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他吃過飯照例又走了。慕容夫人怕素素心裏難過,特意的叫她去說話:“素素,你別往心裏去,他在外麵有他的難處,難得你這樣體諒他。”素素輕聲應了聲“是”,慕容夫人牽著她的手,溫和的說:“老三隻是嘴硬,其實他心裏最看重你——你別理他的胡鬧,回頭我罵他就是了。我看你心裏有事,隻是不肯說出來,難道是怪他?”素素輕輕搖頭,說:“我沒有怪他。”

慕容夫人道:“他近來心裏是不痛快,你也不必一昧讓著他,夫妻之間有什麽不能說出來的?我看你和老三談談才好。我這做母親,話也隻能說到這一步,你們兩個孩子老這樣僵著,最叫我難過。”

素素低著頭,輕輕道:“都是我不好,讓母親操心了。”

慕容夫人歎了一聲,拍拍她的手:“好孩子,聽母親一句,跟他談一談,夫妻哪裏會有隔夜仇,什麽事情說開了就好了。”

素素心中有事,神色不免怔仲。牧蘭拿匙子按在她手背上,將她嚇了一跳。牧蘭微笑問:“想什麽呢,這樣出神。”素素說:“沒有想什麽——”打起精神來問:“你今天叫我出來,說是有事情對我說。”牧蘭臉上卻微微一紅,說道:“素素,有件事情,你不要怪我吧。”素素心裏奇怪,問:“到底是什麽事情?”牧蘭說:“我知道他——原來是喜歡你的。”

素素刹那間有些失神,想起那三隻風車來,不過一秒鍾,便是苦楚的隱痛。他對她這樣好,可是自己心裏早已容不下——那個人那樣霸道,長年如夢無盡的折磨苦恨,心裏竟然是他,是那樣霸道奪去她一切的他。生死相許令她終生了奢望,可是到底錯了,她失了心,失了一切,也不過換得他棄若弊屐。

牧蘭見她神色恍惚,勉強笑了一笑,說:“咱們上綢緞莊看衣料去吧。”

她們從綢緞莊裏出來,素素無意中看到街邊停在那裏的一部車子,卻叫她怔了一怔。車上的侍從官見她望著,知道她已經看到了。隻得硬著頭皮下車來:“少奶奶。”她心裏雖然覺得奇怪,倒也沒有多想。侍從官到底心虛,連忙說:“三公子在雙橋,我們出來有別的事情。”

他這樣一說,素素反而漸漸明白。點點頭“嗯”了一聲,和牧蘭作別上車自去了。

晚上慕容清嶧卻難得回家來吃飯。慕容夫人陪慕容灃去參加公宴了,就是維儀在家裏。偌大的餐廳,三個人顯得冷冷清清。維儀極力的找話來講,問:“三哥,你近來忙什麽呢?”慕容清嶧說:“還不是公事。”望了素素一眼,見她依舊是平日的神色。心裏卻是莫名的氣苦與煩躁,手裏一雙錯金的牙筷,倒似生了刺一般握不住,幾欲要扔下去。她這樣不在意他,連問一句都不肯,連稍假詞色都不肯。

素素吃過晚飯就去書房裏看書,一卷宋詞,隻是零亂的句子。八張機,回文知是阿誰詩?織成一片淒涼意,行行讀遍,厭厭無語,不忍更尋思。雙花雙葉又雙枝……不忍更尋思,千金買賦,哪得回顧?早就失去了勇氣,今日的撞見不過是最後不得不直麵的現實。眼裏的淚生生忍回去,卑微渺茫如同最輕微的灰塵。她憑什麽可以去質問他——早知他對她不過是惑於美色,從起始的強取豪奪便知。

捱到半夜時分才回房間去。房間裏隻開了一盞睡燈,幽暗的光線,她輕輕在榻上坐下,他突然翻身坐起,她才知道他原來是醒著的。見床頭燈櫃上放著一盞茶,伸手端起,早已經涼透了,遲疑著又放下。終究囁嚅出一句話來:“我……我拿去換杯熱的來。”

他的聲音裏有幾分僵硬:“不用了。”

她忽然也生了倦意,退一步重新坐下。仿佛像一隻蝸牛,希望可以蜷縮回自己的殼裏去,可是,她連像蝸牛一樣脆弱的殼也沒有。

他盯著她看,突然問:“你為什麽不問?”

她的聲音微不可聞:“問什麽?”他要她問什麽?問他為何夜不歸宿,問他每日與何人共度春宵?親友的閑言碎語裏,有意無意令她聽聞到的名字,她早已連淚都幹涸,他還要她問什麽。窗外是沙沙的風雨之聲,滿城風雨近重陽,連天公從來都不肯作美。

燈下她的剪影,削瘦單薄得令人心裏泛起痛楚。幾乎是夢魘一樣,他伸出手去,她卻本能的微微往後一縮。心裏的痛楚瞬時如烈火烹油一般,轟一聲彌漫四濺,摧枯拉朽燃起殘存的最後恨意。

他嘿的冷笑了一聲:“去年的今天,你要我將孩子找回來。”她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心裏最不可觸及的傷疤,猝然叫他揭開了痂,血淋淋牽起五腑六髒的痛不可抑,不容她喘息,他眼裏幽暗的神氣已咄然逼至麵前:“我現在就告訴你,孩子死了。”

