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章 副縣級罪犯朗鴻寒(一)
犯人小組監房其實跟大學宿舍沒啥區別,一樣的上下鋪鐵架床,看起來甚至比學生宿舍還整潔,地麵幹幹淨淨,被子都疊成了豆腐塊,連洗漱用品也擺放的整齊劃一。
不過細細看還是能看出一些區別的,首先小組監房鐵門沒有門板,從上到下是一根根拇指粗細的鐵條,間隔一個拳頭大小,這是為了保證幹警對監房內的情形一目了然,其次,床鋪未免多了些,吳越數了數,十幾平米的房間足足擺放了七張架子床,還有最主要的就是氣味,門衛組還好,畢竟他們不從事重體力勞動,而且每天等中隊幹警洗完澡後,還能抽空去泡一泡,其他勞作犯小組,隔了幾米遠就能聞見怪味,味道就像尿桶打翻沒清理幹淨似的,讓人作嘔。
吳越坐在床沿上,趙月祥搬了小凳子坐在他麵前,剛想開口,看到秦風端了茶杯進來,又閉上了嘴。
“秦風,把我茶杯送到統計室,待會我要去找朗鴻寒談話呢,這兒你就別過來了,好好站你的門崗去。”吳越知道趙月祥想避人耳目,也善解人意一回。
趙月祥跟著秦風出了門,又四處張望了一番,才回來坐下。
“吳幹部,當時我從茶田小崗上撤下來,我也想不通,就去找何隊長匯報,哪知道他睬也不睬,隻給我一句話,你這人拎不清啊。我搞不懂我為什麽拎不清?我站小崗站的筆挺,勞作犯溜號串崗我總是及時製止的,後來我才知道,在何隊長手下,光這樣子是沒用的!陳達問我們要的香煙大半是孝敬何隊長的。吳幹部,這次章軍和陳達打起來,就是因為陳達手伸的太長,問礦山勞作敲詐香煙了……”
“哦,章軍動手是不是因為他那一塊的好處給陳達搶了?”
“不不,吳幹部你誤會了,我實話實說,章軍倒是從來不問勞作犯要東西的,他那家底還在乎這個?他這次純粹是為了勞作犯出氣的。不過,章軍這人脾氣急躁,你在礦上勞動,要是給他發現了偷懶,嘿嘿,一頓打逃不了的,幹部不是不允許犯人打犯人嘛,他啊,兩頭不討好!”趙月祥想起他在礦上勞動時,章軍看在老鄉麵子上還是挺照顧的,不由為剛才為了吹捧吳越說了章軍幾句壞話而難為情。
“趙月祥,我看你後來不是拎清了嘛,還當起監房門衛了。”吳越嘲諷道。
趙月祥的胖圓臉紅了起來,“吳幹部,我不是吹牛,勞動我肯出力的,否則黃隊長也不會挺我當門衛,人嘛,你好我好,我又不是不懂人情世故,隻是……像何隊長這樣就沒啥味道了。”
“你呀,越說越沒譜,還點評起中隊幹部了。”
“吳幹部,我反正還有三十天不到就出去了,這話就算傳到何隊長耳朵裏我也無所謂。我沒有說謊,何隊長撤掉我小崗,不給我獎勵不說,後來隊務會上,黃隊長提名我當門衛,又是他第一個反對,歸根結底還不是當初兩條煙沒到手?”想必一口氣悶在肚子裏好久,趙月祥說話再也沒有顧忌,“吳幹部,我不是當麵誇你,你人不錯,今天的事換了其他新幹部,沒有一個人會出手的。你要當心何隊長,他這個人心眼小,你治了陳達等於駁了他的麵子。我再告訴你一個消息,內勤李幹部去年年底本來可以提副隊長的,就是因為和何隊長搭班在處理犯人問題上鬧了些矛盾,硬是被何隊長的哥哥何副大隊長給拿下了。”
荒唐!隊務會討論的東西,幹警之間的矛盾竟然被犯人掌握的一清二楚!吳越有些哭笑不得,指指趙月祥又指指自己,“今天的談話僅限在你我之間了,不要外傳,對你沒好處的。”
吳越轉身想走,又突然回轉,掏出軟中華,給了趙月祥一根。
犯人按規定是不允許吸煙的,不過落實在基層中隊大多數人是睜一眼閉一眼的,畢竟勞動之餘吸口煙也不是天大的壞事,幹警主動給的嘛,更可以看作是一種獎勵。
“吳幹部,我哪能抽你的好煙。”趙月祥不好意思笑笑。
“你嘛,交通肇事,本質其實不壞,踏踏實實站好最後一班崗,胡思亂想沒意思的。”不管剛剛的談話趙月祥透露的消息有幾分真實,也不管他出於何種目的,但無疑是給吳越提了醒,在這一點上吳越對他還是有些好感的。
