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門 (4)
回到學校後的幾天,林雨翔的日子過得混混沌沌。在校園裏,果然好幾次看到Susan,都是互相一笑,莫大的滿足背後必有莫大的空虛,他對Susan的思戀愈發強烈,連書也不要讀了,上課就是癡想。發現成績大退後,又惡補一陣,跟上平均分。
羅天誠在這方麵就比林雨翔先進了,隔幾天就洋洋灑灑寫了一封情書,當然是略保守的,卻表達出了心裏的意思:
Dear Susan:
從周莊回來後,發現一直對你有好感。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交往不交心卻是種痛苦。我覺得與你很說得來,世事無常滄桑變化裏,有個朋友總是依托。有些甜總是沒人分享,有些苦我要自己去嚐,於是想要有個人分擔分享,你是最好的選擇。If you deny me,I have to accept the reality and relinquish the affevtion,because that was the impasse of the love.如果你拒絕了我,我也隻好接受現實,我也隻得放手,因為那已是愛的盡頭。
Yours誠
這信寫得文采斐然,尤以一段悲傷深奧的英語為佳。滿以為勝券在握,不料Susan把信退了回來,還糾正了語法錯誤,反問一句:“你是年級第二名嗎?”
收到回音,羅天誠氣得要死,憤恨得想把這學校殺剩兩人。Susan對沈溪兒評論羅天誠說這個人在故作深沉,太膚淺,太偽飾,這話傳到羅天誠耳朵裏,他直歎人世間情為何物,直罵自古紅顏多禍水。林雨翔看了暗自高興,慶幸羅天誠這一口沒能咬得動,理論上,應該咬鬆動了,待他林雨翔去咬第二口,成功率就大了。羅天誠全然不知,追一個女孩子好比一個不善射的人放箭,一般來說第一箭都會脫靶。等到脫靶有了經驗,才會慢慢有點感覺,他放一歪箭就放棄了,隻怪靶子沒放正。不過,這一箭也歪得離譜,竟中了另一塊靶——一個低一級的小女生仰慕羅天誠的哲學思想,給羅天誠寫了一封信,那信像是失足掉進過蜜缸裏,甜得發膩,左一個“哥哥”右一個“哥哥”。現在的女孩子聰明,追求某個人時都用親情作掩護,如此一來,嵌在友情和愛情之間,進退自如。羅天誠從沒有過妹妹,被幾聲哥哥一叫,仿佛貓聽見敲碗聲,耳根一豎,一搖三晃地被吸引過去。那女孩子也算是瞎了眼,為哲學而獻身,跟羅天誠好得炸都難炸開。
那女孩有Susan的影子,一頭飄逸的長發,可人的笑靨,秀美的臉蛋。一個男子失戀以後,要麽自殺,要麽再戀一次愛,而第二次找對象的要求往往相近於第一個,這種心理是微妙的,比如一樣東西吃得正香,突然被人搶掉,自然要千方百計再想找口味相近的——這個邏輯隻適用於女方背叛或對其追求未果。若兩人彼此再無感情,便不存在這種“影子戀愛”,越吃越臭的東西是不必再吃一遍的。
羅天誠的想法林雨翔不得而知,他隻知道羅天誠退出了,林雨翔也頓時鬆懈了,賽跑隻剩下他一個人,一切都隻是個時間問題,無須擔心奪不到冠軍。他隻是依然在路遇時對Susan笑笑。一切從慢。
文學社那裏,馬德保正在催稿。去周莊前幾天,馬德保收到一封信,信封上署名不凡,是中國文化研究中心的當代文學研究組。公章清晰,馬德保深信不會有詐。信的正文說什麽“貴校文學成績顯赫,名聲在外。本研究中心近日正舉行全國中學生征文大賽,規模之宏,史無前例,各大報刊均有報道。貴校育才有方,誠望不吝賜稿,不勝感激。本次大賽組委會邀全國著名作家×××,×××,××××,著名學者×××,×××,×××組成評委會,以示水平。參賽作文需附兩元初審費,一旦初審通過,立即通知學校。本大賽不含商業性。”
