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天氣這樣熱,因為當值穿著戎裝,從廊上走過來,雷少功就出了一身的汗,一進值班室,隨手取下帽子,那天花板上的電扇雖然轉著,也扇出的隻是陣陣熱風。剛剛倒了壺裏的涼茶來喝,隻聽到鈴響。值班的侍從咦了一聲,說:“奇怪,先生不在,誰在書房裏按鈴?”雷少功道:“大約是三公子吧,我去看看。”

慕容清嶧不妨是他,低著頭說:“把父親昨天交待的檔案都取過來我看。”雷少功問:“那可不是一會兒的功夫,今天三公子就在這邊吃飯?”慕容清嶧這才抬起頭來:“是你?”又說:“你如今比他們還要羅嗦,連廚房的事都攬上了。”

雷少功說道:“您有差不多一個月沒回家了,今天您生日,回去吃飯吧。”

慕容清嶧哼了一聲,說:“我這不是在家裏嗎,你還要我回哪裏去?”雷少功見他明知故問,可是怕說得僵了,反倒弄巧成拙,隻得道:“那邊打電話來說少奶奶這幾日像是病了,您到底回去瞧瞧。”見他不作聲,知道已經有了幾分鬆動,於是說:“我去叫車。”

正是黃昏時分,庭院裏頹陽西斜,深深映著花木疏影。青石板上澆過水,熱氣蒸騰。階下的晚香玉開了花,讓那熱氣烘得香氣濃鬱。素素坐在藤椅上,四下裏靜悄悄的,隻是熱,熱得人煩亂。一柄紈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搖著,新姐走過來說:“院子裏才澆了水,這裏熱得很,少奶奶到裏麵坐去吧。”她懶得動,也懶得作聲,隻是慢慢搖了搖頭。新姐問:“廚房問晚上吃什麽,還是吃粥嗎?”

她點了點頭,新姐去了,過了片刻,卻喜孜孜的回來說:“少奶奶,三公子回來了。”她的手微微一抖,心裏像是火焚一樣的焦灼,他到底是回來了。

她一雙軟底緞鞋,走在地板上亦是無聲無息。客廳裏沒有開燈,他的臉在晦暗裏看不分明。她遠遠站定,孤伶伶的立在那裏,等他開口。

她身後是朦朧的餘暉,勾勒出單薄的身影。他久久凝望,隔著半間屋子,便是隔著一個天涯。不能渝越的天塹,他永遠不能夠令她為自己展開笑顏。在他麵前,她永遠隻是低著頭,沉默不言。

無力感油然而生,逼得他不得不轉開臉去,麵無表情冷漠的說出一句話來:“聽人說你病了,有沒有叫許大夫來看?”她輕輕點了點頭,他臉上隻有冷淡的倦意,她忽然灰了最後一分心。新姐卻終究忍不住,喜孜孜的說:“三公子,少奶奶害臊不肯說——要給三公子道喜了。”

他轉過臉來瞧她,她眼裏卻隻是平靜的無動於衷。那末這個孩子,她認為是可有可無,甚至,隻怕是厭惡也不一定。她不愛他,連帶連他的孩子也不願意要,他竟然連開口問一句的勇氣都失去了,隻是望著她。

她眼裏漸漸浮起蒼涼的傷感……他到底是猜對了,這個不合時宜的孩子,不過替她添了煩惱,成了羈絆。他乏力的轉開臉去,窗外暮色四起,花樹的影子朦朦朧朧,天黑了。

雷少功想不到他這麽快出來,知道必是不痛快,默然跟著他上車。最後終於聽見他說:“咱們去吃蘇州菜。”

宜鑫記的茶房見了他,自然如得了鳳凰一般。笑容可掬的簇擁著他進去,一路忙不迭的碎碎念:“三公子可有陣子沒光顧小號了,今天有極新鮮的鱖魚。”一麵又叫櫃上:“去窖裏取那壇二十年的女兒紅來。”

