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章 改造現場實錄

“哦?有什麽說法?”

“嗬嗬,你不知道吧。”陳勇擠擠眼,“這個小崗隻要把紅旗放倒,我們就明白了,監獄業務科室下來檢查的麵包車馬上就會過來,等到麵包車開進宕口,我早就在勞作一線指揮督促了,他還能揪到我不在勞動現場的小辮子?”

敢情這小崗不但監督犯人還監督上級科室?果然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吳越也笑了起來,問道:“那我們就得盯著紅旗看嘍?”

“小崗不眼觀四路耳聽八方還叫小崗?山頂上一發信號,每個小崗都會知道,離你最近的那個第一時間就會通知你的。當然了,碰到突發事件你還得主動下去,比如出事故了,犯人鬥毆受傷了,軋石機壞了……”陳勇把煙頭往地上一扔,“大家都是穿製服的,拿差不多的工資,憑啥機關大老爺們舒舒服服幹幹淨淨,我們在這裏日曬風吹淋雨吃灰?小吳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勇哥,我看你當年肯定是個憤青。”

“哈哈……”陳勇拍打著褲管上的灰,“小吳,你剛來還是多下去轉轉好,要不然業務科室過來檢查,一問三不知鬧出笑話來就難堪了。”

“嗯,勇哥說的一點不錯。”吳越點點頭,業務不熟悉遲早會出洋相,今天早上不就差點露陷了嗎?

軋石機一響,分貝高的驚人,就連麵對麵講話也要扯著嗓子,粉塵一團團從碎料口騰起,淤積在月牙形的宕口裏,好久才能散去,沒一會,勞作犯個個就像戲台上唱戲的,一臉粉撲撲隻看到兩隻眼睛在眨巴眨巴。

捧著點名薄隔半小時清點出工人數的點名員亦步亦趨緊跟在吳越身後,充當臨時講解員。

吳越饒有興趣的觀察著軋石機的工作,又湊近一旁的小黑板看了幾眼。

“吳幹部,犯人每天的任務是八十板車,上午四十,下午四十。超額完成的有獎勵,完不成的,看情況,要是故意偷懶的,就有苦頭吃了。”

吳越頓頓頭,抬腳向裏麵走去,進去三十多米後,噪聲明顯小了,灰塵也少了許多。

昨天收工前放炮炸下來的石料沿著作業麵底部堆成了百米長龍,勞作犯彎著腰用三角鐵耙子把石料往簸箕撥拉,滿了就往板車上一倒,然後繼續扒拉,直到板車堆滿。

石礦犯人鬥毆十有八次是為了爭搶有利地形的,炸下來的石料不可能均勻分布,有的地方多,有的地方少,搶占到了好地形,完成任務就容易,也就難怪出工時犯人爭先恐後的衝下去,誰不想省力些?

吳越叫住一個拖著板車正往軋石機進料口趕的犯人,讓他停下來,自己上去體驗了一把。

嗯,這一板車石料足有四五百斤,可見這個勞作犯改造還算老實,沒有偷懶,吳越看了一下,從勞動點到進料口最遠不過一百多米,路程看似不遠可既要扒拉又要裝車,有時一車拖完了,返回勞動點還得等上一會才能輪到空位,這麽算的話,一上午完成四十車的任務並不輕鬆。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別看他們現在好像在遭罪,真正翻開他們檔案看,大多數人的罪行會讓你恨不得加重些懲罰力度,吳越打量著一個個灰頭土臉的勞作犯,覺得這樣搞也無不妥,如果改造是愜意的,這些家夥出去了肯定更加無法無天,即使改不好他們,至少也要讓他們知道犯罪的代價隻有痛苦。

