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蓮傷

刑縡等人妄圖謀害左右相及武部侍郎,持械拒捕,臨場又出現刺殺禦史大夫之事,可謂罪大惡極,連皇帝都親自過問此案。但是第二日皇帝召朝臣入兩儀殿密議,卻沒有召入王鉷,隻因朝上左相陳希烈參了王鉷一本,說他必定也參與此次謀亂。

雖然有刑縡黨羽的證詞證實王鉷之弟王銲與刑縡過從甚密,言行多有犯上不敬之處,但並無證人見過王鉷與刑縡有直接來往。皇帝素來信愛王鉷,王鉷處事又以謹慎著稱,皇帝不相信他會有謀逆犯上之舉。

李林甫生性猜忌多疑,這回王鉷之弟參與謀殺他,讓他對王鉷的信任大打折扣,但又拿捏不準,怕自己要是誤殺了王鉷,少了這個得力助手,以後在朝中的勢力恐怕要大減。

他看了一眼一旁的楊昭和左相陳希烈。

當初韋堅倒台,李林甫起用陳希烈為相,就是看在陳希烈柔順易製,朝中大事都聽李林甫決斷。誰知最近以來,因為李林甫身體欠佳,時常不能理事,陳希烈做主多了,對李林甫漸漸不順從起來,還屢次和他作對。

而武部侍郎楊昭,當初和王鉷一樣都是由他提拔起來的。楊昭在宮中有貴妃這個後台,不像王鉷那般對他百依百順,李林甫當然偏愛王鉷。兩人同為禦史中丞,李林甫舉王鉷為禦史大夫,那時就聽說楊昭十分不滿,與王鉷生隙。從去年開始,楊昭就多次與他作對,除去了他的兩個心腹愛將,後來更是和陳希烈一個鼻孔出氣,處處和他為難。這回若是再沒了王鉷,憑自己這把老骨頭,隻怕要被他們兩個取而代之。

於是他上前奏道:“王銲,嫡母所出,而王鉷為庶出,王銲自幼受父母寵愛遠甚眾兄弟。而如今王鉷身任要職,陛下信愛寵遇有加,王銲隻不過因為兄長的緣故才得了一個戶部郎中的職位,對王鉷心存嫉恨。王銲凶險不法,屢次被兄長責罰,還曾鬧出要分家的事來,王鉷怎會和他同謀,與那些凶人來往呢?”

楊昭趁機奏道:“王銲往來凶人圖謀不軌已是罪證確鑿。不如讓大夫親自治王銲的罪,若大夫不曾與謀,必能大義滅親。”

李林甫一想,這樣正能測驗出王鉷是否對自己有二心,於是也同意楊昭提議。陳希烈當然附議。

皇帝不信王鉷有逆心,但他三人都這麽說,隻好同意。於是令楊昭私下授意王鉷,讓他自己上表請求治王銲之罪,則可饒他免受株連。

其實王鉷與他這個不爭氣的弟弟王銲兄弟感情卻是很好。王鉷自幼失恃,由嫡母養大,對嫡母十分孝順。而王銲為嫡母獨子,自然寵溺愛護有加,不然以王銲的橫行無忌哪能安然活到現在。任海川韋會,都是王鉷為保弟弟安全,動用自己權勢滅口平事。

這回皇帝朝下令召左右相等入兩儀殿密議,王鉷明白他們是商量如何處置自己,也十分焦急,候在殿外等消息。楊昭一出來,就看見他匆忙地跑過來問:“陛下怎麽說?”

楊昭直言相告:“陛下的意思……是要大夫大義滅親。”

王鉷沉默不語,凝眉思索。

楊昭又道:“大夫,這次雖然主謀刑縡已被禁軍正法,證據不足,但陛下親自過問,令弟的罪名是不可能洗脫了。若大夫表情罪之,盡歸其咎,大夫就可安然度過,不必被他牽連;否則陛下必以為大夫知情不報,故意隱瞞,大夫就要替令弟擔下罪責,因此丟了大好前程,何其不值!”

王鉷本來還有些猶豫,聽他這麽一說,立刻正色道:“弟為先人所愛,先母臨終時以幼弟托付於我。如今他犯下這等大逆不道之罪,都是我這為兄的管教不嚴,本已有愧先人囑托;若再為了保住自己榮華富貴,竟要反咬一口加罪於弟,日後到了泉下還有什麽麵目去見先人呢?”