說是二十年陳釀,也不過是店家誇口。但那女兒紅後勁極佳,他與雷少功二人對酌,雷少功猶可自持,慕容清嶧已是七八分的酒意。正上甜湯時,卻有人推門進來。笑吟吟的道:“三公子,今天這樣的日子,我這個不速之客可要過來敬杯酒。”

雷少功抬眼望去,隻見她穿一身秋香色的旗袍,娉娉婷婷,正是許長宣。她與錦瑞關係極好,錦瑞將她視作小妹妹,故而與慕容清嶧也是極熟悉。慕容清嶧醉得厲害,隻是笑:“你不是在國外念書,是幾時回來的?”許長宣道:“回來可有一陣子啦。”微笑道:“我記得今天可是好日子,你怎麽一個人在這兒吃飯?少奶奶呢?”

雷少功見她哪壺不開提哪壺,連忙問:“許小姐是回來渡假,還是長住?”許長宣說:“長住,以後可不走了。”見慕容清嶧正瞧著自己,緩緩便低下頭去。

慕容夫人從楓港避暑回來,錦瑞維儀都來見她。孩子們都在院子裏玩耍,母女三人便在小客裏說話。維儀問:“三嫂今天過來嗎?”慕容夫人說道:“她身子不方便,我叫她不用過來了。”錦瑞說:“我瞧老三這回混帳,素素這樣子,他倒還在胡鬧。”維儀道:“也是奇怪,認識長宣那些年了,三哥怎麽這會子瞧上她了?”

錦瑞道:“我看長宣糊塗。”慕容夫人卻說:“長宣才不糊塗呢,是老三糊塗。”又說:“錦瑞,你可別小瞧了長宣。”

錦瑞心中不悅,隔了幾日,便約許長宣出來喝茶。見她穿一身雪青色雲紋暗花旗袍,不由道:“怎麽穿得這樣素?”長宣微笑:“近來覺得淡雅一些好看。”錦瑞便說:“長宣,我們家老三你是知道的,他頂會傷人心了,你可別上他的當。”長宣笑道:“大姐說哪裏去了,近來是和三公子常常一起,不過是吃飯喝茶罷了。”錦瑞見她這樣說,心裏倒明白了幾分,不由頗有幾分不悅,隻說:“那你好自為之吧。”

過了舊曆年,慕容夫人惦著素素產期將近,怕她獨自在外疏於照料,於是叫她搬回雙橋,就近照拂。慕容清嶧回家自然是蜻蜓點水,應個卯就走了。

天氣一天一天暖和起來,素素在庭院裏散步。剛剛走過花障,忽聽到熟悉的聲音,正是維儀,那聲調卻有幾分氣惱:“三哥就是糊塗,眼見著三嫂要生了,連家也不回。”那一個卻是錦瑞:“可不是,許長宣倒拿得住他。”素素不欲窺聽,轉身便走,誰想急切之下扭到腰,腹中卻是一陣抽痛,忍不住噯喲了一聲。錦瑞與維儀連忙走出花障來看,見她痛得滿頭大汗,維儀先慌了手腳:“三嫂。”錦瑞說:“這樣子像是發作了,快,快去叫人。”一麵說,一麵上來攙她。

素素痛得人昏昏沉沉,慕容夫人雖然鎮定,卻也在客廳裏坐立不安。坐了片刻,又站了起來,隔了一會子,又問:“老三還沒回來?”維儀說:“這會子定然已經快到了。”錦瑞倒還尋常,隻是道:“母親你也太偏心了,當年我生小蕊,也沒見您這樣子。”慕容夫人道:“這孩子……唉……”正說話間一抬頭,見慕容清嶧回來了,隻見他臉色蒼白,於是安慰說:“瞧那樣子還早,你別擔心。”

入夜後下起雨來,過了午夜,雨勢越發大起來。隻聽得窗外樹木枝葉間漱漱作聲,那風從窗隙間吹來,窗簾沉沉的,微有起伏。慕容夫人隻覺得身上寒浸浸的,回頭輕聲叫傭人:“叫他們將壁爐生起來,手腳放輕些,別吵到素素。”又對錦瑞維儀道:“你們兩個先睡去吧,這會子也落了心了。”維儀低聲笑道:“這時候叫人怎麽睡得著?”又說:“總得等她們將孩子洗好了,抱出來咱們瞧瞧才睡得著。”

