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八·蓮爭
什麽叫一個頭兩個大,蓮靜這回可是體會到了。也許是獨來獨往慣了,他真不習慣被人這樣噓寒問暖無微不至地關懷,而且那人還是……一個對他有意的女子。
咳!最難消受美人恩。
“公子,外頭寒冷風又大,你坐在窗邊可是會受寒的。”
他假裝看外頭的景物看得津津有味:“不打緊,我不畏寒的,這點冷風算不了什麽。你坐裏頭去一些,別吹到就好。”
“謝謝公子關心,我也不怕冷的。”語氣帶著欣喜,身子向他這邊靠了靠。
“明珠姑娘,你一個姑娘家,還是……”
纖手一揮,把他麵前的窗簾拉上,阻隔了他的視線。明珠臉上笑眯眯的:“公子筋骨好不怕冷,明珠也願意伴隨公子,但是……”纖手向後一指,“阿翁年邁,還是不要吹風受凍的好。”
史敬忠附和:“是啊是啊,你們兩個年輕人都身強體壯,老朽我可不行哦!蓮靜,這會兒外頭市麵都快打烊了,有什麽好看的,你還不如陪明珠姑娘說說話,別冷落了人家。”
明珠道:“是啊,公子的生活習性明珠都還不甚了解呢,笨手笨腳的,真怕伺候不好公子,還請公子多多提點包涵。”
蓮靜支支吾吾:“這個……我也沒什麽特殊的習慣,以後慢慢就會知道……前麵將有夜市,我去跟車夫大哥說一聲,繞道行走。”逃也似的出了車廂。
“吉少卿,要繞過‘夜市’麽?這條路可是最近的呀,別的都要繞遠很多呢。”馬車夫聽到了裏麵的談話,調侃地問他。
蓮靜在車夫旁邊的車板上坐下,雙腳懸在空中。“既然有夜市,還是繞路罷,遠就遠一些,總比堵在路上進退不得好。”
馬車夫應聲“好”,揚起馬鞭,左轉到另一條大道上。天寒陰沉,濕氣又重,街上幾乎沒有行人,馬車一路暢行無阻。
車夫道:“吉少卿穿得這麽單薄,還是進車裏去罷,外頭可冷呢。”
蓮靜笑道:“我天生不怕冷,三九天裏也隻穿這麽多,就是喜歡這份利落爽淨。車廂裏不如外頭開闊,還是坐在這裏好。”
車夫也笑,看了看四周,手下揮鞭的動作忽然緩了下來,讓馬徐徐小跑。
蓮靜問:“是車馬出了問題麽?還是我在這裏妨礙大哥趕馬了?”
車夫答道:“不是不是,少卿隻管坐。前麵是柳夫人的宅第,楊氏奴凶悍,我們輕車緩行,別擾了柳夫人清靜。”柳夫人乃是貴妃三姐,嫁於柳姓人家,因為貴妃緣故而受皇帝恩寵,賜予豪第。貴妃二兄三姐,楊氏五家隆寵無比,朝中誰也不敢得罪,爭相巴結討好。楊家人豪蕩驕橫,連家奴也仗勢欺人,凶悍非常。
蓮靜雖有不平,但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依了車夫,準備靜悄悄地從柳宅旁過去了就算。到柳宅前,見臨街的高樓上已經把起燈盞,亮如白晝,時不時可見來來往往的人影。其中最前方的欄杆旁站了一人,居高臨下地向街上觀望。
是柳夫人嗎?又不太像,看姿態身形應該是個男子。蓮靜也不知自己為何,並無心探究,卻眯了眼去細瞧那人,正巧那人也向他看過來。
楊昭?