中午十一點,拖拉機從大隊犯人大夥房拉來了午飯,勞作犯一組組排隊從宕口進入工棚,最後小崗撤回,全部布置在工棚四周警戒。

飯都是滿滿一飯盒管飽的,菜除了一周開一次大葷(每人一塊二兩多的紅燒肉),一次小葷(蔬菜加肉片),其餘時間沒有半點葷腥。

今天是粉條鹹菜湯,裝滿了四五個大鉛皮桶,拖拉機手拿著勺子,充當臨時炊事員挨個給勞作犯每個一勺。

吳越走近些一瞧,桶口油汪汪,可舀出來的菜湯裏油花不多,這菜明顯是清水煮好後倒上去的油。

吃飽、吃得衛生,冬天保證熱度,這是監獄法明確規定的,對這點吳越舉雙手讚同,真要每天大魚大肉伺候這幫人,這不叫人權而是變相縱容犯罪。

犯人記錄員抽了個空當,喜滋滋跑過來向黃雙翔和吳越報喜,今天上午的任務沒有一個沒完成的不說,超額的人數還大大超過了以往。

“咦?黃隊,今天出工你看了黃曆?不對吧,這本黃曆是你三中隊特製的?怎麽我二中隊就沒有效果?”陳勇從工棚的另一麵轉過來碰巧聽見了,就開起了玩笑。

“陳隊,我也奇怪呢,我中隊有十幾個一直老樣子,你再怎麽教育他照樣完不成任務,噯,今天個個打雞血了?”黃雙翔也想不出答案。

“黃隊,陳隊,我知道的。”犯人記錄員巴不得跟中隊領導多交流幾句,好討個近乎,“早上出工我就聽到同犯們在議論,吳幹部帶班,大家尾巴夾緊些,被吳幹部抓到你偷懶,估計比吃一頓電警棍還難受,後來,吳幹部一下宕口,明顯拖板車的跑起來就快了許多……”

陳勇哈哈大笑,拍著吳越肩膀,“小吳,下午借你到我中隊去轉一圈,怎麽樣?”

“一陣風,一陣風。不會長久的。”倒不是吳越故意謙虛,這跟調皮搗蛋的小學生剛碰見厲害的老師一樣,好個幾天,幾天一過依舊老樣子,除非這個老師時不時殺雞給猴看。

監獄法對幹警製約越來越嚴格,管教手段越發趨於文明,碰觸了紅線,輕者處分,重的說不定製服就被扒掉了。犯人不再是可以隨便殺殺的雞,而是一條癩皮狗,吳越的選擇是盡量不使用暴力就能讓癩皮狗聽話、敬畏而不是簡簡單單上去一棍子,髒了手不說還惹一身癬。

“嗬嗬……”黃雙翔幹笑幾聲,心裏實在不舒服,他是正中隊級隊長,在這個中隊幹了六年,吳越隻是一個普通新幹警,才來了幾天,威信一下就蓋過了他,這讓他覺得麵子上無光。

小雞肚腸!老子要有這麽一個搭檔就省心了,陳勇見黃雙翔突然沒啥興致,就知道他對吳越有了看法,拍拍肚皮,“黃隊,小吳,肚皮餓了,吃飯吧。”

中午吃飯連休息大約一個半小時左右,軋石機停了,空壓機毫不遜色的大嗓門又吼了起來,炮位組犯人拖著長長的風機皮管,在作業麵的階層上挨個排開,肩頂著風槍鑽出三米深的炮眼,為收工前放炮作準備,他們隻能利用勞作犯離開宕口休息的這段間隙,下麵有人勞動,高空絕對不能風槍作業,否則一塊不起眼的小石頭也能釀成一場大事故。

下午勞作犯出工後,黃雙翔主動下了宕口,到處去指手劃腳,頗有些雞蛋裏挑骨頭的意味。

他一心想趕超上午的記錄,可惜往往事與願違,還沒到收工時間,軋石機卻罷工了,振動篩被撕裂了半邊。

清理堆積的石料,卸下振動篩,焊接,裝機,黃雙翔估算了一下,最起碼得有五六個小時,這台軋石機才能開動。

石礦勞作犯大部隊返回到達監區時,必須保證自然光照良好,視線不受影響,這是監管安全的規定,黃雙翔不敢去碰觸,開玩笑,脫逃一個犯人,當班幹警辭退,二十四小時抓捕不到,監獄一把手去司法廳作檢討,司法廳廳長電話向司法部作檢討,一次脫逃兩名犯人,監獄一把手就地免職,司法廳廳長老老實實到華夏國司法部挨訓。