壁爐裏的火生起來,紅紅的火光映著一室皆溫。慕容夫人見素素是精疲力竭了,睡得極沉,幾縷發絲粘在臉上,額上還有細密的汗珠,雪白的臉孔上隻見濃密黑睫如扇輕合。一抬頭見慕容清嶧目不轉睛瞧著素素,不由又輕輕歎了口氣。

護士小姐抱了孩子出來,維儀首先接過去。輕輕“呀”了一聲,說:“三哥你瞧,這孩子五官真是精致,長大後定然是個大美人。”慕容夫人微笑道:“她爺爺打電話回來問過兩次了。”錦瑞哧的一笑,說:“父親終於做了爺爺,隻怕高興得會提前趕回來呢。”又說:“老三,你是不是高興傻了,連話也不說一句?”維儀卻道:“我知道三哥,他為生了女兒在賭氣呢。”慕容夫人道:“女兒有什麽不好?明年再生個男孩子就是了。”又說:“咱們別在這裏了,看吵醒了素素。孩子你們也看到了,快回房去睡吧。”

她們走出去了,慕容夫人又囑咐了護士幾句,這才去回房去。孩子讓護士抱去了,屋子裏安靜下來,素素昏昏沉沉,隻覺得有人輕輕握住自己的手。那手是極暖的,叫人貪戀。她以為是慕容夫人,朦朧裏含糊的叫了一聲:“媽。”又昏昏睡去了。

慕容清嶧久久凝望著她,她的手還輕輕擱在他的掌中,柔軟微涼,隻有此時,隻有此刻,他才能肆無忌憚的看著她,她才不會避開他。她受了這樣的苦,不曾對他吐露過一句,不曾向他傾訴過一句。甚至,對著慕容夫人,也強如對他。

手伸得久了,漸漸發麻酸軟,他卻盼著天永遠不要亮,這樣的時刻,可以再長久一些,再長久一些。

慕容灃公事冗雜,第三天才回到雙橋。慕容清嶧去書房裏見他,隻見侍從在一旁研墨,慕容灃正擱下筆,見他進來,說:“你來得正好。”慕容清嶧見那露皇宣紙上,寫得四個字,輕輕念出聲來:“慕容靜言”。知道出自《詩經》中的“靜言思之”。慕容夫人在一旁道:“好固然好,就是太文氣了。這兩天大家都叫她囡囡,這個乳名看樣子是要長久叫下去了。”又說:“要不然再取個乳名叫盼兒好了,盼了這許久的孩子。”慕容灃道:“盼兒不如判兒,望她長大後能知黑白,判是非,辯良善。”

慕容夫人微笑道:“你對囡囡期許可真高。”

慕容家族親朋眾多,慕容灃本素來不喜大事鋪張,但此番果然高興之下破例,慕容夫人將彌月宴持辦得十分熱鬧風光。判兒自然是由素素抱出來,讓親友們好生瞧上了一回。大家嘖嘖讚歎,汪綺琳也在一旁笑吟吟的道:“真真一個小美人胚子。”又說:“隻是長得不像三公子,倒全是遺傳她母親的美。”維儀道:“誰說不像了,你瞧這鼻梁高高的,多像三哥。”汪綺琳笑道:“瞧我這笨嘴拙舌的,我可不是那意思。”隻見素素抬起眼來,兩丸眸子黑白分明,目光清冽,不知為何倒叫她無端端一怔,旋即笑道:“三少奶奶可別往心裏去,你知道我是最不會說話,一張嘴就說錯。”

宴會至深夜方散,慕容清嶧送完客人上樓來,先去嬰兒室看了孩子,再過來睡房裏,素素還沒有睡,見他進來,一雙黑黝黝的眼睛,如最冷清的星光,直直盯著他,不怒不哀,卻叫他又生出那種徹骨的寒意來,這寒意最終挑起本能的怒意:“你不要這樣看著我,我說過不碰你,這輩子就不會再碰你!”