蓮靜心裏頓時一慌,轉身就要進車廂,不料明珠正好出來,手裏拿著件披風,不由分說從後頭為他披上,抱怨道:“外頭寒冷,公子出來怎麽也不加件衣裳呢。”雙手繞過他頸項到身前為他係上帶子,蓮靜整個人都落進她懷抱中。
蓮靜愈發窘迫,不知該推開她還是不推開,眼睛卻不由地往遠處樓上看去。楊昭身邊多了一名女子,妝容繁複,手握團扇,應是柳夫人。兩人說著話,一同向這邊看來。柳夫人麵帶笑容,楊昭卻神情莫測,說不上是和悅還是淩厲。
這時馬車停了,蓮靜明珠都停下手,見有人攔車不讓通行,卻是柳夫人家奴。車夫有些慌張,正要去賠禮,那家奴卻問:“車上是太常少卿吉鎮安麽?我家夫人有請,望少卿賞臉,攜眷上樓一聚。”
蓮靜抬頭,樓上欄杆邊的人已不見了。他猶豫著想拒絕,車夫悄悄對他耳語:“吉少卿,柳夫人驕縱蠻橫,頤指氣使,稍有不稱心便生氣發怒,挾怨報複。少卿若無不便,還是不要拂逆她心意了。”
蓮靜吃不準柳夫人為何邀他,先前與她也未接觸過。聽車夫這麽說,還是決定上樓去弄個明白。無冤無仇,柳夫人又是客氣邀請,當不至於是鴻門宴。於是把史敬忠也叫出來,三個人一起進了柳家大門,往柳夫人所在的高樓上而去。
樓上四麵無牆,屋簷下掛輕紗為幕,夏日裏必是個乘涼的好去處。時下是冬月,樓四周擺了數十個炭盆,燒得正旺,冷風吹進來時被炭火一熏,到屋裏已是悠悠暖風。樓裏擺了宴席,柳夫人和楊昭都在席中坐著。夫人打量明珠,楊昭半眯著眼,神情慵懶,辨不出他在看誰。
蓮靜上前見禮,柳夫人招呼他入座。柳夫人居主位,楊昭坐右首,蓮靜便在左首就座,史敬忠坐他下首,明珠侍立蓮靜身後。
柳夫人含笑瞧著明珠,問道:“這位美人是誰?好生俏麗。”
蓮靜回答:“是下官侍女。”
柳夫人道:“這樣嬌滴滴的美人兒,怎麽能叫她站著呢。那邊還有一個座位,姑娘也坐下罷。”她指了指楊昭下首的空位。
明珠遲疑,看向蓮靜。蓮靜謝道:“主仆有別,禮製不可逾越。下官蒙夫人厚愛得來拜訪,猶覺惴惴,明珠乃下官侍女,又怎能與夫人、楊禦史同坐一席。”
“原來叫明珠,真是人如其名,珠圓玉潤,讓人忍不住.手機看小說訪問.16xs.m想捧在手心裏愛護。”柳夫人笑道,“如此陋宴吉少卿還謹守禮製,倒讓妾慚愧了。”
蓮靜見柳夫人如此看重明珠,便對明珠道:“既然柳夫人抬愛,你便遵命罷。”
明珠謝過柳夫人,到楊昭身旁席位坐下。柳夫人頻頻看明珠,笑容滿麵,像是十分喜歡。明珠惴惴不安,蓮靜也不解,正要開口詢問柳夫人邀請他們的目的,柳夫人卻先道:“吉少卿一定在疑惑妾怎會突然起意邀請少卿上樓,不瞞少卿,”她看了看明珠和楊昭,許久才緩緩開口,“妾是想為我兄長求少卿割愛。”
蓮靜吃了一驚,抬頭看向對麵的楊昭,後者還是懶懶地握著酒杯,眼睛半眯著,不知在看何處。蓮靜低下頭去:“下官愚魯,夫人可否明示?”
柳夫人笑道:“說白了也不怕少卿笑話。方才我兄長在樓前觀景,正好看見吉少卿車中美人,一見傾心,因此讓妾身出麵邀請少卿上樓求此美人。不知少卿能否割愛,成全一段良緣?”
