:“一群吃人不吐骨頭的家夥!”他問穆釋揚:“還有什麽事嗎?”

穆釋揚仍在專注的想什麽,聽見他問,脫口就答:“是。”倒退了一步,這才反應過來。他的臉色一下子像見了鬼似的,他大約被自己嚇著了,他迷惑的看著卓正,卓正也在迷惑的看著他。我趕緊拉他:“我們走吧。”

我拖著他很快的告辭而去,一直到上了車,他還在大惑不解:“真奇怪!我是怎麽了?活見鬼!這兒又不是辦公廳,他又不是先生……”他突然一下子跳起來:“天!”

他瞠然的看著我,我也看著他。

他的臉色鐵青!他終於想出卓正為什麽麵熟了!我想他想到了!

果然,他喃喃自語:“怪不得……怪不得我一見他就心跳加速,他一皺眉我就心虛,他一發問我就……”他不敢置信的看著我:“我竟然……條件反射!”

說實話,剛剛看到卓正講電話的樣子,我也條件反射,心裏怦怦跳。他一板起臉來,酷似了父親。

他問我:“這就是你說的長得很……好看?”

我點了點頭。他長籲了口氣,他說:“上了你的惡當!”馬上,他就想到了:“你來找他做什麽?”他實在是太聰明了,一下子就猜中了,他的臉色大變:“他……他……”

和他交往了十四年,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張口結舌。他在世交中是出了名的有風度、有見識,號稱什麽“烏池四公子”之首。他們家也是出了名的有氣質,自恃為世家,講究“泰山崩於前不色變。”可這會兒他竟然呆成了這樣。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說:“判兒,你這次真的會害死我的。”

牽涉到我家的私事中是極度不智的,尤其是這樣一件私事。他顯然是想起了我那喜怒無常的父親,他長長的歎了口氣。

我分辯說:“我要一個人來找他,你偏要跟著我。”

他不說話。我想他是在生氣,我有些害怕,我說:“對不起。”

他甩了一下頭,他已經和平時一樣不慌不忙了,他摸了摸我的頭發,說:“算了,反正已經來了。”他說:“我們要商量一下,瞞天過海。”

他有辦法,他一向都這麽有辦法。我順從的聽他編出謊話來記熟,好回去應付父親的質問。

我們連夜的開車趕回烏池去,我們在天亮時分才趕到,一上了專用公路,我就害怕起來。他安慰我:“我們商量好了的,對不對?隻要我們異口同聲,他們不會知道我們去做過什麽。”

我點了點頭,極力的調均呼吸。車子已轉過了拐彎,我們已經可以看到第一重院牆上的照明燈光。大門崗哨也發現我們了,他們揮動了小旗。他將車子減速,崗哨往車內看了一眼,確定隻有我和他兩個人,立刻就放行了。

駛過崗哨,立刻就可以看到燈火通明的大宅了。現在家裏還這樣開著所有的燈,無疑是出了大事了,我知道,這件大事就是我一夜未歸。

我快要哭了。穆釋揚拍了拍我的背,低聲說:“別怕,我們背水一戰。”

我努力的挺直了身子,深深吸了口氣。

車子終於駛到了宅前停下,梁主任從廳裏跑出來打開車門,一看見我就籲了口氣:“大小姐。”

我點了點頭,下車和穆釋揚一起走進客廳。我吃力的咽了一口口水。父親負手站在客廳裏,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雷伯伯站在他身後,還有史主任、遊秘書、穆爺爺、何伯伯……

他們都緊緊盯著我們兩個人,尤其是父親,他的目光簡直像刀子一樣,仿佛要在我身上剮幾個透明的窟窿。我聽到穆釋揚低低的叫了一聲:“先生。”父親狠狠的瞪著他,我從來沒見過父親那樣凶過,他額頭上的青筋一根根都暴起了,燈光下看去真是可怕。他咬牙切齒,他說:“好!你們兩個好!”他盯著穆釋揚,就好象要用目光殺死他:“你能幹啊!”

我打了個寒噤。父親的聲音終於像炸雷一樣響起來:“判兒!跟我上來!”

我驚惶的想找個援軍。可是雷伯伯不敢幫我,因為穆釋揚是他的外甥。何伯伯剛剛叫了一聲:“先生……”父親就狠狠的瞪住了他,他也不敢說什麽了。

父親轉身上樓,我隻好磨磨蹭蹭的跟上去,我偷偷的看穆釋揚,他向我使眼色,鼓勵我。

父親進了書房,我隻好跟進去。他陰沉沉的說:“把門關上。”

我依言關好了,他又說:“鎖上!”