落款是馬巨雄。馬德保將這封信看了好幾遍,尤為感動的是上麵的字均是手寫體,足以見得那研究中心對學校的重視。馬德保自己也想不到這學校名氣竟有那麽大,果真是“名聲在外”,看來名氣就仿佛後腦勺的頭發,本人是看不見的,旁人卻一目了然。
那研究中心遠在北京,首府的機構一定不會是假,至於兩元的初審費,也是理所應該的。那麽多全國著名而馬德保不知名的專家,吃喝拉撒的費用全由研究中心承擔也太難為他們了。市場經濟,兩元小錢,一包泡麵而已。況且負責人是馬德保的本家,那名字也起得氣魄非凡,是馬家一大驕傲。
馬德保下了決心要率文學社參加,周莊之遊也是為此作準備。眾多的社員裏,馬德保最看好林雨翔、?羅天誠和沈溪兒。這三人都筆鋒不凡,林雨翔善引用古文——那是被逼的,林雨翔不得不捧一本《古漢語詞典》牽強引用,比如作文裏“我用三寸不爛之舌說得他痛入骨髓”,別人可以這麽寫,林雨翔迫於顏麵,隻能查典後寫成:“我用《史記·平原君列傳》裏毛先生的三寸不爛之舌說得他像《戰國策·燕策三》那樣的痛入骨髓。”馬德保誇他美文無敵,他也得意地拿回家給林父看,被父親罵一頓。羅天誠就更不必說,深沉蓋世,用起成語來動物亂飛,很討馬德保歡心。沈溪兒的駢文作得很有馬德保風格,自己當然沒有不喜歡自己的道理。
沈溪兒做事認真,而且駢文已經寫得心靈手巧,筆到詞來,很快交了比賽征文和兩元的初審費。羅天誠恨記敘文裏用不上他的哲學,拖著沒交。林雨翔更慢,要邊翻詞典邊寫,苦不堪言,文章裏一股酸味。
馬德保像討命,跟在林羅屁股後麵催。羅天誠的小妹替大哥著急,說叫他暫時莫用他本人的哲理,因為中國人向來看不起沒名氣的人的話,開玩笑說在中國,沒名氣的人說的話是臭屁,有名氣的人放的屁是名言。羅天誠崇拜不已,馬上把自己的話前麵套什麽“海德格爾說”、“叔本華寫”、“孔德告訴我們”,不日完成,交給馬德保。馬德保自作主張,給孔德換了國籍,說他是孔子的兒子,害得孔鯉失去父親。羅天誠暗笑不語,回來後就宣揚說馬德保像林雨翔一樣無知。馬德保自己想想不對,一查資料,臉紅難當,上課時糾正了自己的錯誤,大發議論,說孔德是法國的。孔德被遣送回國後,馬德保為飾無知,說什麽孔子在英文裏是獨有一詞的,叫“Confucius”。
下麵好事的人問那麽老子呢?
馬德保隻好硬著頭皮拚“老子”,先拚出一個laoz老撾。,不幸被一個國家先用了,又想到loach泥鰍。和louse虱子。,可惜都不成立,直惋惜讀音怎麽這麽樣。後來學生自己玩,墨子放棄了兼愛胸懷,改去信奉毛澤東主義了(Maoist)。
馬德保由無知變成有知,於是,無知者惟留下林雨翔一個。林雨翔實在寫不出,想放棄,馬德保不許,林雨翔隻好抄文章,把一本介紹周莊美麗的書裏的內容打亂掉,再裝配起來,附兩元給了馬德保。
文學社的組稿工作將近尾聲,馬德保共催生出二十餘篇質量參差不齊的稿子,寄給了馬巨雄。一周後,馬德保接信被告之,他已榮獲組織推薦獎,得獎狀一張;學生的作文正在初審之中。
林雨翔對文學社越來越失去興趣,失去的那部分興趣全部轉在Susan賬上。他看著羅天誠和他小妹就眼紅。那小妹妹有了羅天誠,如獲至寶,每天都來找羅天誠談心,那倆人的心碩大,談半天都談不完,可見愛情的副產品就是廢話。
班裏同學都盤問羅天誠哪裏騙來這純情小妞,羅天誠說:“我哪是騙,是她自己送上門的。”
“不可能的,就你這樣子——”
“還有還有,你有沒有告訴她說你患過肝炎,會傳染人的?”
