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門 (2)
林雨翔老家在農村,這村倚著一條鐵路。前幾年火車提速,但那裏的孩子卻不能提速。一次在鐵路上玩時一下被軋死兩個,虧得那時五歲的林雨翔在家裏被逼著讀《尚書》,幸免於難,成為教條主義發展至今惟一成就的一件好事。林父先是恐懼不安,成天讓林雨翔背《論語》、《左傳》。但那兩個為自由主義獻身的孩子在人心裏陰魂不散,林父常會夢見鐵軌邊肚子骨頭一地都是,斷定此地不可久留。正好區委裏的一個內部刊物要人,林父榮升編輯,便舉家搬遷。不幸財力有限,搬不遠,隻把家挪了一兩公裏,到了鎮上。離鐵軌遠了,心裏踏實不少,每天早出晚歸工作也挺順心。
林父這人愛書如命,可惜隻是愛書,而不是愛讀書。家裏藏了好幾千冊書,隻作炫耀用,平日很少翻閱。一個人在糞坑邊上站久了也會染上糞臭,把這個原理延伸下去,一個人在書堆裏呆久了當然也會染上書香,林父不學而有術,靠詩歌出家,成了區裏有名氣的作家。家裏的藏書隻能起對外炫耀的作用,對內就沒這威力了。林雨翔小時常一搖一晃地說:“屁書,廢書,沒用的書。”話由林母之口傳入林父之耳,好比我國的古詩經翻譯傳到外國,韻味大變。林父把小雨翔痛揍一頓,理由是侮辱文化。林雨翔那時可憐得還不懂什麽叫“侮辱”,當然更別談“文化”了,隻當自己口吐髒話,嚇得以後說話不敢涉及到人體和牲畜。林父經小雨翔的一罵,思想產生一個飛躍,決心變廢為寶,每天逼小雨翔認字讀書,自己十分得意——書這東西就像鈔票,老子不用攢著留給小子用,是老子愛的體現。
沒想到林雨翔天生——應該是後天因素居多——對書沒有好感,博大地也想留給後代享用,他下意識裏替後代十分著想。書就好比女人,一個人拿到一本新書,翻閱時自會有見到一個**一樣憐香惜玉的好感,因為至少這本書裏的內容他是第一個讀到的;反之,舊書在手,就像娶個再婚女人,春色半老紅顏半損,翻了也沒興趣——因為他所讀的內容別人早已讀過好多遍,斷無新鮮可言。林雨翔竭力保留書的新鮮,弄不好後代困難時這些書還可以當新書賣呢。林父的眼光隻停留在兒子身上,沒能深邃到孫子的地步,天天死令林雨翔讀書,而且是讀好書。《紅樓夢》裏女人太多,怕兒子過早對女人起研究興趣,所以列為禁書;所幸《水滸傳》裏有一百零五個男人,占據絕對優勢,就算有女人出現也成不了氣候,故沒被禁掉,但裏麵的對話中要刪去一些內容,如“鳥”就不能出現,有“鳥”之處一概塗黑,引得《水滸傳》裏“千山鳥飛絕”,無奈《水滸傳》裏鳥太多,林父工作量太大,況且生物學告訴我們,一樣動物的滅絕是需要一段時間的,所以林父百密一疏,不經意留下幾隻漏網之鳥,事後發現,頭皮都麻了,還好弭患及時,沒造成影響。
林父才疏,隻識其一不識其二,把老舍《四世同堂》裏的“”錯放了過去。一天偶查字典,找到“”字,大吃一驚,想老舍的文章用詞深奧,不適合給小雨翔看,思來想去,還是古文最好。
