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天未亮時下起雨來,起先隻是梧桐葉上細微沙沙,漸漸漱漱有聲。及至到六點鍾光景,雨勢轉密,隻聽得四下裏一片嘩嘩的水聲,烏池的秋季是雨季,水氣充沛。但是下這樣的急雨也是罕見,雷少功突然一驚醒來,掀開毯子坐起來,凝神細聽,果然是電話鈴聲在響。過了片刻,聽到腳步聲從走廓裏過來,心裏知道出了事情,連忙披衣下床。值班的侍從已經到了房間門前:“雙橋那邊的電話,說是先生找三公子。”

他心裏一沉,急忙穿過走廊上二樓去,也顧忌不了許多,輕輕的敲了三下門,慕容清嶧本來睡覺是極沉的,但是這時卻醒來聽到了,問:“什麽事?”

“雙橋那邊說是先生找。”

聽了他這樣說,慕容清嶧也知道是出了事情了。不過片刻就下樓來,雷少功早已叫人將車子備好,上了車才說:“並沒有說是什麽事,不過——”說到這裏,頓了一下。天色還這樣早,必是突發的狀況,大約不是好的消息。

雨正下得極大,車燈照出去,白茫茫的汪洋似的水。四周隻是雨聲,嘩嘩響著像天漏了一樣,那雨隻如瓢潑盆澆,一陣緊似一陣。端山到雙橋並沒有多遠的路程,因為天色晦暗,雨勢太大,車速不敢再快,竟然走了將近一個鍾頭才到畢充河。畢充河之上,一東一西兩座石拱長橋,便是雙橋地名的來由。此時雨才漸漸小了,柏油路麵上積著水,像琉璃帶子蜿蜒著,隻見河水混濁急浪翻滾,將橋墩比平日淹沒了許多。而黑沉沉的天終於有一角泛了藍,漸漸淡成蟹殼青,天色明亮起來。過了橋後,遠遠就看到雙橋官邸前,停著十數部車子。

本來他們慣常是**的,但雷少功行事謹慎,見了這情形,隻望了慕容清嶧一眼。慕容清嶧便說:“停車。”叫車子停在了外頭,官邸裏侍從打了傘接出來,此時天色漸明,順著長廊一路走,隻見兩旁的花木,都叫急雨吹打得零落狼籍。開得正好的菊花,一團團的花朵浸了水,沉甸甸的幾乎要彎垂至泥濘中。雙橋官邸的房子是老宅,又靜又深的庭院,長廊裏的青石板皮鞋踏上去答答有聲,往右一轉,就到了東客廳了。

雷少功在客廳前就止步,從甬石小路走到侍從室的值班室裏去。值班室裏正接收今日收發報紙信件,一一分類檢點,預備剪切拆閱。他本來隻是掛職,用不著做這些事,但是順手就幫忙理著。正在忙時,隻聽門口有人進來,正是第一侍從室的副主任汪林達,他與雷少功是極熟絡的,這時卻隻是向他點一點頭。雷少功問:“到底是什麽事?”汪林達說:“芒湖出了事——塌方。”雷少功心裏頓時不安起來,問:“什麽時候的事?”汪林達說:“五點多鍾接到的電話,馬上叫了宋明禮與張囿過來——難免生氣。”雷少功知道不好,可是嘴上又不能明說。

汪林達說:“還有一件事呢。”雷少功見他遲疑了一下,於是和他一起走出值班室,此時已經隻是毛毛細雨,沾衣欲濕。院子裏的青石板地,讓雨水衝刷的幹幹淨淨。一隻麻雀在庭院中間,一跳一跳的邁著步子,兩人走過,卻撲撲飛上樹枝去了。汪林達隱有憂色,說道:“昨天晚上,先生不知從哪裏知道了三公子透支的事情,當時臉色就不好看。這是私事,論理我不該多嘴的,但今天早上又出了芒湖的事,先生隻怕要發脾氣。”雷少功知道大事不妙,隻急出一身冷汗來。定了定神,才問:“夫人呢?”

汪林達說:“昨天上午就和大小姐去穗港了。”

雷少功知道已經是遠水救不了近火,於是問:“還有誰在?”