她的眼如深潭裏的水,平靜無波。許久,如常緩緩低下頭去,像似鬆了口氣。他心裏恨毒了她,她這樣對他,毀了他的一切。以後的半生,都會是這樣無窮無盡的絕望與殘酷。她輕易就將他逼到絕路上去,終究逼得他冷冷的說出一句話來:“你別以為可以如意,將我當成傻子。”

她重新抬起眼來,仍是淡然清冽的目光,仿佛如月下新雪,直涼到人心裏去。她終於開了口,說:“你這樣疑心我?”

他知道她會錯了意,但她眼底綽約的淚光終於令得他有了決然的痛快。她到底是叫他氣到了,他寧可她恨他,好過她那樣淡定的望著他,仿佛目光透過他的身體,隻是望著某個虛空。對他這樣視若無物,他寧可她恨他,哪怕能恨得能記住他也好——她這樣絕情殘忍,逼得他連心都死了,他已經是在無間地獄裏受著永世的煎熬。那末就讓她徹底的恨他好了,能恨到記住他,能恨到永生永世忘不他,總勝於在她心裏沒有一絲一毫。他脫口就說:“不錯,我就是疑心你,疑心那孩子——連同六年前那一個,焉知是不是我的兒子?”

她渾身顫抖,心裏最大的痛楚卻被他當成騙局。原來在他心裏,她已經如此不堪。隔壁隱約響起孩子的哭聲,原來她錯了,連最後一絲尊嚴他都這樣吝嗇的不肯給予,他這樣惡毒,將她肆意踐踏,而後,還可以說出這樣冷血殘酷的話來。孩子的哭聲越來越響,她絕望的扭過頭去,不如不將她帶到這世上來,原來繈褓之中等待著她的就是恥辱。她被如此質疑,他竟然如此質疑她。

孩子的哭聲越來越響,一聲聲仿佛能割裂她的肝腸,眼淚奪眶而出,她輕輕的搖著頭,眼裏隻剩了最後的絕望。那神氣令他心裏狠狠抽痛,不詳的預感湧上來,他撲上來抓她的手,她死命的掙著,他不肯放,她用力向他手背上咬去,腥鹹的血滲入唇齒之間,他依然死死箍住她不肯放。她到底掙脫了一隻手,用力一揚,“啪”一聲重重扇在他臉上,她怔住了。他也呆了,漸漸鬆開手,她猛然轉身向門外衝去。他追上來,她幾乎是跌下樓梯去,每一步皆是空的,每一步皆是跌落,痛已然麻木,隻剩下不惜一切的絕望。她寧可死,寧可死也不要再活著,活著受這種屈辱與質疑,活著繼續麵對他。他這樣對她,她寧可去死。

廊前停著送客歸來的汽車,司機剛剛下了車子,還沒有熄火。她一把推開司機上車去。她聽見他淒厲的最後一聲:“素素!”

她一腳踏下油門,車子直直的衝出去,仿佛一隻輕忽的黑色蝴蝶。“轟”一聲撞在合圍粗的銀杏樹上。銀杏剛剛發了新葉,路燈暈黃的光線裏,紛紛揚揚的翠色扇子落下來,仿佛一場碧色霖霖的大雨。巨痛從四麵八方席卷而至,無邊無際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她隻來得及露出最後一絲欣然的微笑。

耿耿的長夜,仿佛永遠等待不到黎明。休息室裏一盞燈,朦朧的光如流淚的眼,模糊刺痛。雜遝的步聲終於驚起最沉淪的驚痛,如同剛剛回過神來才發覺與大人走失的孩子,巨大的恐慌連同絕望一樣的痛苦,隻是直直盯著醫生的麵容。醫生讓慕容清嶧的目光逼得不敢對視,慕容夫人緩緩的問:“到底怎麽樣,你們就實說吧。”

“顱內出血,我們——止不住血。”

