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小小的化妝室裏,那樣多的人,四周都是嘈雜的人聲,她卻隻覺得靜,靜得叫人心裏發慌。有記者在拍照,有人捧了鮮花進來,她透不過氣來,仿佛要窒息。同伴們興奮的又說又笑,牧蘭由旁人攙著過來了,握著她的手跟她說話,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垂著眼睛,可是全身都繃得緊緊的,人家和她握手,她就伸手,人家和她拍照,她就拍照。仿佛一具掏空的木偶,隻剩了皮囊是行屍走肉。

慕容夫人終於離開,大批的隨員記者也都離開,一切真正的安靜下來,導演請客要去吃宵夜,大家興奮的七嘴八舌議論著去哪裏,她隻說不舒服,一個人從後門出去。

雨正下得大,涼風吹來,她打了個哆嗦。一把傘替她遮住了雨,她有些茫然的看著撐傘的人——他彬彬有禮的說:“任小姐,好久不見。”她記得他姓雷,她望了望街對麵停在暗處的車。雷少功隻說:“請任小姐上車說話。”心裏卻有點擔心,這位任小姐看著嬌怯怯的,性子卻十分執拗,隻怕她不願意與慕容清嶧見麵。卻不料她隻猶豫了片刻,就向車子走去,他連忙跟上去,一麵替她打開車門。

一路上都是靜默,雷少功心裏隻在擔心,慕容清嶧雖然年輕,女朋友倒有不少,卻向來不曾見他這樣子,雖說隔了四年,一見了她,目光依舊專注。這位任小姐四年不見,越發美麗了——但這美麗,隱隱叫人生憂。

端山的房子剛剛重新翻新過,四處都是嶄新的精致。素素遲疑了一下才下車,客廳裏倒還是原樣布置,雷少功知道不便,替他們關上門就退出來。走廊上不過是盞小小的燈,暈黃的光線,照著新澆的水門汀地麵,外麵一片雨聲。他們因為陪慕容夫人出席,所以穿著正式的戎裝,衣料太厚,踱了幾遍來回,已經覺得熱起來,他煩燥的又轉了個圈子。隱約聽到慕容清嶧的聲音叫他:“小雷!”

他連忙答應了一聲,走到客廳的門邊,卻見素素伏在沙發扶手上,那樣子倒似在哭,燈光下隻見慕容清嶧臉色雪白,他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子,嚇了一跳,連忙問:“三公子,怎麽了?”慕容清嶧神色複雜,目光卻有點呆滯,仿佛遇上極大的意外。他越發駭異了,連忙伸手握著他的手:“三公子,出什麽事了?你的手這樣冷。”

慕容清嶧回頭望了素素一眼,這才走出來,一直走到走廊上,客廳裏吊燈的餘光斜斜的射出來,照著他的臉,那臉色還是恍惚的,過了半晌才說:“你去替我辦一件事。”

雷少功應了“是”,久久聽不見下文,有點擔心,又叫了一聲:“三公子。”

慕容清嶧說:“你去——去替我找一個人。”停了片刻又說:“這件事情,你親自去做,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雷少功又應了一聲:“是”。慕容清嶧又停了一停,這才說:“你到聖慈孤兒院,找一個孩子,七月七日生的,今年三歲了。”

雷少功應:“是”,又問:“三公子,找到了怎麽辦?”

慕容清嶧聽了他這一問,卻像是怔住了,良久才反問:“找到了——怎麽辦?”

雷少功隱隱覺得事情有異,隻是不敢胡亂猜測。聽慕容清嶧說道:“找到了馬上來報告我,你現在就去。”他隻得連聲應是,要了車子即刻就出門去了。

慕容清嶧返回客廳裏去,隻見素素仍伏在那裏一動不動,神色恍惚就伸出手去,慢慢摸著她的頭發,她本能的向後一縮,他卻不許,扶起她來,她掙紮著推開,他卻用力將她攬入懷中。她隻是掙著,終究是掙不開,她嗚嗚的哭著,就向他臂上狠狠咬下去,他也不鬆手,她狠狠的咬住,仿佛拚盡了全身的力氣。他一動不動,任憑她一直咬出血來,他隻是皺眉忍著。她到底還是鬆了口,依舊隻是哭,一直將他的衣襟哭得濕透了,冰冷的貼在那裏。他拍著她的背,她執拗的抵著他的胸口,仍然隻是哭泣。

她直哭得筋疲力竭,終於抽泣著安靜下來。窗外是淒清的雨聲,一點一滴,簷聲細碎,直到天明。

天方蒙蒙亮,雨依舊沒有停。侍從官接到電話,躡手躡腳走進客廳裏去,慕容清嶧仍然坐在那裏,雙眼裏微有血絲,素素卻睡著了,他一手攬著她,半靠在沙發裏,見到侍從官進來,揚起眉頭。

侍從官便輕聲說:“雷主任打電話來,請您去聽。”

慕容清嶧點一點頭,略一動彈,卻皺起眉——半邊身體早已麻痹失去知覺,侍從官亦察覺,上前一步替他取過軟枕,他接過軟枕,放在素素頸後,這才站起來,隻是連腿腳都麻木了,半晌待血液流動,這才去接電話。

雷少功一向穩重,此刻聲音裏卻略帶焦灼:“三公子,孩子找到了,可是病得很厲害。”

慕容清嶧心亂如麻,問:“病得厲害——到底怎樣?”