“現在來開會的,就是唐浩明他們。”

雷少功頓足道:“不中用的,我去給何先生打電話。”汪林達說:“隻怕來不及。”話音未落,隻見侍從官過來,遠遠道:“汪主任,電話。”汪林達隻得連忙走了,雷少功馬上出來給何敘安打電話,偏偏是占線,好在總機一報上來電,那邊就接聽了。他隻說:“我是雷少功,麻煩請何先生聽電話。”果然對方不敢馬虎,連聲說:“請稍等。”他心裏著急,握著聽筒的手都出了汗。終於等到何敘安來接聽,他隻說了幾句,對方是何等的知頭醒尾人物,立刻道:“我馬上過來。”他這才稍稍放下心來,掛上電話走回值班室去。

侍從室裏一個人都沒有,靜悄悄的越發叫人心裏不安。他不知道裏麵的情形,正著急時一位侍從官匆忙進來了,說:“雷主任你在這裏——先生發了好大脾氣,取了家法在手裏。”他最怕聽到的是這一句,不想還是躲不過,連忙問:“他們就不勸?”

“幾個人都不敢攔,三公子又不肯求饒幾句。”

雷少功隻是頓足:“他怎麽肯求饒,這小祖宗的脾氣,吃過多少次虧了?”卻知道無法可想,隻是著急。過了片刻,聽說眾人越勸越是火上澆油,越發下得狠手,連家法都打折了,隨手又抓了壁爐前的通條——那通條都是白銅的,侍從室的主任金永仁搶上去擋住,也被推了一個趔趄,隻說狠話:“你們都給我滾出去!”。那金永仁是日常十分得用的人,知道這次是鬧得大了,連忙出來對侍從官說:“還愣在那裏?還不快去給夫人打電話。”

侍從官連忙去了,雷少功聽金永仁這樣說,知道已不可收拾。隻得一直走到廊前去,老遠看見何敘安的汽車進來,忙上前去替他開了車門,何敘安見了他的臉色,已經猜到七八分,一句話也不多問,就疾步向東邊去。金永仁見到他,也不覺鬆了口氣,親自替他打開櫻桃心木雙門。

雷少功在走廊裏徘徊,走了好幾遍來回,才見兩人攙了慕容清嶧出來,急忙迎上去,見他臉色青灰,步履踉蹌,連忙扶持著,吩咐左右:“去叫程醫生。”

慕容夫人和錦瑞下午才趕回來,一下車就徑直往二樓去。雷少功正巧從房間裏出來,見了慕容夫人連忙行禮:“夫人。”慕容夫人將手一擺,和錦瑞徑直進房間去,看到傷勢,自是不禁又急又怒又痛,垂淚安慰兒子,說了許久的話才出來。

一出來見雷少功仍在那裏,於是問:“到底是為什麽,下那樣的狠手打孩子?”雷少功答:“為了芒湖的事,還有擅自向銀行透支,另外還有幾件小事正好歸到一起。”慕容夫人拿手絹拭著眼角,說:“為了一點公事,也值得這樣。”又問:“老三透支了多少錢,他能有多少花錢的去處,怎麽會要透支?”

雷少功見話不好答,還未作聲,錦瑞已經說道:“母親,老三貪玩,叫父親教訓一下也好,免得他真的無法無天的胡鬧。”慕容夫人道:“你看看那些傷,必是用鐵器打的。”又落下眼淚來:“這樣狠心,隻差要孩子的命了。”

錦瑞說:“父親在氣頭上,當然是抓到什麽就打。”又說:“媽,你且回房間裏休息一下,坐了這半日的汽車,一定也累了。”慕容夫人點一點頭,對雷少功說:“小雷,你替我好好看著老三。”這才去了。

黃昏時分又下起雨來,臥室窗外是一株老槐,雨意空蒙裏婆娑如蓋。慕容清嶧醒過來,倒出了一身的汗。見天色已黑,問:“幾點鍾了?”雷少功連忙走上前答話:“快七點鍾了,是不是餓了?”慕容清嶧道:“我什麽都不想吃。”又問:“母親呢?”

雷少功答:“夫人在樓下。”又說:“下午夫人去和先生說話,侍從們都說,這麽多年,第一次看到夫人對先生生氣。”

慕容清嶧有氣無力的說:“她是心疼我——我全身都疼得厲害,你替我去跟母親說,父親還在氣頭上,多說無益,隻怕反而要弄僵。”

雷少功道:“先生說要送你出國,夫人就是為這個生氣呢。”

慕容清嶧苦笑了一聲,說:“我就知道,父親這回是下了狠心要拾掇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