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無法承受的痛(下)

黑暗……

無窮無盡的黑暗……

虛無空洞的黑暗……

她在黑暗的半空中漂浮,身體好像已經不再屬於自己,生命好像也不再屬於自己……

好舒服……

又冷又痛的渾身乏力的感覺瞬間消失了,即將解脫的舒暢牢牢包裹著她……

好想永遠都待在這兒……

永遠都不要離開……

“駱駱……駱駱……快醒來……不要睡……不要睡……”

是誰?誰在叫她?這個聲音好熟悉好熟悉……

為什麽要叫她?

……讓她睡吧……一直睡吧……

“……等我……一定要……等我……”

聲音好遙遠好遙遠……仿佛……快要消失了……

不要!不要丟下她一個人!

喝!痛……

身體開始有了感覺……

好痛!好痛!就像是被撕裂了般,都痛到了心裏麵……

“她動了!她的手動了!大夫——”

“讓我看看……脈象恢複了平穩,她已經度過危險,一會兒就會醒……”

床中人兒纖細髦翹的睫毛微弱地掀動兩下,緩慢地睜開數日未曾見世的雙眸。乍然的光明讓她眼裏的影象模糊一片,須臾,瞳孔焦距逐漸凝聚,雙眼卻無神而又空洞,甚至潛蘊著深深的暗沉,頭發上似乎也殘留著悲傷的餘味。

“你醒了?”駱煒森激動地將冷落卷入懷中,發狂似細吮她蒼白的瓷容,“你終於醒了!駱駱!你……讓我等了好久……好久……”

猶帶哽咽的話語讓人聞之動容。駱煒森像一鬆手就會失去她似地緊緊摟著她,完全不在乎旁人側目的眼光,將下頷擱在她肩上。呼出的氣息拂過她的麵頰,貼著她的耳畔,傾訴著他的愛語。

“你知道你快把我嚇死了嗎?你已經睡了十天十夜了,我好怕你會就這樣一直睡下去……以前都是我不好……我愛你,真的好愛你,因為你的不在乎、你的欺騙,我怕你離開我,所以才會那樣對你。我答應你,以後不會再傷害你了!原諒我,原諒我好嗎?”

懷中的她沒有絲毫反應,不掙紮也不哭鬧,沒有開口說一句話,毫無生命般一動也不動。

“駱駱!你怎麽不說話,你還是無法原諒我……”駱煒森慌了,邊問邊將她的臉轉了方向,可麵對他的那一瞬間,話語驟然凝結在舌尖。

看著她的眼睛,駱煒森如同被一盆冰水從頭淋下,滾燙的心凍結住了。那雙眼睛裏麵沒有他……那麽黑、那麽美的一雙眼睛裏沒有他……

不!不止是他,是任何事物,仿佛情緒已逝,是一個已經失去靈魂的美麗娃娃。

駱煒森所有的能夠維持理智的自持力都被那雙眼化為了烏有,他發狂地攫住她的雙肩,用力搖晃,陰鷙如鷹的眼瞳閃著激狂的感情,朝著她大聲狂喊,“你愛他就愛得那麽深嗎?他憑什麽得到你如此的愛?憑什麽……我嫉妒!嫉妒的快要發狂!為什麽?為什麽那個人不是我?我愛你!甚至比他愛得更久、更深、更多啊!為什麽那個人不是我?你有沒有聽見?我才是那個最愛你的人啊!”

她的沉默不語讓他從未有過的恐慌;她的冷漠淡然讓他從未有過的嫉妒;她的麵無表情讓他從未有過的失意,一切如尖刀一下下地剜割著他的心。

可是無論他如何嘶喊叫嚷,都隻有他的聲音在四壁撞擊,隻有他的聲音……

“我知道你聽得見!你應我,應我一聲啊!……他已經死了!死了!……”

她的毫無反應,開始令駱煒森的情緒異常激動,以致沒有發現她的眼睫,在“死了”二字的刹那,微微顫了一下,淡色的眼眸深處,不期然掠過薄薄一層哀傷之色。

“隻有我,在這個世界上隻有我才會永遠在你身邊,永遠愛你!隻有我,隻有我……”駱煒森的雙手越抓越緊,恨不得陷進她的肉裏,就算使她疼痛的叫出聲來也好,至少她開口了,可是什麽都沒有,沒有痛楚,沒有表情。他兩眼痛苦地微閉著,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映出一圈暗影,語尾也漸次降低,最後沒入一片低吟中。