明珠大驚失色,又不敢妄自開口,焦急地望著蓮靜,指望他為自己做主拒絕。蓮靜心中說不上是什麽滋味,低頭看自己麵前的酒杯,隻覺對麵投來兩道如炬的目光,讓他如芒在背,又喉頭發澀,一時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原來他剛才在樓上看的是明珠,而明珠為自己披衣,狀態親密,惹得他心生醋意,所以才會覺得他眼光分外淩厲,遠遠地都像要把人刺穿一般。
柳夫人催促道:“吉少卿意下如何呢?”
蓮靜仍然低頭不語,明珠急了,出席對柳夫人拜道:“夫人,明珠隻是一個小小的奴婢,身份卑微,實在無法匹配楊禦史!”
柳夫人道:“傻丫頭,有什麽配不配得上,我兄長看中你,就是你的福氣呀。”
“但是、但是……奴婢已經是公子的人了,奴婢對公子心意堅決,今生今世都願跟隨公子,請楊禦史體恤成全!”她向楊昭跪下,磕頭請求。
楊昭並不看她,身體前傾盯住蓮靜,眼中怒意一盛:“吉少卿,你怎麽說?”
蓮靜心中百折千回,許久才得開口對明珠道:“明珠姑娘,我身無立錐之地,你跟著我隻會受苦。楊禦史他年輕有為,前途無量,且對你傾心,你跟了他,不比我強上百倍……”
柳夫人喜道:“吉少卿這樣說,我便當少卿答應了。來人,帶明珠姑娘去廂房安置。”
兩名侍女上前來拉明珠,明珠甩開,對蓮靜喊道:“公子!”蓮靜卻別開臉,麵上毫無表情。她心道吉公子一則迫於柳夫人和楊昭的權勢,不得不答應;二則本就不喜歡她,勉強收下了,心裏卻十分不情願。這會兒楊昭向他要人,說不定正暗自高興。她又怒又傷心,淚流不止,哀哀泣道:“公子,你誌在四海,心懷天下,難道還容不下我區區一個女子安身之所嗎?”
蓮靜一震,抬頭見明珠悲痛欲絕,楊昭陰沉莫測,心中猛然閃過一絲不安和疑慮,起身製止:“且慢!”
明珠淚眼婆娑:“公子……”
楊昭緩緩開口:“吉少卿,你是想反悔麽?”
蓮靜直麵他道:“楊禦史,明珠是我妾侍,實際已是夫妻,我正準備娶她過門。以楊禦史權位,要什麽樣的美人沒有,何必棒打鴛鴦,奪他人之妻?”
楊昭瞳眸緊縮,怒而站起,跨過麵前的案幾走到明珠麵前,一手捏住她的下巴,硬把她從地上拽了起來。“真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呢,怪不得吉少卿要拚力相護。”他掃了一眼明珠的臉,重又轉過去麵對蓮靜,“你可知道要取回這顆明珠,需要拿什麽樣來交換嗎?”
蓮靜凜然道:“在所不惜。”
“即使賠上你自己?”手上力道又加重幾分。
明珠痛得落下淚來。楊昭扣住她下巴的手青筋畢露,如鐵鉗一般幾乎要把她的骨頭捏碎。近在咫尺,雖然看不見他的麵容,仍能感覺到他身上勃張的怒氣。她忽然明白自己根本就不是這場爭奪的中心,隻不過是一個借口,一個幌子,而他究竟想要什麽,她隱隱有所察覺,又無法明確地在腦中成形。但無論如何,公子和他杠上,隻會對公子不利。她打斷蓮靜將說出口的話:“楊禦史,明珠願意追隨禦史,盡心伺候,請禦史不要為難我家公子!”
蓮靜驚愕:“明珠……”
明珠淚如雨下:“公子,楊禦史英偉不凡,明珠也一見傾心。公子就當明珠趨炎附勢喜新厭舊,莫再惦著明珠了!”