“她不會計較的!”羅天誠斬釘截鐵地說。
“你問了再說,?人家女孩子最怕你有病了,你一說,她逃都來不及呢!”旁人說。
羅天誠這才想到要糾正班裏人的認識錯誤,說:“我和我妹又沒什麽關係,兄妹關係而已,你們想得太複雜了,沒那回事。”
這話出去就遭追堵,四麵八方的證據湧過來:“喲,你別吹了,我們都看見了,你們多親熱!”
“如膠似漆!”
“我還看見你和她一起散步,靠得簡直是那——東北,你來說——”
“我說,是賊近啊!”
“惡近!”
“忒近!”
“巨近!”
羅天誠始料未及班友都是語言專家,一大堆警句預備要出來反駁。
班上人繼續刺傷羅天誠。他們仿佛都是打手出身,知道一個人被揍得半死不活時,那人反抗起來愈猛,解決方法就是打死他再說——
“我還看見你和她一起在外麵吃飯呢!”
“我也看見了。”
“周六在大橋上!”
“禮拜天去郊遊了!”
羅天誠不會想到,他的行蹤雖自詡詭秘,但還是逃不過偵察。中國人的底子裏有窺探的成分,在本土由於這方麵人才太多,顯露不出才華,一出國興許就惟他獨尊了,這就是為什麽有的中國人一跑到外國回來就成了間諜。也難怪中國有名言“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戰時,雪亮的眼睛用來發現敵人;和平年代,就改為探人隱私了。羅天誠秘密被挖掉了,叫:“你們不可以跟蹤我的!”
“喲,大哲人,誰跟蹤你,吃飽了沒事幹。是不小心撞見的,晦氣!想躲都躲不掉!”
羅天誠等放學後又和小妹一起走,由於早上大受驚嚇,此刻覺得身邊都是眼睛,隻好迂回進軍。路上說:“小妹啊,你知道嗎,我的同學都知道了。”
她問知道什麽。
羅天誠支吾說那個。
她淡淡說:“你很在乎那些話嗎?”
羅天誠忙說:“在乎這些幹什麽!”
小妹欣然笑了。適當地撒一些謊是十分必要的,羅天誠深知這條至理名言,他和小妹的交往都是用謊來織成的,什麽“年少早慧博覽群書”,“文武雙全球技高超”,撒得自己都沒知覺了,萬一偶爾跳出一句實話,反倒有破戒的恐慌。
那女孩信了這話,問:“是啊,你是我哥哥嘛。”越笨的女孩子越惹人愛,羅天誠正因為她的順從而對她喜歡得難割難舍。說:“別去管別人怎麽說。”
小妹詭譎一笑,手甩在身後,撒嬌說:“聽說你喜歡過一個很很很很漂亮的女孩子,是嗎?不準騙我噢!”
羅天誠的驚訝在肚子裏亂作一團,臉上神色不變,想說實話。突然想到女孩子愛吃陳年老醋,嚇得不敢說,搪塞著:“聽人家胡說!”
