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居(31)

“你錯了。商人看似靈活,其實比較愚笨,他們的交易方式就是物換錢,錢換物。這就像是單行道,而

我是立交橋。這個問題,你不會明白的。”

“我不明白,那你說給我聽呀?”

“沒必要,你快快樂樂的就行了,有我在,你不必自尋煩惱。對了,晚上你要不要一起去吃一頓合歡宴?”

“和誰?”

“紅星置地。”

“我不去,昨天他們還訓我呢,今天就合歡?我臉轉不了那麽快。”

“沒事兒,你招呼好桌上的菜就行了,人不用你管。”

果然,一頓晚飯大家吃得氣氛熱烈祥和,仿佛完全沒發生過齟齬。臨行時分,紅星置地的新老總還非要派車把他們送回去以示熱情周到,被他們再三推辭掉了。

晚上,陳寺福在前頭當司機,宋思明和海藻坐後頭。陳寺福不斷跟宋思明確認:“大哥,我鑰匙給他們,沒問題吧?萬一他們錢不過來呢?”宋懶得理他,過一會兒答:“你怎麽就這麽點出息呢?你要是老這麽錙銖必較的,你還是回老家吧!”陳寺福嘿嘿笑著不說話。

海萍已經厭惡了一叫加班自己就老得找借口。今天在經理又來要求一班人馬加班的時候,自己主動說:“經理,以後一三五的加班不要叫著我,我開始進修了,我要再不自我完善提高,很快就要被社會掃地出門了。”

旁邊的小吳還跟著答腔說:“就是哦!我們怎麽老是成為被社會拋棄的一代?想當年我們考大學,那真是萬人齊過獨木橋,我們是經過真金白銀考出來的!當時的大學生,就能跟現在大學生一個價了嗎?現在倒好,公司連打字員都要本科以上文憑了,碩士博士滿地走,多少年都這樣,幹什麽都放衛星。”經理不滿地看看小吳,又不悅地警告海萍:“這是日資公司,現在各個部門都是考核製,每個人都要打分。你這樣拒絕加班,到時候分高分低的,你也不必抱怨。”

海萍原本想回嘴說:“本來就已經墊底了,再差也不會差哪去。”但想到自己畢竟還在人家手下,多少得給人家點麵子,就收聲,又加一句:“我二四會多做的,如果真有需要,周六也會過來。”

海萍晚上去了Mr的家。Mr一看到海萍就做鬼臉說:“郭!你知道嗎?現在在上海,想找上海土著是很難的!我住的這裏,問了好幾家人家,沒一個是上海本地人,都是外來的移民,而且外國人比中國人還多。我真不騙你,你到徐家匯廣場上向下一看,跟紐約差不多,除了黑人少點,有不少黃頭發了。今天我跟我們樓下一個看起來像是中國人的人用中文打招呼,誰知道她聽不懂,原來是日本人。”

海萍嘲笑Mr的眼光:“日本人跟中國人差遠了,他們多矬呀,凡是一見你就點頭哈腰的,一定是日本人。”海藻還學日本人躬身的樣子,Mr也笑了,說:“我看你們都一樣,你能看出我有芬蘭血統嗎?你們中國人也看不出我們的區別的。對了,今天那個日本太太誇我中文說得好,還問我的老師是誰呢!她有個兒子在這裏上學,想請個中文老師,你要不要去跟她談談?”

海萍不好意思地趕緊擺手說:“我?我不會去找她的,我不懂日語。”

“你很聰明啊!學什麽都會很快的!沒關係沒關係,我陪你去!”Mr硬拉著海藻跑到樓下去敲開日本太太的家。海萍跟日本人對著不停地鞠躬。那個日本小男孩也突然竄出來吐個舌頭,又不見了。最後兩人敲定,每周的二四六海萍過來給日本孩子上課。

海萍心下發愁了,這以後二四六的加班,可怎麽辦呢?