然而古文也難免有這類文字。堂堂《史記》,該夠正經了,可司馬遷著它時受過宮刑,對自己所缺少的充滿向往,公然在《史記》裏記載“大陰人”大**的人。,這書該禁。《戰國策》也厄運難逃,有“以其髀加妾之身”的描寫,也遭了禁。林父挑書像揀青菜,中國豐富燦爛的文獻史料,在他手裏死傷大片。最後挑到幾本沒瑕疵的讓林雨翔背。林雨翔對古文深惡痛絕,迫於父親的威嚴,不得不背什麽“人皆有所不忍,達之於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為,達之於其所為,義也”,簡單一點的像“無古無今,無始無終”。背了一年多,記熟了幾百條哲理,已具備了思想家的理論,隻差年齡還缺。七歲那年,林父的一個朋友,市裏的一家報社編輯拜訪林家,訴苦說那時的報紙改版遇到的問題,擔心眾多。小雨翔隻知道亂背“畏首畏尾,身其餘幾”,編輯聽見連小孩子都用《左傳》裏的話來激勵他,變得大刀闊斧起來,決定不畏浮雲,然後對林雨翔讚賞有加,當下約稿,要林雨翔寫兒歌。林雨翔的歲數比王勃成天才時少了一倍,自然寫不出兒歌。八歲那年上學,字已經識到了六年級水平,被教師誇為神童。神童之父聽得也飄飄然了,不再逼林雨翔背古文。小雨翔的思想得到超脫,寫詩一首:
小鴨子嘎嘎叫
不吃飯不睡覺
到底這是為什麽
原來作業沒有交
林父看了大喜過望,說是象征主義,這首詩寄給了那編輯,不日發表。林父在古文裏揀青菜有餘暇,開講西方文學,其實是和兒子一起在學。由於林雨翔的**作是象征主義的路,林父照書大段解釋象征主義,但沒有實人,隻好委身布萊克,由唯美主義搖身變成象征主義,講解時恰被林母聽見,幫他糾正——林母以前在大專裏修文科,理應前途光明,不慎犯了個才女們最易犯的錯誤,嫁給一個比她更有才的男人。家庭就像一座山,雙方都要拚命往上爬,而山頂隻容一個人站住腳。說家像山,更重要的是一山難容二虎,一旦二虎相向,必須要惡鬥以分軒輊。通常男人用學術之外的比如拳腳來解決爭端,所以說,一個失敗的女人背後大多會有一個成功的男人。林父林母以前常鬧矛盾,幾欲離婚,幸虧武鬆誕生。林雨翔天資可愛聰穎,倆人把與對方的恨轉變成對孩子的愛,加上林母興趣轉移——完成了一個女人最崇高的使命後,老天賞給她搓麻將的才華,她每天晚出早歸搓麻將。這樣也好,夫妻口角竟少了許多。個中原因並不複雜,林父想罵人時林母往往不在身邊,隻好忍住。久而久之,林父罵人的本能退化——這話錯了,對男人而言,罵人並不是一種本能,罵女人才是本能。
由於林雨翔整天在家門口背古文,小鎮上的人都稱之為“才子”。被允許讀其他書後,才子轉型讀現代小說,讀慣了古文,小雨翔讀起白話小說時暢通順快得像半夜開車。心思散極,古文全部荒廢,連韓非子是何許人都不記得了。中國的長篇小說十部裏有九部是差的,近幾年發展得更是像廣告裏的“沒有最差,隻有更差”,隻可惜好萊塢的“金酸梅”獎尚沒涉足到小說領域,否則中國人倒是有在國際上露臉的機會。所以,讀中國長篇小說很容易激起人的自信,林雨翔讀了幾十部後,信心大增,以為自己已經飽讀了,且飽得厲害——不是人所能及的飽,而是蛙蛇過冬前的飽,今朝一飽可以長期不進食。
於是林雨翔什麽書都不讀了,語文書也扔了。小學裏憑他的基礎可以輕鬆通過,升了中學後漸漸力不從心,加上前任語文教師對他的孤傲不欣賞,亟來用荀子勸他,說什麽“君子務修其內而讓之於外”,見未果,便用莊子嚇他“不能容人者,無親;無親者,盡人”。依舊沒有效果,隻好用老子罵他,說雨翔這人“正複為奇,善複為妖”,預言“此人胸襟不廣,傲而無才,學而不精,懦弱卻善表現,必不守氣節,不成大器”。萬沒想到這位語文教師早雨翔一步失了節,臨開學了不翼而飛,留個空位隻好由馬德保填上。