自從司法部下了這個文件,一道道緊箍咒由廳、局、監獄層層下壓,最後套在基層中隊幹警頭上就變成了一座大山。

“收工!”黃雙翔懊喪的晃晃腦袋,吩咐臨時大值星吹響收工哨子。

五點鍾,放炮警報準時拉響,所有石礦中隊的勞作犯迅速從宕口撤回到工棚,二十分鍾後警報響第三遍,平亭監獄礦區宕口一齊放炮。

吳越感覺地麵在顫抖,透過塑料薄膜蒙好的窗戶,可以看到整個礦區的天空都被煙塵覆蓋了,一些石塊呼嘯著,掠過工棚,濺落到大路對麵的農家菜地裏。

查驗過確定沒有啞炮後,勞作犯整隊返回監區,偌大的三大二中宕口隻剩下吳越和四五個機修犯人。

開拖拉機的犯人很快就從監區帶了些菜和肉過來,幫著臨時夥房做飯的犯人打理吳越的晚餐。

天漸漸暗了,伸手不見五指,隻有軋石機旁兩盞太陽燈發出耀眼的光芒。四處無聲,機修犯“乒乒乓乓”掄錘子的聲響分外刺耳。

臨時夥房的飯菜還沒熟,陳勇開著摩托就趕過來了。

“勇哥,來一碗?”

“吃過來了,我洗完澡正準備回家呢?”

“勇哥,你好像南轅北轍了吧?”吳越笑著拆開一包煙。

陳勇手一擋,“不抽了,免得你嫂子等會又嫌我一身煙味。我呢,是過來跟你說一下的……”

說著,陳勇回頭看了看,把吳越拉進幹警休息室,關上門,“小吳,你不覺得你們黃隊下午有點不對頭?”

“嗯?”乍聽到陳勇這麽一說,吳越很驚訝,想了想,“你不說我還沒在意,現在一想,哎,好像黃隊下午真有點奇怪,陰著臉也沒啥和我說話,一個人待在宕口就沒出來過。勇哥,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有個屁事!還不是覺得你搶了他的風頭,心裏不舒服。”

“不會吧,我和他第一天見麵……”吳越皺起眉頭回想著。

“嗬嗬,你沒注意,中午你們中隊記錄員匯報產量時,他那張臉立馬拉長了。”

就為這事?吳越啞然失笑。

“他呀,就是小心眼,我跟他一個中隊共事過會不知道?不過你也別擔心,黃雙翔謹慎過頭,魄力不夠,要不然會正中隊級幹了五六年連個主管也沒撈到當?他這人最多看準機會讓你難受一下,不會有什麽大動作出來的。”陳勇用手指在滿是灰塵的桌子上寫了“何”字,“你在中隊最要防的就是他!”

“何欣?”

“嗯!”陳勇頓頓頭,“他是笑麵虎一隻,人前一套背後一套的陰招不少,你要和他對上了,就有點傷腦筋。他哥哥何健是咱們大隊的副大隊長,他家又是老莽山的,根基比你我要深得多。”

“他走他的道,我過我的橋,他不惹上我,我也沒這個閑心去對上他。”吳越想到今天無緣無故又被黃雙翔惦記上了,心頭火大把煙頭往地下一扔,狠狠用腳碾碎,“他要是沒事找事,我也不是好欺負的!”

“小吳,你看……”陳勇本是好心好意的,被吳越一激,未免尷尬,“你要是不想上進,自然不怕,隻要不犯原則性錯誤,他也沒本事辭退你,能拿你一個辦事員怎麽辦?不過……”

“勇哥,別誤會,我不是衝你發火的,我知道你跟我講這些都是好意。”吳越歉意的笑了笑,“委曲求全沒用的!光忍讓他就能看著你上了,不可能吧?你一退,他更肆無忌憚,還以為你是好捏的柿子。依著我脾氣,既然碰上了,不如明的暗的鬥一鬥,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就算輸了也要叫他明白,哥們不是好惹的。”

一隻肥碩的老鼠擠進門縫探頭探腦。

吳越抬腳踢起一顆石子,“啪”,把老鼠遠遠擊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