海萍回到家中,蘇淳竟然還沒回來,海藻詫異,最近一段時間,蘇淳回的比她還遲。雖然離他工廠遠一點,但不至於要耗費這麽久在路上吧。

快12點了,蘇淳才拖著疲憊的步伐進門。

“你幹嗎去了?你們那裏現在也要加班了嗎?”

蘇淳笑了,從棉衣內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隨意地丟在桌上說:“看看這是什麽?”海萍放下手裏的書,打開信封一看,是一疊“江山如畫”。“你們發獎金了?”

蘇淳曖昧笑笑,搖頭。

“你哪來的錢?”

“我接了點私活兒。以前開會認識的福建一個廠裏的人,讓我幫他們描幾幅圖,我這半個多月就幹這個了。”

“啊!老公,看不出你有這水平,你這半個月的水平趕我一個月的總和了!以前怎麽不知道你還藏著這根金箍棒?”

蘇淳又笑了笑說:“這種機會又不是常有。趕巧了,他們要的圖我以前製過,很熟悉。”

“嗯,咱們家最近有點時來運轉了。自從換了這房子以後,運氣來了,我今天又接了個日本人的家教。這樣算來,我的總收入也要近8000了。當時貸款買那套大房子,是明確的選擇。以發展的眼光來看,一是房子會升值,二是有了壓力,就逼迫你有動力去想點子賺錢,努力提高自己。人活著,一點壓力承受不起,是不會進步的。你看我們以前不買房子,怎麽會這麽鑽牆打洞找門路呢?”

“你怎麽又接啊!你哪有時間啊?”

“擠唄,時間就像牛奶,隻要去擠擠,總會滴幾滴的。我說吧!搬到這裏給你刺激吧!馬上就出去找事做了。我也是,每天出門我都不好意思。人家都開著自備車出去,我倒好,騎輛自行車出去。那天我出門,看我們對門的女的,掛著個毛巾,穿件運動裝圍小區繞圈跑呢!我心想,她真是奢侈,居然有那閑工夫,我都恨不得一天有25小時。”

“哎呀,你也別嫉妒人家。現在開車是小菜,騎車是時尚。下個月,你買輛山地車,買頂瓜皮帽,也穿上那個緊身服,撅著個屁股夾著個水瓶趴在車上出去,人家開車的就羨慕你了。說我們天天忙著拚命,她倒好,有這閑工夫!”

海萍被蘇淳描述的景象逗樂了,放下書,跑到浴室洗漱。

海萍躺在床上還舍不得關燈,捧著書嘴裏念念有詞。旁邊已經累迷糊的蘇淳翻了好幾個身之後,終於忍不住催了一句:“睡吧!別太拚命了,你這樣睡得太少了。”

海萍一邊看書一邊回答:“我明天第一次給那日本小孩上課,我得看點怎麽跟孩子交流的英語,不然會很枯燥。小孩子比大人難教。”

蘇淳不說話,半晌終於冒出一句:“可你不關燈,我怎麽睡啊?”

海萍停了一下答:“那你睡吧,我出去看。”說完拉了燈跑到另一間房間。

蘇淳看海萍出去了,追一句:“等下要過來睡啊!我可不打算跟你事實分居。”海萍笑了,突然意識到什麽,問:“喲!你是不是有什麽不軌的意圖?”說完拿手試了試被子下頭的蘇淳。蘇淳那裏很平靜,沒什麽躍躍欲試的樣子。蘇淳拿手撥開海萍:“什麽呀什麽呀!你看你,狹隘了不是?我心疼你,那邊房間的被子薄,也冷。”海萍覺得心裏很溫暖,對著蘇淳的頭發親了親,說:“那我不去了,睡覺。”關燈。

半夜裏,海萍突然坐起來了。那廂蘇淳睡得香噴噴。海萍推了推蘇淳,蘇淳睜眼問:“幹嗎?上班時間到了嗎?”說完開燈看床頭鍾,“還早呢,才4點多,還有倆鍾頭可以睡。”說完又躺下關燈。海萍說:“蘇淳,我做夢了。”