“駱莊主,駱小姐才剛醒來,身體還很弱,就讓她多休息。您也已經在這守了五天五夜了,就算您的武功再高身子也會受不了,您回房休息吧,駱小姐我會照顧。”對於駱煒森漸漸過激的舉動,一直站在一旁默默不語的東方鈺不得不在此刻出聲提醒,駱姑娘的身體可經不起這樣的折騰。

駱煒森聞言一僵,隨之緊張地將她放回床上平躺著,蓋好被子,俯下身以從沒有過的弱態,顫巍巍地親吻她的額頭良久,才緩緩鬆開雙手。

“你不說話也沒有關係,我會一直等你,等你忘記他,等你原諒我,等你接受我……可是,你給我聽清楚了,今生今世也別想我會放開你,你休想擺脫掉我!”強勢的語氣中掩不住的深情。

駱煒森望著她,連眉梢都寫滿了愛戀,眼光灼灼炙人,一瞬不瞬地凝視她,抱著最後的希望,等待著她的回應,可是,她的臉上仍然沒有絲毫的變化。他炙熱的雙眸倏地急速降溫,最後歸於一片冰冷漆黑,如暗夜沉沉。

他得到了她的軀殼,卻得不到她的靈魂!他的心中陡然湧上一陣莫名的寂寥。

“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看你。”

駱煒森默默移步,轉身離去,漸行漸遠,腳邊,是月光映出的影子,形單影隻,透著無盡的落寞與淒涼。

待駱煒森離開後,房中便歸於寂然。東方鈺輕輕地一聲微歎,端坐在冷落的身邊靜默許久,語重心長的溫言:“駱姑娘,你這又是何苦?”

冷落腦袋一片空白,呆滯地“望”著屋頂,一動也不動地平躺在床上。她喪失了語言能力,喪失了麵部表情,甚至喪失了自己,目光冷漠空洞,渾身張揚著病態美。

絕塵,我知道是你!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呼喚著我,不讓我沉睡,你就這麽不想讓我去找你嗎?可是,失去了你,活著還有什麽意義?

你不知道真正的悲哀,並不是傷痛,而是一無所有。早已一無所有的我,已經沒有什麽好留戀的了……

她殘存的軀殼隻剩下了冷漠。因為,在連死也不可以做到的時候,她除了冷漠,還能做什麽呢?又或許,隻有冷漠,才能訴說她心中刻骨的怨恨。

一切的外物,已經與她無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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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和黎明來來去去,冷落好似睡美人躺在床上,不動,不喝,不吃,甚至不睡,日漸衰弱,空寂透心,等待著死亡。

駱煒森每日就這樣帶著希望而來,又攜著失望而歸,重重的失落令他不僅失去了平日那抹充滿自信如朝陽般的神采,眼眸更是日益黯沉懾人。

“東方大夫,駱駱就交給你了,我明日再來。”

看著駱煒森邁著沉重的步伐、漸漸遠去的背影,東方鈺回頭望了冷落一眼,心裏翻騰起一股莫名的感受,愛的深,傷的深,痛的就深,教人無可奈何,更教人生死相許。

唉!問世間情為何物?是麻煩的孿生姐妹,一起嫁給了痛苦,生了個兒子叫悲哀!

東方鈺坐在冷落床邊的小凳子上,溫柔執起她的手,微一探脈,發現脈象微弱紊亂,漸有衰竭之勢,他不禁皺眉,“駱姑娘,你再這樣不吃不喝不睡,就算大羅神仙在世也救不了你了。”

冷落像是沒聽見他的話似的,雪白的容顏仍舊無半點反應。

“唉!”東方鈺喟然一歎,慢慢將她的手擱回被中,“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你的事江湖上人人皆知,駱煒森殺慕容少莊主,擒慕容山莊一家,甚至包括兄妹相戀,以致駱煒森為女殺子的事都是人們茶餘飯後的話題……我的命是你救的,你是我的恩人,可能這事對你來說微不足道,我卻充滿了感激,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畢竟生命隻有一次。”