她渾身發抖,隻剩下最後的氣力緊緊抓住榻沿冰冷的浮雕花朵,她雙唇發顫,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卻仍不肯放過她:“那孩子去年就死了,這輩子,你永遠也見不著他了。”她一隻手緊緊攥著領口,仿佛隻有如此,才能夠掙得呼吸的空氣。他唇角勾出一個奇異的笑容,看著她的眼淚奪眶而出,仿佛那是勝利的花朵在綻放。

她再也沒有支持的勇氣,那眼淚仿佛已經不是從眼中流出,而是心裏汩汩的熱血。她仰起臉來,無力的抓住他的衣袖,仿佛是最後的哀求。他卻決然痛意的看著她,隻看得她絕望的往後退卻。手邊觸到冰冷的瓷器,瘋狂的絕望令她一手抓住那冰冷,便向他擲去——他這魔鬼!他是魔鬼!

他一偏頭讓了過去,那隻鬥彩花瓶摔成了碎片。緊接著他一掌摑過來,腥甜的疼痛“呼”一聲占據全部感官。耳中全是嗡嗡的鳴聲,她眩暈的摔在軟榻上,隻顧本能的捂住麵頰。他一把抓起她,她蹌踉撲入他懷中。他的眼眸狂躁絕望似瀕死的獸,而他隻要她陪葬!

她像是落入籠中的鳥,瘋狂撕扯著自己的羽毛。她抓到什麽就用什麽砸向他,台燈落在地上,訇一聲響。她一腳踏在花瓶的碎片上,拖鞋斜飛出去,足下鋒利割裂出巨痛,殷紅的血洇上地毯,她也不覺得疼,心裏的痛早就淩越一切之上。他卻看到那綻開的血蓮,他猝然的放開了她,遠遠的退卻,而眼裏,隻剩了她不懂的沉痛。

她大口大口喘著氣,他垂下眼去,手臂上淡淡的印痕,是她去年咬的。咬得那樣深那樣重,如今,還留有這疤痕。

他說:“明天我去跟父親講——我們離婚。”

她拚盡了全身的氣力仰著臉,用力壓抑著自己的呼吸。他到底是不要她了,以色事人,焉能長久。他惑於美色,迷戀一時,哪裏會被迷戀一世。這一張臉孔,輕易就毀了一生。她竟露出了一絲微笑,從相遇第一天即知,他的世界,她不可能長久。

慕容夫人聽說慕容灃在書房裏發脾氣,怕事情弄得僵了,於是連忙走過去,隻聽慕容灃說:“你倒是說說看,素素那孩子哪一點對不起你了?”慕容清嶧站在書桌之前,低著頭不作聲。慕容灃說:“到了今天你要離婚,當初我怎麽問你?婚姻大事,非同兒戲,你自己說考慮好了。怎麽這才不到一年,就變了卦?你這是喜新厭舊,仗勢欺人!”慕容夫人見他聲音漸高,怕兒子吃虧,連忙說:“老三確實不對,你犯不著跟他生氣,我來教訓他。”

慕容灃說:“就是你從小縱容他,養成他現在這種輕浮的樣子。你看看他,他竟然來跟我說要離婚,事情傳揚出去,還不是天大的笑話!”

慕容夫人聽他語氣嚴厲,連自己也責備在裏頭,知道他是真的動了氣。於是緩聲道:“老三確實荒唐,外麵逢場作戲也就罷了,到底要知道分寸。我看素素的樣子,也不像是沒有度量。你為何非要離婚?你這不是成心給我們丟臉?”

慕容清嶧見母親神色不悅,明槍暗箭反唇相譏,隻是悶聲不響。果不然,慕容灃哼了一聲,說:“你別借著孩子的事情,這樣夾槍帶棒。”

慕容夫人道:“我說什麽了?你這樣心虛。”

慕容灃道:“我心虛什麽?每次我管教他,你不分青紅皂白的回護,我倒要瞧瞧,你要將他慣到什麽地步去。”

慕容夫人道:“他今天這樣子胡鬧,不過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這一句過於露骨,慕容清嶧連忙叫了一聲:“母親!”,慕容夫人卻將臉一揚,緩緩露出一貫雍容平和的笑容。慕容灃心下大怒,望著壁上所懸自己手書的:“澹靜”二字的條幅,思潮起伏,極力的忍耐,慕容清嶧聽他呼吸沉重急促,漸漸平複,終於移過目光,盯著慕容清嶧,道:“你這樣不成器,從今後我都不管你的閑帳了。離婚那是萬萬不可能,你要是真的不願意和她在一起,叫她搬出去住就是了。”

慕容清嶧仍是低頭不語,慕容灃在案上一拍,隻震得筆架硯台都微微一跳,向他怒斥:“你還不給我滾?!”

他退出書房,慕容夫人也走出來,慕容清嶧說:“媽,你別往心裏去,父親為了公事心裏不痛快,所以才在外麵找點樂子罷了。”慕容夫人凝視著他,說:“老三,你真的要和素素分開?”慕容清嶧扭過頭去,看著空蕩蕩的走廊那頭,侍從官抱著大疊的公文走過,遠遠聽著值班室裏隱約的電話鈴聲,遙迢的像是另一個世界。

他說:“是的——我不想再看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