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素素曠了一日課,牧蘭下了課就去找她。路太遠,於是她坐了三輪車過來。在巷口下了車走進去,正是黃昏時分,家家戶戶都在做晚飯。路旁的煤球爐子上,燉著熱氣騰騰的砂鍋,三四成群的小孩子在巷子裏玩耍,笑聲又尖又利。牧蘭遠遠隻見院門關著,心裏於是思忖,難道不在家?走近了才看見,院門原來隻是虛掩著的。她推門進去,在院子裏叫了一聲:“素素。”不見回答,往前走了幾步,隻見門也隻是虛掩的,於是又叫了一聲:“素素”,屋內並沒有開燈,向西的窗子裏射進來幾縷斜陽,朦朧的光線裏,隻見她躺在床上,聽見腳步聲,才慢慢轉過身起來,問:“你怎麽來了?”

牧蘭聽她說話的聲音倒還似平常,不過啞啞的有點嘶。她是常來的,隨手就開了燈,“咦”了一聲問:“你臉色怎麽這樣難看,是不是病了?”

素素搖了搖頭:“我隻是頭痛,所以想睡一會。”牧蘭說:“我就知道你是不舒服,不然不會曠課的。”又說:“晚上長寧請客,還打算請你一起呢。”

素素捋起紛亂的長發,不知為何就怔了一怔。牧蘭又說:“並沒有別人,就是他和長宣,請我們兩個吃揚州菜。”

素素說:“我這樣子,實在不能去了,牧蘭,真對不起。”牧蘭笑道:“快快起來梳個頭洗個臉,我保證你就有精神了。”又說:“你就是悶出來的病,出去吃飯走動走動,說不定就好了。”素素強自一笑,說:“我實在是不想去。”牧蘭拖著她的手:“再不舒服也得吃飯啊。我記得你最愛吃揚州菜的,這回是在二十四橋,正宗的淮菜館子。”不由分說,將她推到洗臉架子前:“快洗把臉換件衣服。”

素素無奈,隻得草草梳洗過了跟她出去。那二十四橋是眼下正時髦的館子,她們在門口下車,侍者恭恭敬敬引她倆入三樓的包廂裏去。那包廂裏許氏兄妹早就到了,四人在紅木貝鈿嵌牙的大圓桌子旁坐定,自有人沏上茶來。先上點心,卻是運司糕、洪府粽子、酥兒燒餅、甑兒糕四樣。素素隻見杯中茶色碧綠,聞著倒是有一股可喜的清香。旁邊侍者輕聲在許長寧耳邊問了一句什麽,隻聽許長寧道:“再等一等,主人還沒到呢。”素素聽到他這樣說,心裏倒是一種說不出的煩亂。他的話音未落,隻聽那包廂的門已經打開,隔著屏風隻聽到腳步聲,她心裏怦怦直跳,果不然,許長寧笑著站起來:“三公子,你這做東的人,怎麽反倒來得最遲?”

隻聽他笑道:“臨時有事耽擱了,讓你們都等著,真是抱歉。”素素這才抬起頭來,隻見他一身的戎裝,隨手將帽子取下來,交給身後的侍從。那目光卻向她望來,她連忙低下頭去喝茶,不防那茶已經溫吞了,喝在嘴裏略略有點澀。隻聽許長寧說:“連衣裳都沒換就趕過來了,也算你真有幾分誠意。”

他笑道:“不止幾分,是十足誠意。”

一樣樣上菜,那菜色果然精致,侍者服務亦是極殷情的。素素沒有心思,不過淺嚐輒止。中式的宴席是極費時間的,等最後一道湯上來,差不多已經兩個鍾頭。許長寧說:“回頭咱們打牌去吧。”牧蘭道:“我和素素可是要回去了,明天還有課。”許長寧說:“也好,我送你回去。”停了一下,又道:“我的車子,咱們三個人就坐滿了,三公子,麻煩你送任小姐吧。”

素素忙道:“不用了,我搭三輪車回去,也是很方便的。”牧蘭也道:“我和素素一塊兒搭車回去好了。”許長寧卻說:“已經這樣晚了,路又遠,你們兩個女孩子,總歸叫人不放心。不過是麻煩三公子一趟罷了。”站起來牽了牧蘭的手,回頭招呼許長宣:“我們走吧。”許長宣卻向素素微微一笑,三人翩然而去。

包廂裏頓時隻剩了他們二人,她默默的站起來,手心裏發了汗,隻覺得膩膩的,似乎手裏的那隻手袋也似有了千斤重。低著頭跟著他走出來,直到了車上,他才問:“聽說你不舒服,是不是病了?”她搖一搖頭,她今天是匆忙出來的,倒穿著一件白底黃色碎花的短旗袍,倒襯出尖尖的一張瓜子臉,格外楚楚可憐。她見他目不轉晴看著自己,越發的覺得窘迫,隻得緩緩低下頭去。隻聽他輕輕笑了一聲,說:“你真是孩子脾氣,還生氣呢?”停了一停,又說:“好了,就算是我的不是罷。”她聽他這樣說,隻是低著頭。路並不好走,車子微微顛簸,他卻伸手過來,說:“送你的。”

是隻小小錦盒,她不肯接,他打開來讓她看。原來是一雙手鐲,綠盈盈如兩泓碧水。她搖了搖頭:“這樣貴重的東西,恕我不能收。”他倒也不勉強,說:“那麽這個禮拜,再去騎馬?”

她隻是搖頭。車子裏安靜下來,過了片刻,已經到了巷口了,她倒似輕輕籲了口氣,下車後仍是很客氣的道了謝。慕容清嶧見她進了院門,方才叫司機:“開車吧。”

雷少功隻見他將錦盒上的緞帶係上,又解開,過了片刻,又重新係上,如是再三,心裏詫異,於是問:“三公子,回雙橋?”

慕容清嶧道:“回雙橋去,母親麵前總要應個卯才好。”

官邸裏倒是極熱鬧,慕容夫人請了幾位女客來吃飯,宴席剛散,一眾女客都聚在西廊外側的客廳裏喝茶,昆曲的一位名家正唱《乞巧》,慕容清嶧見都是女客,於是在門外略停了一停。慕容錦瑞眼尖,叫:“老三,怎麽不進來?”他便走進去,叫了一聲“母親。”慕容夫人卻笑著說:“今天回來的倒早,怎麽連衣服都沒換?”

他答:“一回來就過來了。”,隻見慕容夫人目不轉晴望著台上,乘機道:“我去換衣服。”於是走出來上樓去。等換了西服下來,見西客廳裏依舊是笑語喧嘩,便從走廊一直向左,走到宅子前頭去,吩咐要車。侍從室不防他剛剛回來就要出去,雷少功問:“是去端山嗎?”他沉著臉說:“羅嗦!”

雷少功知道他的脾氣,於是不再多問,叫人又開了車出來。等上了車,才聽他吩咐:“我不管你用什麽法子,你將任小姐帶到端山來見我。”雷少功聽了這一句,口裏應著“是”,心裏卻很為難。不過素知這位三公子的脾氣,沒有轉圜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