楊昭勸道:“先人已去,哪管得了那麽多?弟弟的命,畢竟是別人的命,哪有自己來得重要?”

王鉷被他一激,怒道:“楊侍郎,如此不孝不義的話你竟也說得出來!賣弟求存,我是決計不會做的!”

楊昭道:“大夫如此固執,可就別怪下官沒有相勸。”說罷,回兩儀殿向皇帝複命。

果然,皇帝一聽說王鉷居然不知好歹,不肯治他弟弟的罪,龍顏大怒。李林甫本來對王鉷就存了芥蒂,聽到這個消息愈發懷疑,也不幫他說話了。

王鉷向楊昭一番慷慨陳詞後,自知必會惹怒皇帝,準備回家等候降罪的旨意。還沒走出宮門,就見陳希烈帶了一隊禁軍,從後頭追趕上來,將他團團包圍。幾名禁軍上前摘了他的官帽,將他五花大綁拿下。

王鉷驚問:“陳相公,這是何意?”

陳希烈道:“罪臣王鉷,與凶人合謀造反,大逆當誅。陛下已下令撤去你一切職務,即日交由三司問罪。”

王鉷一聽他說自己的罪名是合謀造反,和楊昭說的不同,大呼:“冤枉!陛下,臣沒有謀逆造反!”但此時身處後宮的皇帝哪裏還聽得到。王鉷見跟在陳希烈之後,李林甫和楊昭也一同出來了,急忙對李林甫喊道:“右相!右相救我!我有話要對陛下申訴,請右相代為傳達!”

李林甫搖頭道:“晚了。”說罷,頭也不回,出宮回府。

隔日,皇帝正式下了詔書,撤去王鉷所有職務,由陳希烈楊昭共同審問查辦。王鉷原任京兆尹一職由楊昭替代。

刑縡一幹黨羽早就盡供所知,接下來要審問的就隻有王鉷王銲兄弟了。第一天升堂,先審王銲。除了陳希烈、楊昭和憲部、大理寺的官員,侍禦史裴冕、監察禦史吉鎮安和長安尉賈季鄰因為當日曾參與緝拿凶犯也一同在列。

王銲此時身陷囹圄,吃了點苦頭,靠山又倒了,早不複平日的氣焰,垂頭喪氣跪在堂前。楊昭問道:“凶人刑縡聚眾作亂,聽說你和他私交甚密,你可知道此事?”

王銲低著頭,模糊不清地“嗯”了一聲。

楊昭一拍桌子,喝道:“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王銲身子一抖,抬起頭來,清清楚楚地回答:“知、知道!”

“知道為何隱而不報?莫非你也是他同謀?”

這事早就是眾所周知的了,刑縡黨羽都予證實,王銲也不否認,又低下頭不說話。

楊昭又問:“除你之外,還有哪些同謀?”

王銲回道:“就我二人,沒有其它同謀了。”

楊昭喝問:“單憑你二人集結一幫烏合之眾就想謀逆作亂?是誰在.手機看小說訪問.16xs.m背後支持你們?供出主謀,你作為從犯可從輕發落。”

王銲明白他是想讓自己供出他哥哥王鉷,隻一口咬定再無同謀。

此時忽聞外頭有人擊鼓喊冤。大理寺不同縣衙,不受理民間訴訟,怎麽會有人到這裏來鳴冤。大理寺卿眉頭一皺,就要派人去驅趕。楊昭耳尖,聽到外頭喊冤的人在叫“王氏兄弟”,吩咐將喊冤者帶進來問話。

竟是駙馬都尉王繇,一身縞素,帶著幾個披麻戴孝的婦人,手持大鼓邊敲邊喊。被衙役帶進來,跪了一地,又是哭又是鬧的,直喊冤枉,要左相為他們申冤。

陳希烈問:“駙馬,你有什麽冤屈,為何要到大理寺來鳴冤?”

王繇道:“我二弟王府司馬韋會被人害死,含冤莫白,非大理寺不能緝此凶徒!”