慕容清嶧終於問:“你這是什麽意思?”他的眼裏隻有血絲,纏繞如同魔魘一樣的絕望,看得醫生隻覺背心裏生出寒意來。慕容夫人輕輕握住他的手,說:“好孩子,去看看她。”維儀終於忍不住,用手絹捂住嘴哭出聲來。慕容清嶧微微搖頭,過了片刻,卻發狂一樣甩開慕容夫人的手,踉蹌著推開病房的門。錦瑞見他差一點跌倒,上前去扶他,也讓他推了一個躡趄。

素素一隻手臂無力的垂在床邊,屋子裏靜得仿佛能聽見點滴藥水滴落的聲音。他捧起她的手來,鄭重的、緩慢的貼到自己臉上。她的臉上已經沒有一絲血色,微微顫動的睫毛如同風中最脆弱的花蕊。氧氣下每一聲急促輕淺的呼吸,都像是一把刀,一刀一刀緩緩割絞著五髒六腑。他從來沒有這樣覺得寒冷,冷得像是在冰窖裏,連渾身的血液都似要凝成冰。他寧可是他,是他要麵臨死亡,也好過要他麵對這樣的她。這樣殘酷,她這樣殘酷的以死反抗,她寧可死,也不願意再麵對他了。心灰到了極致,隻剩絕望。原來如此,原來她寧死也不願再要他。

這一認知令他幾乎失卻理智,他慢慢低下頭去,絕望而悲痛:“我求你,我這一生從來沒有求過人,可是我求你。求你一定要活著,我答應你從此可以離開我,我答應你,此後我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麵前。哪怕這一生一世我永遠不能再見到你,我隻求你活下去。”

尾聲

尾聲

天終於亮了,下了半夜的急雨,聲音漸漸輕稀,微弱如低不可聞。窗外天際青灰的一隅,漸漸發白,淡化成孔雀藍,逐漸滲出緋紅。半邊天際無聲無息絢出彩霞萬丈,綺色流離潑金飛錦。朝陽是極淡的金色,窗外樹木四合,蔭翳如水。陽光從枝葉扶疏裏漏下一縷,仿佛怯生生的手,探入窗內。窗下高幾上一盆蘭花,香氣幽遠沁人心脾,若有若無縈繞不絕。

我緊張的抱著母親的手臂,問:“後來呢?”

“後來?”她重新陷入沉思中,逆光照著她的側影,仿佛淡墨的仕女,姣好的輪廓令人屏息靜氣。我緊緊抱著她的臂膀,像是害怕這美好是幻像,一鬆手她就會重新消失在故事裏似的。

她說:“後來我一直昏迷,醫生斷定我再也不會醒來,你父親終於絕望,也終於放手。”

我怒道:“他就這樣輕易舍棄了你。”

母親微笑起來,眼睛如水晶瑩溫潤。她笑起來真是美,叫人目眩神迷。她輕聲道:“我一個多月後才醒來,等我醒來之後,我要求離婚,你父親同意了。是夫人作主,對外宣布了死訊,給我另一個身份,安排我出國。”

我仰臉望著她,如同世上一切孩子仰望自己的母親,她臉上隻有從容平淡的光潔,我滿心生出歡喜,我說:“母親,你是對的,父親永遠不值得原諒。”又說:“母親,你真是不會說謊,世上表姐妹哪有同姓的?你一說我就起了疑心了。”

母親微笑著低下頭去,她仍是慣於低頭。我想起《九張機》的題字,問她:“那麽那個方牧蘭呢?”母親淡然道:“不知道,我出國後就和所有的朋友斷了聯絡。”

我一轉念又想起來:“母親,父親這次派人接你回來,準是沒安好心,不管他怎麽花言巧語,你可別理他。你現在是自由的,他劣跡斑斑,不可原諒,再說他是有‘夫人’的。”