東方鈺不放棄地繼續說道:“不要如此輕易的放棄自己的生命!那個我在杭州城認識的駱泠霜到哪兒去了?那麽耀眼奪目,渾身閃著光彩,深深吸引住我全部的注意力。我知道我不該說這樣的話,可是我真的不希望我愛慕的人,就這樣憔悴衰敗下去。”

東方鈺痛心地望著麵無表情的她,“不要這樣!你不需要用死亡來延續你們的愛情!你應該更努力地活下去,雖然會有痛苦,但是也有希望啊!駱公子肯定也不想看見你這樣的傷害自己……”

東方鈺瞥見她眼簾閃動了一下,太好了!隻要提到駱公子她就會有反應。他連忙再接再厲地說道:“我真夠笨的,當日在杭州城就該看出來,如果不是你向我介紹他是你哥哥,我肯定會以為你們是一對情侶,雖然當時你掩麵遮顏卻仍難蓋住你們之間的親密氣息。唉,愛情就是這麽微妙,不是人力所能控製的,就算是兄妹,隻要兩人相愛也沒有什麽不可以。”

再次聽到他的名字的時候,冷落心中苦澀難忍,心被利刃所刺的地方又開始疼痛,疼得抽搐。所有過去和現在的一切景象,清清楚楚出現在心靈上,滴滴清淚順頰而下,無聲地浸潤入枕,緩緩洇開,洇出往事一幕幕,一切並不如煙,就在昨日。

“我是個外人,可能沒有資格說這些,也不能完全明白你經曆了些什麽,可是……駱姑娘,你想想,駱公子對你那麽情深意重,不顧倫常,豁出性命的去愛你,真的會就這樣丟下你不管嗎?你確實見到了駱公子的屍體了嗎?我是一個眼見為實的大夫,隻要是我沒親眼看到的事情,都會抱有三分懷疑,你不應該就這樣過早的下結論,萬一……”

“……等我……一定要……等我……”

絕塵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突地躍入冷落的腦海,對啊!他有叫她等他!他是不會騙自己的!他一定不會有事!

不是有人說過:如果羅密歐真的愛茱莉葉,那麽他會知道茱莉葉根本沒死,因為茱莉葉不會忍心棄他而去。

一瞬間,她仿佛找到了生存下去的意義,慢慢從意識的世界中走了出來,失焦的雙眸也開始凝聚光芒,為軀殼重新注入生氣……

她相信!不!是堅信!絕塵一定不會忍心扔下她不管!

“謝……謝謝!”略帶沙啞的女性聲音驟然響起。

“嗬!你……你終於說話了。”東方鈺激動地站了起來,詫異中帶有一絲興奮。

對於東方鈺的反應,冷落微微一楞,瞬間扯開一抹輕輕淡淡的微笑,艱難地坐起身子,“謝謝你,東方鈺,如果沒有你,恐怕我會一直沉迷於自己的哀傷當中,直至死去。你是個好人。”

她有如行屍走肉般過了無數個日日夜夜,連她自己也記不清究竟過了多久,隻是隱隱覺得有人在一旁日夜不停地照料著她,對著她說話。如果沒有他,她恐怕早已……

“這本是大夫應盡的本分,什麽好人不好人的……”東方鈺秀氣的臉上布滿了紅暈,表情是那樣地靦腆,像一個羞澀的孩子。

“我不是在讚你,是提醒你!好人通常都不長命,你以後對人還是多長些心眼的好。不過,我倒真的希望這話能在你身上終結。”冷落搖搖頭,謝絕了東方鈺的攙扶,一人強撐起身子,蹣跚地移到梳妝台邊的凳上坐下,微喘著氣,“我已經好了很多了,你還是快點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吧。”

“可是駱莊主他……”

“你不用擔心,他,我還能應付!”冷落邊說邊移轉眸光掃視梳妝台上的東西,欲找把木梳打理淩亂的頭發——女人第一在乎的總是自己的儀容。可當眸光掃過一隻銀簪時,她驀然一僵。過了好半晌,她再次蠕動唇角,垂下眼簾。“東方鈺!你當日說過的話還算數嗎?”

“嘎?”她無厘頭的話,讓東方鈺楞了幾秒,隨即恍然,“當然!”

“那……希望你能再幫我這最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