一旁的長安尉賈季鄰一聽他說出韋會的名字,臉色一白。這韋會正是他奉王鉷之命暗中處死的,本來他就在擔心王鉷此案會不會牽連自己,這時王繇又出來揭發韋會之事,更讓他心驚膽戰。

陳希烈楊昭對望一眼,還是順著他的話問下去:“是誰害死韋司馬?”

王繇咬牙切齒道:“禦史大夫王鉷!”

陳希烈道:“駙馬請講!”

王繇指著跪在地上的王銲道:“都是因為這個逆賊!他往來術士意圖不軌,問術士任海川自己是否有王者之相,術士懼而亡匿。王鉷怕事情泄露,將術士杖殺滅口。我二弟與此術士有私交,見友人枉死,心有不平,私下抱怨,不想隔牆有耳,又被王鉷知道,竟誣我二弟犯案,逮入獄中將其縊殺!”

一旁的婦人哭著插嘴:“我夫君不曾犯案,都是長安尉陷害我夫君,還說我夫君是畏罪自殺!”她抬起頭來,怒指賈季鄰,“就是你!就是你害死我夫君的!你說,我夫君到底犯了什麽案?你說清楚!”

陳希烈和楊昭一同看向賈季鄰。賈季鄰嚇得滿頭冷汗,撲通一聲跪下:“下官……下官也是聽命於人,身不由己!是王大夫……是王鉷他怕韋司馬把王銲之事泄露出去,才誣陷韋司馬,殺他滅口的!”

王銲大驚失色,指著賈季鄰罵道:“你胡說八道,血口噴人!”

楊昭怒喝:“鐵證如山,由不得你狡辯!你與術士往來,妄語圖讖,欲為王者,還敢說沒有主謀?”

王銲辯道:“我能招的都招了,就是我和刑縡共謀,哪裏還有主謀!”

“沒有主謀?”楊昭站起身來,厲聲道,“你欲為王,誰人為帝?”

陳希烈一聽此言,也吃了一驚,隨即問王銲:“王鉷可曾參與你們的陰謀?”

王銲呆愣在原地說不出話來,沒想到他們居然給哥哥扣上這麽大的罪名。這罪要是認了,可是要滿門抄斬、株連九族的!

楊昭上前一步,再次逼問:“王鉷參與否?說!”

這時一旁蓮靜衝上前來,對王銲喝道:“陛下因為大夫之故加你五品戶部郎中,你不但不思大夫恩惠,還與凶人往來行凶作惡。大夫為保你性命,不得不做出不義之事。你為臣不忠,為弟不誼,難道現在還要陷害大夫,讓他做你的替罪羊嗎?”

楊昭轉頭看向她,蓮靜滿麵怒容,雙眼直直地盯著他,怒火仿佛隨時都會從眼中噴出來。楊昭收回視線,對王銲緩緩道:“王鉷若是參與陰謀,不可隱瞞;若未參與,也不可誣賴他。”

王銲急忙道:“我兄長不曾參與!都是我自己想要謀求高位,酒醉妄言,意圖……意圖像東平郡王、陳相公一般封王拜相、位極人臣!”東平郡王安祿山是以將帥封王,王銲以他作比,意欲為王就算不得謀逆了。

那句“如東平郡王、陳相公一般”說得陳希烈很是受用。王銲刑縡謀殺宰相,王鉷包庇其弟,殺術士任海川、王府司馬韋會滅口,這些罪名已經夠要王氏兄弟的命了。他看了一眼楊昭,問道:“楊侍郎,你看這……”

楊昭道:“但憑左相做主。”

陳希烈於是命衙役鎖了賈季鄰,與王銲一同帶下去畫押,王繇等人也領去寫下供詞。王鉷一案,就如此定案了。

陳希烈上表奏與皇帝,不多日,皇帝下詔將王銲杖死,王鉷賜自盡,其子王準、王偁流放嶺南,家產抄沒充公。

王鉷以聚斂起家,曾任各種掌管財務的肥差,家中也斂財千萬,豪華奢靡。有司抄沒其屋舍家當,曆經數日才全部理清。

王鉷之前深得皇帝寵愛,皇帝命三衛公廚為他準備了一頓豐盛的食物,讓他吃飽喝足,黃泉路上做個飽鬼,以示恩典。王鉷吃完皇帝所賜飯食,就在三衛廚飲下毒酒自盡身亡。王鉷昔日友朋怕受他牽連,紛紛與他斷絕關係。屍體留在三衛廚中,數日都沒有人來移動。