母親道:“這次你父親找到了你哥哥,他才派人去接我。”我苦著臉皺著眉:“那個卓正會是我哥哥?”母親卻是極欣慰的:“你父親能找到他,是我最高興的事情。當年……”她輕輕歎了一聲:“當年我是一萬個不舍得……後來聽說……”她聲音裏猶有嗚咽:“天可憐見,你父親說,大約是當年孤兒院弄錯了孩子,我真如做夢一樣。”

她的眼淚熱熱的落在我的頭發上,她慢慢撫摸我的長發,那溫暖令我鼻子發酸:“囡囡,你長這樣大了……上次見著你,還是年前你父親帶你出國,我遠遠在酒店大堂那頭瞧了你一眼。判兒,你不怪我嗎?”我眼淚要掉下來了,脫口說:“都是父親的錯,才讓你離開我。”

母親眼裏也有淚光,她輕聲說:“沒想到還有這一天,咱們兩個說了一夜的話,你不困嗎?”我說:“我不困,媽,你一定累了,你睡一會兒,等你醒了咱們再聊。”她牽著我的手,長久的凝視我,說:“那你也去睡吧。”

我哪裏睡得著,在床上翻來覆去了半天,終於跑下樓去。客廳裏靜悄悄的,我一轉過頭,竟然看到了父親。他坐在沙發最深處,煙灰缸上的一枝香煙已經泰半化作了灰燼。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有那樣的表情,他隻是遠遠望著那枝煙出神,眼裏神色淒苦而無望,仿佛那燃盡的正是他的生命一般。他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像是可以坐上一生一世似的。

我看到梁主任走進來,輕輕喚了一聲:“先生。”

父親這才抬起頭來,梁主任說:“您該走了。”

父親嗯了一聲,一轉臉看到我,問我:“你母親睡了?”我點了點頭,他瞧著我,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溫和,他說:“我已經叫卓正過來了,回頭等她醒來,你們兩個好好陪陪你母親。”

我想起母親吃的種種苦頭,不由得說:“我都知道。”若是在平時,我這種蓄意挑釁的口氣準叫他生氣,但這回他隻歎了口氣,就在這當口,我突然失聲叫了一聲:“父親!”他也覺察到了,伸手去拭,卻拭了一手的血,梁主任連忙幫他仰起臉來,侍從連忙遞上紙巾來。父親用紙巾按住鼻子,說:“不要緊,大約天氣躁熱,所以才這樣。”

他衣襟上淋淋漓漓都是血點,梁主任十分不安,說:“打電話叫程醫生過來吧。”父親說:“你們隻會大驚小怪,流鼻血也值得興師動眾?”放下紙巾說:“你看,已經好了。”

梁主任見止了血,果然稍稍放心。侍從取了衣服來給父親換上,梁主任到底忍不住,說:“先生,要不今天的行程就取消。天氣這樣熱……”父親說:“天氣這樣熱,人家都等我一個,怎麽能取消?”回過頭來對我講:“我晚上過來,你好好陪著你母親。”

我答應了,父親走後不久,卓正就來了。母親見著他十分高興。一手握了他的手,另一隻手牽了我,眼裏柔柔的神色令我又要掉眼淚了。母親輕聲說:“咱們總算是一家團聚了。”

電視裏是父親熟悉的聲音,他身後是熟悉的建築。母親遠遠看著電視裏父親的身影,卓正也轉過臉去看,我笑著說了一句俏皮話:“這樣熱的天氣,慕容先生還要站在毒辣辣的太陽底下發表演講……”話猶未完,隻見屏幕上父親身子晃了一晃,突然向前撲倒。臂膀將幾隻麥克風砰得觸落,發出尖銳的嘯音。全場的人這才失聲驚呼——我連驚呼都忘了,眼睜睜看著電視鏡頭裏已經是一片混亂。侍從室的人搶上去,鏡頭被無數的背影擋住了,嘈雜的聲音裏什麽都聽不到。電視信號被切斷了,滋滋的一片雪花,旋即出現無聲無息的黑暗,能吞噬一切令人恐懼到極點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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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有一種人,像是活在玻璃罐子裏,比如我可憐的妹妹囡囡。她看起來很驕傲,像是一隻小刺蝟,實際上她不過是株養在溫室裏的蘭花,偶然奢望探頭瞧瞧外麵的風雨,也自有人會替她擋住滴水不漏。