柳夫人笑著插話:“如此說來明珠與我兄長是兩情相悅,佳偶天成。”
楊昭未見歡喜,臉上怒氣愈盛。
蓮靜對明珠滿懷歉疚,真不知該說什麽安慰她,見楊昭始終握著明珠下頜,白玉肌膚上已映出青紫瘀痕,不由怒道:“楊禦史,既然你屬意明珠,今日得了她,就該對她體貼憐愛,怎還施以暴力?你這樣不憐香惜玉,叫我怎麽放心把她交給你?”
楊昭回首看明珠,哼了一聲,撒手放開她。明珠虛弱地摔倒在地,心中一片透涼。一旁的兩個侍女將她扶起,半攙半拖地將她帶下樓去。
蓮靜眼看她從麵前消失,怒視楊昭道:“楊禦史,希望你得了這顆明珠,日後好好珍視對待。明珠若是過得不好,我決不會善罷甘休!”
楊昭瞪著他,一言不發。柳夫人打圓場道:“吉少卿盡管放心,明珠是妾開口向少卿討的,妾也算半個媒人,明珠又甚得我心。兄長若不善待明珠,我還不答應哩!吉少卿,以後咱們也算親家了,來來來,坐下坐下,妾敬少卿一杯,就當是我兄長與明珠的喜酒。”
蓮靜謝過:“多謝夫人美意,下官還有事在身,日後再回敬夫人,告辭。”說罷離席。走過楊昭身邊時頓了一頓,冷冷地看他一眼,大步離去。一旁始終不敢說話的史敬忠也連忙告辭跟著蓮靜離開。
兩人下樓出了柳宅,車夫還在門旁候著,見三人進兩人出,訝道:“吉少卿,這麽快就出來啦?那位姑娘呢?”
蓮靜神色頹喪,史敬忠在他身後朝車夫連連使眼色,車夫會意,不再多問。兩人上了車,史敬忠長呼一口氣,想把窗簾拉開,被蓮靜製止。
蓮靜頹然道:“阿翁,你是不是覺得我太膽小懦弱了?”
史敬忠安慰他道:“蓮靜,楊家有權有勢,正當得寵,後台又硬,你爭不過他們的。與其不自量力以卵擊石,不如韜光養晦。說什麽膽小懦弱呢,你方才頂撞楊昭,阿翁著實為你捏了把汗。要說懦弱,老朽連句話也不敢幫你說,才叫懦弱呢。”
蓮靜道:“民不與官鬥,阿翁並無不是。楊昭不過是個侍禦史,從六品下,而我太常少卿正四品上,居然要任他欺淩,才是懦夫行徑。”
史敬忠道:“民不與官鬥,官也不以階論,太常寺怎能和禦史台抗衡。蓮靜,你何時得罪了楊昭,他要故意與你為難?”
蓮靜微感訝異:“故意與我為難?”
“你還看不出來嗎?楊昭意不在明珠。”
蓮靜想了想,終於明白自己那份隱約的不安和疑慮是從何而來。“明珠隻是他虛晃一槍,但是他意欲為何呢?你我二人,還有什麽可以謀圖的不成?”
史敬忠自嘲道:“也是,你、我和明珠三人,若要說有一人令人起意,那也必然是明珠。暫且走一步是一步,你近日小心一些就是。”
蓮靜點頭,兩人不再說話,馬車疾馳而去。
一旁高樓上,站在圍欄前的人目睹馬車離開他的視野,雙手握緊了欄杆。
柳夫人款款地走到他身邊,看一眼街道盡頭的馬車,涼涼地開口:“三哥,方才你可是有些失態呀,不是都說好了的麽?”
他望著遠處漆黑的夜幕,閉口不言。
柳夫人又問:“那個明珠,你準備怎麽處置?”
“明天帶她進宮。”他轉身下樓,“以後,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