侍禦史裴冕不忍,向左相陳希烈請求收回王鉷屍體入土為安,陳希烈許他收王鉷屍首歸還家屬安葬。

裴冕前去三衛廚,平日門庭若市的公廚此時卻空無一人。王鉷屍體陳放了數日,已經開始腐壞,屍臭傳出屋外。裴冕到的時候,就聽到王鉷陳屍的房內傳出女子嗚嗚的哭泣聲,進去一看,原來是王鉷妻女,全都披麻戴孝,正把王鉷屍體收入一口薄棺內。陪在一旁的有王鉷舊日部下的一名判官,還有太仆少卿兼監察禦史吉鎮安。

裴冕走過去拜了王鉷,才問蓮靜:“吉少卿,這……都是你安排的?”王鉷妻女都已發配流放,這時該上路了才是。

蓮靜道:“楊侍郎準許了,讓大夫家屬領回安葬,辦完後事再離京。”

裴冕歎道:“楊侍郎此舉也夠得上一個‘義’字了,不枉大夫與他共事一場。”

蓮靜別過頭,鼻子裏輕蔑地哼了一聲:“義?”人都是他害死的,還說什麽“義”?後半句話她吞回肚裏沒有說出來。若不是她去懇求,他會管王鉷屍身如何處置?

裴冕卻不知內情,以為她是氣憤楊昭成王鉷之獄,使王鉷遭殺身之禍,拍拍她肩道:“左相和楊侍郎也是奉命查案。幸得少卿為大夫辯解,使大夫最後未蒙上謀反的罪名,得一個全屍入土。大夫泉下有知,也會感激少卿的。”

他不說到還罷了,這麽一說,蓮靜想起前因後果,愈發覺得有愧。她明明知道王鉷是被楊昭構陷卻不能開口說話,隻是因為……因為自己的私心,寧可讓王鉷枉死,也不願楊昭涉險。但是他……種種行徑讓她心寒,偏又無可奈何。

蓮靜閉口不說話,裴冕又道:“大夫這一去,朝中頓失一根頂梁柱,右相又年邁體虛不勝重荷。還好楊侍郎年富力強,才能挑得下大夫撂下的重擔。”

蓮靜一愣,問道:“裴禦史何出此言?楊……侍郎他挑什麽重擔?”

裴冕訝道:“吉少卿沒有聽說麽?陛下已有口諭,王大夫生前所領的各項職務如禦史大夫、京畿關內采訪使等,都由楊侍郎接任。大概過不了幾天製書就要下來了。”

“是嗎?”蓮靜淡淡道,神情有些呆滯,“那看來楊侍郎這個稱呼也叫不了幾天了,馬上就得改口,叫楊大夫了。”

裴冕未覺她語氣中的譏諷之意,繼續道:“楊侍郎原本就一人兼領十多個職務,這回王大夫的二十餘使又全都歸給他,一人同時領三十多個職位,怎麽忙得過來?”

蓮靜問:“王大夫的職務全都歸給楊侍郎,右相不曾有異議麽?”以李林甫的心胸,哪能眼看著楊昭坐大。

裴冕知她話中之意,說道:“右相年事已高,一日不如一日,無心也無力再多管事了。這回王大夫之獄由左相和楊侍郎所成,左相又堅辭不受兼職,自然全歸楊侍郎。”

陳希烈倒是識趣,見好就收。蓮靜道:“如此說來,如今楊侍郎的權勢豈不是傾動朝野?”

裴冕歎道:“是啊,也隻有右相能與之匹敵,但右相不如楊侍郎年盛啊。”換句話說,等李林甫撒手一去,這朝中可就沒人能和楊昭匹敵了。大權握於一人手中畢竟不是什麽好事,何況楊昭還是個外戚。

蓮靜冷笑道:“隻怕過不了多久,就連右相也無法匹敵了。楊大夫這個稱呼,還不知道能叫幾天呢。”

“吉少卿,你這話是……”裴冕驚訝地望著她,一句話憋在喉嚨口,終究還是沒有問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