雷少功說:“醫生說是腦炎,現在不能移動,隻怕情況不太好,三公子,怎麽辦?”

慕容清嶧回頭去,從屏風的間隙遠遠看著素素,隻見她仍昏昏沉沉的睡著,在睡夢之中,那淡淡的眉頭亦是輕顰,如籠著輕煙。他心裏一片茫然,隻說:“你好好看著孩子,隨時打電話來。”

他將電話掛掉,在廊前走了兩個來回。他回國後身兼數職,公事繁雜,侍從官一邊看表,一邊心裏為難。見他的樣子,倒似有事情難以決斷,更不敢打擾。但眼睜睜到了七點鍾,隻得硬著頭皮迎上去提醒他:“三公子,今天早晨在烏池有會議。”

他這才想起來,心裏越發的煩亂,說:“你給他們掛個電話,說我頭痛。”侍從官隻得答應著去了,廚房開上早餐來,他也隻覺得難以下咽,揮一揮手,依舊讓他們原封不動撤下去。走到書房裏去,隨手揀了本書來看,可是半天也沒有翻過一頁。就這樣等到十點多鍾,雷少功又打了電話來,他接完電話,頭上冷冷的全是汗,心裏一陣陣的發虛,走回客廳時沒有留神,叫地毯的線縫一絆,差點跌倒,幸好侍從官搶上來扶了一把:“三公子。”見他臉色灰青,嘴唇緊閉,直嚇了一大跳。他定一定神,推開侍從官的手,轉過屏風。隻見素素站在窗前,手裏端著茶杯,卻一口也沒有喝,隻在那裏咬著杯子的邊緣,怔怔的發呆。看到了他,放下杯子,問:“孩子找到了嗎?”

他低聲說:“沒有——他們說,叫人領養走了,沒有地址,隻怕很難找回來了。”

她垂下頭去,杯裏的水微微漾起漣漪,他艱難的說:“你不要哭。”

她的聲音低下去:“我……我不應該把他送走……可是我實在……沒有法子……”終於隻剩了微弱的泣聲,他心裏如刀絞一樣,自己也不明白為何這樣難受,二十餘年的光陰,他的人生都是得意非凡,予取予求,到了今天,才驀然發覺無能為力,連她的眼淚他都無能為力,那眼淚隻如一把鹽,狠狠往傷口上撒去,叫人心裏最深處隱隱牽起痛來。

雷少功傍晚時分才趕回端山,一進大門,侍從官就迎上來,鬆了一口氣:“雷主任,你可回來了。三公子說頭痛,一天沒有吃飯,我們請示是否請程醫生來,他又發脾氣。”雷少功“嗯”了一聲,問:“任小姐呢?”

“任小姐在樓上,三公子在書房裏。”

雷少功想了一想,往書房去見慕容清嶧。天色早已暗下來,卻並沒有開燈,隻見他一個人坐在黑暗裏。他叫了一聲:“三公子。”說:“您得回雙橋去,今天晚上的會議要遲到了。”

他卻仍坐著不動,見他走近了,才問:“孩子……什麽樣子?”

雷少功黑暗裏看不出他的表情,聽他聲音啞啞的,心裏也一陣難受。說:“孩子很乖,我去的時候已經不能說話了,到最後都沒有哭,隻是像睡著了。孤兒院的嬤嬤說,這孩子一直很聽話,病了之後,也不哭鬧,隻是叫媽媽。”

慕容清嶧喃喃的說:“他……叫媽媽……沒有叫我麽?”

雷少功叫了一聲:“三公子”,說:“事情雖然叫人難過,但是已經過去了。您別傷心,萬一叫人看出什麽來,傳到先生耳中去,隻怕會是一場彌天大禍。”

慕容清嶧沉默良久,才說:“這件事情你辦得很好。”過了片刻,說:“任小姐麵前,不要讓她知道一個字。萬一她問起來,就說孩子沒有找到,叫旁人領養走了。”

他回樓上臥室換衣服,素素已經睡著了。廚房送上來飯菜不過略動了幾樣,依然擱在餐幾上。她縮在床角,蜷伏如嬰兒,手裏還攥著被角。長長的睫毛像蝶翼,隨著呼吸微微輕顫,他仿佛覺得,這顫動一直拔到人心底去,叫他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