我哆嗦了一下,不詳的預感湧上來,我耍了個小聰明,把鎖卡住了,就說:“鎖了。”

“你過來。”

我慢吞吞的走過去,父親問:“你自己說,我該不該打你?”

我不吭聲,他突然扯下牆上掛著的那條蟒蛇皮鞭,沒頭沒腦的抽上來:“我今天非打死你這個不懂事的東西!”

我嚇得呆了,等我反應過來,身上早已挨了好幾下了,火辣辣的疼泛上來,我嗚咽著用手去擋,他氣得大罵:“不懂事的東西!你翅膀硬了是不是?敢甩了侍從跑出去玩?我的話都是耳邊風?”

我嗚嗚的哭著,鞭子雨點般的落下來,疼得我兩眼冒金星。我想父親是真的要打死我了!我一句話都不敢分辯,他卻越打越生氣,下手越來越重:“我打死你!省得你給我丟臉!和一個男人跑出去一夜!小小年紀跟誰學得這樣下流!”

他的話一句一句的鑽進我的耳朵裏,我的心在滴血,我渾身上下都疼得要裂開了,我疼得發昏,我終於忍不住頂了一句:“你打死我好了!”

他大怒:“我不敢打死你!少了你我不知道清淨多少!少了你這個下流胚子,我不知多高興!”

他咆哮的聲音在房子裏回蕩著,我聽到遊秘書在門外敲門,叫“先生!先生!”父親吼道:“你們誰敢進來!”

遊秘書見情形不對,還是進來了,他大驚失色的跑過去想拉住父親。父親像隻發怒的獅子一樣,一下子把他掀到一邊去了。遊秘書又跑了出去,父親揪住我又重重的抽了幾下,遊秘書、何伯伯、雷伯伯、穆爺爺他們就一湧而入,父親更加重手,狠狠的掄著鞭子,幾個伯伯搶上去把父親抱住了,隻嚷:“先生!先生!要打死大小姐了呀!”

父親掙紮著,咆哮著:“我今天就是要打死這個孽障!”

我哭得聲堵氣噎,我痛不欲生,我尖聲嚷:“讓他打死我好了!反正我和我母親一樣是個下流胚子!反正我不是他生的!”

屋子裏突然靜下來,所有的人全睜大了眼看著我,父親的臉白得沒了一絲血色,他嘴角哆嗦著,伸手指著我,他的那隻手竟然在微微發抖:“你……”

他一下子向後倒去!屋子裏頓時亂了套了,雷伯伯臉白得嚇人,慌忙去解父親領口的扣子,遊秘書跺著腳喊:“快來人啦!”,史主任抓起電話就嚷:“快!給我接程醫生!”

侍從們全跑了進來,我也嚇得懵了,想過去看看父親,他們阻止了我,強行把我帶出了書房,送回我自己的房間裏去。我聽見院子裏汽車聲、說話聲、急切的腳步聲亂成一片。我的醫生很快的趕來了,替我處理傷口,我問他:“父親呢?父親呢?”他搖頭,說:“我不知道,程醫生已經到了。”我哭著要見父親,我掙紮著要下床去,醫生慌了手腳,護士們按住了我。我聽到醫生叫:“注射鎮定劑!”我又哭又叫,他們按著我打了針。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來,我抽泣著,終於睡去了。

醒的時候,天是黑的。我床頭的睡燈開著,一個護士在軟榻上打著盹兒。屋子裏死一般的寂靜,靜得好可怕。睡燈淡藍色的光幽幽的亮著,我的心縮成一團。我拔掉了手上的點滴管,坐了起來。我沒有找到拖鞋,就光著腳下了床。

我出了房間,走廊上也靜悄悄的。隻有壁燈孤寂的亮著。我穿過長廊,跑到主臥室去,裏麵黑漆漆的,我開了燈,房裏整整齊齊,床上也整整齊齊,沒有人。

我回頭跑向書房,也沒有人。冷汗一顆一顆的從我的額頭上冒出來,我跑下樓去,樓下也沒有父親。梁主任從走廊那頭跑了過來:“大小姐!”

我抓緊他,我問:“父親呢?他在哪兒?你們把他弄到哪裏去了?”我搖搖晃晃,眼冒金星,我好怕!怕他說出可怕的答案來。

他說:“先生過去雙橋那邊了。”

哦!我真的要瘋了,我問:“他怎麽樣?”

“沒有事了。程醫生說隻是氣極了,血壓過高。打了一針就沒事了……”

哦!我的一顆心落下了地。可是……天旋地轉,我眩暈得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