“在這裏你是犯人我是管教,幾十天一過,你我一樣都是合法公民了,就平等了,我抽了你的煙也要給你抽嘛。”
三樓統計室,朗鴻寒已經把淩亂的雜物整理好了,正靜候吳越的到來,每一次分管幹部變動後,例行談話是免不了的。
“吳幹部好!”看到吳越推開統計室門,朗鴻寒觸電似的站起來。
“我想如果不是在這裏,我該稱你一聲學長吧?”吳越放棄了幹警找犯人談話管用的開場白,而是另找了一個切入點。他在大學選修過心理學,算是懂得一點,朗鴻寒從縣太爺突變為階下囚,你要稱呼他為朗縣長比打他臉還難堪,他和吳越是老鄉這不重要,也不會引起共鳴,但出自於同一所大學,這可以成為共同點。
朗鴻寒臉色變了變,尷尬一閃而過後長歎了一口氣,“吳幹部,選擇的道路不同,結局大不相同啊,我丟了N大的臉。”
“坐吧,過去不提了,向前看吧。”吳越在一張高背椅上坐下,又指著對麵一張高背椅。
朗鴻寒遲疑了一下,想從辦公桌底下拿出犯人小板凳,但最終還是坐在吳越對麵的椅子上,一度失落的自尊,似乎就因為吳越的一個稱呼和一張椅子重新拾回。
吳越默默遞過去一根軟中華,朗鴻寒默默接了,默默抽著,煙霧繚繞中,朗鴻寒仿佛又回到了以往。
朗鴻寒的檔案吳越看過幾遍,眼前這個長相頗為文雅的中年人今年才45歲,可頭發茬子全白了,嘴角也有些耷拉呈現出些許老態,足可見當年的劇變對他的打擊之深。
好幾年沒抽過這種好煙了,香煙已經燃燒到煙蒂,隱隱有些灼人,朗鴻寒又狠命吸了一口,這才把煙屁股丟掉,用腳踩滅。
世態炎涼!朗鴻寒腦子中浮現出這四個字來,他在台上時,也提拔過一些人,還有更多的想要從他身上得到些什麽的人圍著他團團轉,一口一個老板,一口一個縣長叫得起勁。隻是一夜之間,這些人都不見了,他剛被送進監獄時,有些人礙於情麵不願被人戳著脊梁骨罵小人,還來看過他幾次,當然其中也有來看他朗鴻寒狼狽樣的人,時間一長門庭車馬稀,除了他女兒朗巧巧,再也沒有一個人來,他仿佛是某些人看膩看煩的舊書,輕輕一揭就過去了。
人呀,往往隻有走到這一個地步,才能看清楚他人的嘴臉,才能想明白一些事。朗鴻寒突然感覺一陣寒意,下意識掖緊秋服囚衣。
找到共鳴點,容易使談話對象敞開心扉,這話講講不難,可實際操作起來卻不簡單,人都是善於偽裝和警惕的,如果不是在這個特殊的環境裏,吳越自問憑他那點半吊子心理學是根本不能奏效的。
不過現在看來,似乎有些效用,吳越心裏隱隱為他耍的一點小手腕而得意。
“再來一根。”吳越又遞過去一根香煙。
“吳幹部,老是抽你的煙,這,這……”
自從進了監獄,朗鴻寒的煙癮越發大了,隻是他條件實在尷尬,鄉下有個瞎眼的老母親,女兒還在衛校讀書,一家人開銷全靠他妻子夏言冰的那點可憐的病休工資。他辦公桌底下的牆洞裏還藏著大半包中原香煙,可一塊錢一包的香煙,他好意思拿出來發?
當然,在統計這個位置上,如果動點小腦筋搞幾包煙不是難事,比如偷偷克扣一些勞作犯的數額,其實不動歪腦筋也有不少勞作犯主動來套近乎,開賬統計是有時間限製的,過了,不好意思,你等半個月吧,但是他寧可吸著一塊錢的中原,也不願去搞這種名堂,拋開他原有的身份地位不說,做人總該有恪守的道德底線吧?
“朗鴻寒,近來還好吧?”
嚴格來說,吳越的問話並不符合談話要求,正確的表述應該是——朗鴻寒,談談你近來的改造表現?不過這麽一來,吳越很有可能得到這樣的回答:報告幹部,這段時間本犯思想穩定,對中隊幹部的管教沒有絲毫的不滿。這流於表麵的回答不是吳越想要的答案。
“吳幹部,謝謝你的關心,中隊幹部知道我心髒不好,一直對我很照顧。”朗鴻寒起身幫吳越添水。
“朗鴻寒,我看了你的檔案,你入獄主要是因為收受了港商送的一塊金表吧?”
“可以這麽說。”朗鴻寒停頓了一下,“也可以說不全是因為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