很奇怪,我一下子有了妹妹,有了母親,自然,還有了父親。父親隻單獨見過我一次,那次是在他的辦公室裏,他問了我幾句很尋常的話,餘下的時間,他隻是長久的凝望我,仿佛想要從我身上,找到過去光陰的影子。他從來沒有對我說什麽,可是我很明白的知道了一切。血緣是非常奇妙的東西,比如見到母親的第一麵,我就知道,她是我的母親。

父親出事之後,母親險些暈倒,囡囡更是沒了主意。從這一刻我便明白,這兩個人是我竭盡全力所要保護的,也是唯有我能保護的。我當機立斷打電話給侍從室,要求到醫院去。

我們見到父親時,他仿佛已經安然無恙,神色很平靜的半倚在病榻之上。專用病房寬敞明亮,像是一套尋常豪華公寓。若非室內淡淡的藥水氣息,很難讓人想到這裏是病房。母親立在我身旁,她身上散發著淡薄好聞的香氣,不是香水也不是花香,非蘭非麝,若有若無,縈繞掩蓋了藥水的味道。當她走近時,我清楚的看到父親臉色,仿佛久霾的天空豁然明朗。

父親轉過臉問我:“你們怎麽來了?”口氣像是責備:“定然嚇到你母親了。”

醫生說,他需要立刻動手術。

不是沒有風險的,看外麵那些人如臨大敵的表情就知道。父親有話要同他們說,我於是和囡囡一起,陪母親去休息室裏。過了許久,他派人來叫我。

我以為他是想單獨交待我一些話,誰知房間裏還有雷部長和霍先生。我進去靜靜站在父親的病榻前,父親用手指一指我,說:“我將卓正交給你們了。”

他們兩個人都大驚失色,當即一下子站了起來,霍先生叫了一聲:“先生。”

父親說:“他從小不在我身邊,未免失於管教。我隻希望你們看待他,如同看待你們自己的兒子,替我好生教導他。”

雷部長說:“先生過慮了——也叫我們如何當得起。”

父親輕輕歎了口氣,說:“其實我隻希望他能夠和平常人一樣,做他想要做的事情,平靜幸福的渡過一生。”他轉過臉來瞧我,那目光寵溺溫和,好像我還是個很小的孩子。我終於懂得了,其實在他心裏,他是極累極累的。

等大家都離開,他疲倦的閉目養神,這時母親來了。她的腳步非常輕,可是父親一下子就睜開了眼睛,仿佛有著第六感似的。他望著母親微笑,母親也微笑起來。

母親的笑容就像是夜明珠,整個房間都仿佛突然明亮,父親輕聲的說:“對不起。”母親眼裏蒙朧泛起水汽,閃爍著泫然的淚光,她說:“我明白。”

他們都隻說了三個字,可是倒仿佛交談了千言萬語一樣,四目相投,目光裏都隻有一種欣慰的安詳。父親的笑容漸次溫暖,如同陽光熠熠生輝。他伸出手來,母親輕輕將手放在他掌心裏。

他們就這樣執手相望,像是要望到天荒地老。

我回過頭去,囡囡站在門口,我輕輕走過去拉了她:“咱們走吧。”她還要說什麽,我已經將她推開,順手關上病房的門。她衝我翻白眼,瞪著我。這小丫頭,我刮刮她的鼻子:“你不覺得咱們在這兒多餘麽?”

我帶她順著走廊往外麵走,天氣很熱,夕陽隔著玻璃照進來,溫熱的烙在人身上。窗外可以望到遠遠的草地上,兩個小孩子嘻嘻哈哈在玩秋千,到底是孩子,病了在醫院裏也可以這樣快樂。在他們的頭上,天空那樣湛藍,一洗如碧,如同要滴下水來,半空皆是綺麗的晚霞,漸漸緋,而後橙,繼而紫,落下去,是蕩漾的朱灰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