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選擇

車轎停在潤州城西門前,浮霜挑開車簾往前望去。

城高三丈有餘,花崗為基、巨磚為牆,以石灰桐油糯米汁黏合而成,屹立近百年,巍然無恙。

潤州還是和她記憶中的一樣,待得她跨入城門內,便是起手無悔了。

顧寒之縱馬上前,行至她車轅邊,低聲說道:“到潤州了。”

“是啊,到了。”浮霜嫵媚一笑,“可以告訴我答案了嗎?”

她從容鎮定的目光直視著他,顯得格外坦蕩。顧寒之心下微窘,這一路來她分明已經猜到了他的想法,偏還要以這種方式直麵問他,是想聽到他親口的承諾吧?

也不知怎的,自己偏在她麵前拘謹,從未有過的患得患失。

從小到大,他心中除了大師兄,唯有劍道。峨眉山上,師傅曾說,劍之一道,需誠心赤意,專注無旁。他天性淡薄,根骨奇佳,卻是悟性最好的。唯有他自己知道,他之所以專注劍道,其實隻是為了獲得力量。

亂世屠狗,人心浮妄。唯有力量才是真真實實的,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東西。

學成下山,他也曾有宏願期許,半年來卻看盡了人間無奈,世道彷徨。

蜀中十城九空,多少賣兒賣女的流民餓殍;然而為了戰時運送糧草便捷,睿王卻又從民間調集青壯修建棧道,那山路盤桓間,用血淚搭建起的三千裏棧道,不知毀了多少卑微者的幸福。

豫州城內,富戶燈歌妙曼,冬季開春,卻總有凍死人無數……

峨眉常有師兄師姐下山闖蕩,時不時的也有師兄師姐們回山,封刀罷戰,意興闌珊。他最初不懂其中緣故,如今卻明白了。

劍道,除得了一個暴徒,卻除不了人心貪欲,在這亂世之中,有時劍術的真諦,其實也救不了任何人的……

西蜀與江淮罷戰,維係其間的卻是眼前這羸弱女子。浮霜說的沒錯,這世道須得改變,卻不是劍之一技能為之的。

更何況此番,自己的心卻已無法放下了……

“我願做你手中之劍,隻求劍下亡魂皆非無辜。”他沉聲說道,說完便策馬狂奔而去。

浮霜望著他的背影,逐漸融合到灰暗暗的潤州城牆中去,嘴角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豫州來的送嫁隊伍抵達定王府時,定王開啟東側正門親迎。五百騎兵送抵後隻稍歇了兩個時辰,便動身返鄉了。畢竟是曾經的敵人,駐兵在城內是兵家大忌。

餘下的仆婦三百多人被安排在別院中,待得十日後迎娶,浮霜郡主也要是從別院被迎入定王府的。

顧寒之辭別了浮霜,留下聯絡方式,搬到了潤州城客棧去住。浮霜沒有強留他,她知道他即便是答應了她,也不會留在定王府內的。

十日一晃而過,定王府卻亂成了一鍋粥,世子衛東鋆那日去海邊觀船,便再沒有回來,眼看著娶親的日子就要到了,定王派人翻遍了整個潤州城,都未曾找到他的蹤跡。

“這逆子究竟想幹什麽!”定王氣惱的一揮手,將案機上的食器全都拋下。

董亭侯跪倒在定王麵前,致歉道:“微臣有罪!是微臣未看好世子……”

“別說了!”定王怒喝道,“有空在這兒廢話!還不如趕緊的給我將他找回來!”

董亭侯忙躬身行禮退了出去。

身後王妃武氏冷聲到:“東鋆既然這麽不想娶睿王郡主,王爺又何必逼他呢?”

“我逼他?”定王怒道,“你說的到輕巧,明日賓客都到了,新郎官不見了,我的臉豈不是從潤州丟到豫州去了?若因此給了睿王由頭,再起兵戈可怎麽好?今歲搶種的糧食還未收呢!我拿什麽底氣再戰?”

“看您說的,又不是沒有補救之法,怎麽會讓您顏麵盡失呢?”武氏老神在在的說道,“明日吉時,若東鋆再不回來,就讓東淳迎娶睿王郡主好了,反正都是您的兒子,又是嫡出,東淳為人又比東鋆敦厚。聯姻而已,豫州睿王不會介意的。”說罷她垂著頭,微抬眼打量定王的神情態色。

定王微微一窒,沉默不語。他氣歸氣,卻心知不能接這話茬,武氏心中打的算盤,他再清楚不過了。

武氏見他未答,心中歎了一聲,好在此等話她已經說慣了的,倒也沒多少失望。隻道:“既然王爺不聽妾身的,也就罷了,明日那逆子再不回來,看王爺派誰去迎親。”說罷起身便去了。

定王衛齊崢隻哀聲歎息。

卻說董亭侯出了定王府,左思右想,揣測衛東鋆究竟去了哪裏?海邊早已經找遍了,為了世子的事,港口一艘船都不許發,全屯在岸邊上,還是沒有絲毫線索。城裏的酒肆戲館也尋過了,皆無蹤影。最後連那青樓楚館都找了,又因世子向來不近女色,那等暈了頭的下人甚至跑去小官館搜索,簡直是亂七八糟!

衛東鋆和他兩個小廝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似的,究竟躲到哪兒去了?

兩個小廝?董亭侯心中一動,忙喊了個親隨問道:“去查查,元吉和元壽的家在何處。”

那親隨得命去了,不一會便帶了人來,領著董亭侯一路尋到元吉家中去時,卻見狹窄陰暗的屋子裏,衛東鋆正坐在床板上啃雞爪。他摟著袍角,衣衫淩亂,烏黑的一雙手抄著根醬得看不出原色的雞爪啃得正香。元壽元吉一個端茶,一個拿帕子,苦著臉侯在旁邊,元吉的父母兄弟則避在裏屋,隻時不時的探頭張望。

見董亭侯來了,衛東鋆高舉那根雞爪,笑道:“夫子,您來了!他家的雞爪鹵得極好,我給夫子還留了兩根呢!”

董亭侯掩鼻進了屋,看到他那樣子氣了個半死。抽出腰帶就想抽東鋆。東鋆哪裏會被他打著,嬉皮笑臉的邊啃邊跳,元吉元壽則上前攔著董亭侯叫道:“亭侯息怒!亭侯息怒!別氣壞了身子。”

衛東鋆一抹油嘴,雙眼閃亮的叫道:“正是呢!夫子,您看我多有孝心!老頭子我都沒給留,就給您留了個兩根,味道真不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