“是的,她叫Susan——肯定是真的,你騙我!”女孩子略怒道。
羅天誠行騙多年, 這次遭了失敗, 馬上故事新編, 說: “你說的這事是有的——不是我喜歡她,是她喜歡我,她很仰慕我的——你知道什麽意思,然後我,不,是她寫了一封信給我,我當然理智地拒絕了,但我怕傷她太深,又寫了一封道歉的信,她碰人就說是她甩了我。哎,女孩子,虛榮一點,也是情有可緣的。我也不打算解釋,忍著算了。”說完對自己的虛構誇大才華崇拜萬分。新聞界一顆新星正冉冉升起。
羅天誠有做忍者的風度,她小妹卻沒有,義憤填膺地說要報仇。羅天誠怕事情宣揚出去難以收場,感化小妹,說忍是一種美德。小妹被說通,便擁有了那美德。
倆人走到橋上。那橋是建國後就造的,跨了小鎮的一條大江,湊合著能稱大橋。大橋已到不惑之年,其實是不獲之年,難得能獲得維護保留,憔悴得讓人踏在上麵不敢打嚏。橋上車少而人多,皆是戀人,都從容地麵對死亡。這天夕陽極濃,映得人臉上紅彤彤的,羅天誠和小妹在橋上大談生老病死。羅天誠是從佛門裏逃出來的,知道這是所謂“四苦”,說:“這些其實都無所謂,我打算四十歲後隱居,平淡才是真。”
女孩道:“我最怕生病了,要打針的!”
羅天誠繼續闡述觀點:“一個人活著,紅塵來去一場空,到他死時,什麽——”突然頓住,回憶這話是否對小妹說過,回憶不出,隻好打住。
女孩不催他說,嬌嗔道:“呀,我最怕死了!會很痛很痛的。”
羅天誠轉頭望著小妹興奮的臉,覺得愈發美麗,眼睛裏滿是期待。漫天的紅霞使勁給倆人增添氣氛。羅天誠不說話了,產生一種欲吻的衝動。上帝給人嘴巴是用來吃飯的,但嘴唇肯定是用來接吻的。那女孩的雙唇微抿著,紅潤有光,仿佛在勾引羅天誠的嘴唇。羅天誠的唇意誌不堅定,決心不辜負上帝的精心設計,便調動起舌頭暗地裏潤了一下。他注視小妹,感到她一副欲醉的樣子,膽更大了,側身把頭探過去。
本是很單純的四片嘴唇碰一下,不足以說明什麽,人非要把它看成愛的象征,無論以前是什麽關係,隻要四唇相遇,就成一對情人。這關係羅天誠和他小妹誰也否認不了。羅天誠吻上了癮,逢人就宣揚吻感,其實那沒什麽,每個人一天裏大部分時間都在接吻——自吻。
在學校裏,一個接過吻的男生的身價會大增,而被吻的女生則身價大跌。那女孩氣籲籲地責問羅天誠幹嗎要說出去,羅天誠一臉逼真的詫異讓聽他說的人也大吃一驚。有個人偷偷告訴那女孩,她氣極難耐,找到羅天誠大吵一架,羅天誠這才知道他的小妹有這個特長。
羅天誠愈發覺得那女孩沒意思,一來她喜歡的隻是哲學,卻不喜歡羅天誠這類哲學家——這沒什麽好奇怪的,一個愛吃蘋果的人,沒有規定非要讓他也喜歡吃蘋果樹。而且她喜歡哲學,但不喜歡談哲學,羅天誠覺得她太膚淺,空有一張臉蛋,沒有Susan的內涵。男人挑女友絕不會像買菜那麽隨便,恨世上沒有人匯集了西施的麵容,夢露的身材,林徽因的氣質,雅典娜的智慧——不對,雅典娜的智慧是要不得的,哪個女孩子有了這種智慧,男人耍的一切花招都沒用了。
小妹最後還是擁有了半個雅典娜的智慧,決意和羅天誠分手。羅天誠也爽氣,安慰道歉幾句,放手比放屁還快。
開頭幾天,羅天誠覺得不適應,但羅天誠比林雨翔有學習欲望,捧書讀了幾天,適應期過去後,又覺得還是一個人簡單一點好。
那小妹倒是真的像隱居了,偶爾有重見天日的時候,那時的她沉默冷峻得怕人。和羅天誠不慎撞見也像陌路一樣,目不斜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