“噩夢?睡吧睡吧!沒事,都是假的,反夢反夢。”蘇淳在海萍的肩膀上擼了兩下表示安慰。

“不是,夢裏我講一口英文。我真的在用英文跟你對話,我剛才在夢裏跟你說‘Turnnelig!‘很順當,就像我的母語一樣。還有其他好多哦!說得很流利,跟我們老板說的也是英文。”

蘇淳笑了,說:“走火入魔。”

海萍又躺下。

經理越來越叫人討厭。就因為海萍說一三五晚上不加班,他現在把活兒都堆在二四下午快下班的時候交代。而非常不幸的是,從這個禮拜起,海萍連二四六都不能加班了。海萍一看到經理走進辦公室,頭就開始大了,隻好假裝沒見他。但你不招呼人家,藏電腦後頭,不代表人家也忽略你。

“郭海萍,這個要得很急,我也是剛拿到的,你爭取明天一早交給我。”說完遞來一份材料。

海萍看了一眼,說:“哦!”說完就開始收拾包,準備走人了。經理奇怪地看著海萍說:“你現在不幹還要等什麽時候?”海萍一臉無辜地說:“下班時間到了啊!我今天要去買菜,我妹妹晚上來吃飯。”

“那你明天怎麽交給我?”

“你不是明天早上要嗎?到明天中午12點以前,那不都是早上?我反正完成了給你就行了。你要的究竟是結果,還是要看我加班的過程?”

“我都要。我就在這等你,看你怎麽做的,這樣有問題我們也可以討論討論。你明天中午11點59分交給我,我有問題,到那時候哪有時間改?”

“好好,我明天早晨10點交給你,讓你有兩個小時挑毛病的空。”

“怎麽是挑毛病呢,這是正常工作。”

“經理,我真要走了,趕時間,你放心,我肯定能幹完。說完,她拎包就走,不給經理在後頭追著喊的時間。

經理非常鬱悶,對著海萍的背影發狠:“這30多的女人,是真不能要,每天不是燒飯就是帶孩子,像這樣的,就該在家做家庭婦女,省得耽誤人家。”

旁邊幾個人麵麵相覷,光傳遞眼神不說話。

海萍一進Mr住的小區,就笑了,想自己現在每天都到這裏來報道。日本人家在7樓,Mr家在16樓。海萍一進門,日本女人很客氣,又點頭哈腰一番,請海萍直接去了小孩的書房。日本人說英語很難聽,不過因為不是母語,用詞簡單容易,海萍倒覺得比Mr說得容易懂。

“我家正雄上二年級了,我讓他在本地小學讀書,因為我希望他學習說純正的漢語。但他剛進學校不久,漢語說得不好,主要是很多字不會寫,小學教得很難。老師教的時候都認為這些你在幼兒園和一年級都學過了,但我家正雄沒學,所以考得很差。”說完就把正雄的作業本和考試卷一一攤開給海萍看。海萍一看就開始歎氣了,第一個詞就把她給弄暈倒,書上寫著“熱鬧”兩個字,正雄在旁邊畫了個大大的問號。這個“熱鬧”,該怎麽跟他解釋?再翻一頁書,“難道”又跳出來了,海萍心裏就開始七上八下,這個“難道”,又怎麽解釋?

小男孩手裏捧著一大堆玩具走進房間。孩子的母親一改溫良的樣子,換種不容反對的聲音對兒子說:“去洗手,玩具不要拿進書房,馬上老師要上課了!”完了又換了一張笑臉對海萍。

海萍坐下來跟孩子聊天,她發現這孩子會說一點兒,基礎比Mr當時強多了,但說著說著,日語英文一起往外蹦。海萍先檢查一下他的學習水準,發現書上的字,他除了“你我他的媽是了”其他的一概亂講,連回家的“回”和過馬路的“過”都不認識。海萍開始跟他一點一點順,逐字逐句講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