雨翔得到馬德保的認可,對馬德保十分忠心,馬德保也送他的散文集《流浪的人生》給林雨翔,林雨翔為之傾倒,於是常和馬德保同進同出,探討問題。兩人一左一右,很是親密。同學們本來對林雨翔的印象不好,看見他身旁常有馬德保,對馬德保也印象不佳——譬如一個人左腳的襪子是臭的,那麽右腳的襪子便沒有理由不臭。
其實林雨翔前兩年就在打文學社的主意,並不想要獻身文學,而是因為上任的社長老師堅信寫好文章的基礎是見聞廣博,那老師旅遊成癖,足跡遍及全國,步行都有幾萬裏,我紅軍恨不能及。回來後介紹給學生,學生聽她繪聲繪色地描述,感覺仿佛是接聽戀人的電話,隻能滿足耳癮而滿足不了眼癮,文章依然不見起色。社長便開始帶他們去郊遊。開始時就近取材,專門往農村跑。頭幾次鎮上學生看見豬都驚喜得流連忘返半天,去多以後,對豬失去興趣,遂也對農村失去興趣。然後就跑得遠了些,一路到了同裏,回來以後一個女生感情迸發,著成一篇《江南的水》,抒情極深,榮獲市裏征文一等獎。這破文學社向來隻配跟在其他學校後麵撿些骨頭,獲這麽大的獎曆史罕見,便把女學生得獎的功勞全歸在旅遊上,於是文學社儼然變成旅行社,惹得其他小組的人眼紅不已。
林雨翔也是眼紅者之一。初一他去考文學社,臨時忘了《父與子》是誰寫的,慘遭淘汰。第二次交了兩篇文章,走錯一條路,揭露了大學生出國不歸的現象,忘了唱頌歌,又被刷下。第三次學乖了,大唱頌歌,滿以為入選在望,不料他平時頌歌唱得太少,關鍵時刻唱不過人家,沒唱出新意,沒唱出感情,再次落選。從此後對文學徹底失望。這次得以進了文學社,高興得愁都省略掉了。
那天周五,下午有一段時間文學社活動。路上林雨翔對馬德保說:“馬老師,以前我們選寫文章的人像選歌手,誰會唱誰上。”
馬德保當了一個禮拜老師,漸漸有了點模樣,心裏誇學生妙喻蓋世,口上替老師叫冤:“其實我們做老師的也很為難,要培養全麵發展的學生,要積極向上,更主要是要健康成長。”言下之意,學生就是向日葵,眼前隻可以是陽光,反之則是發育不佳。
“那最近有什麽活動呢?”
“噢,就是講講文學原理,創作技巧。文學嘛,多寫寫自然會好。”
雨翔怕自己沒有閉門造車的本領,再試探:“那——不組織外出活動?”
“這就是學校考慮的事了,我隻負責教你們怎麽寫文章——怎麽寫得好。”馬德保知道負責不一定能盡責,說著聲音也虛。
雨翔了解了新社長是那種足不出戶的人,對文學社的熱情頓時減了大半。踱到文學社門口,馬德保拍拍林雨翔的肩,說:“好好寫,以後有比賽就讓你參加,你要爭口氣。”裏麵人已坐滿,這年代崇敬文學的人還是很多的。所以可見,文學已經老了,因為一樣東西往往越老越有號召力;但又可以說文學很年輕,因為美女越年輕追求者就越多。然而無論文學年輕得發嫩或老得快死,它都不可能是中年的成熟。
馬德保介紹過自己,說:“我帶給大家一樣見麵禮。”學生都大吃一驚,曆來隻有學生給老師送東西的義務,絕沒有老師給學生送東西的規矩。
馬德保從講台下搬出一疊書,說:“這是老師寫的書,每個人一本,送給大家的。”然後一本一本發,詫異這兩百本書生命力頑強,大肆送人了還能留下這麽多。社員拿到書,全體拜讀,靜得嚇人。馬德保見大作有人欣賞,實在不忍心打斷,沉默了幾分鍾,忽然看到坐在角落裏一個男生一目十頁,唰唰亂翻。平常馬德保也是這麽讀書的,今天不同,角色有變化,所以心裏說不出地難過。可書已送人,自己又幹涉不了,好比做母親的看見女兒在親家受苦。馬德保實在看不下去,口頭暗示說:“有些同學讀書的習慣十分不好,速度太快,這樣就不能體會作者著筆的心思,讀書要慢。”
這話把想要翻一頁的人嚇得不敢動手,隻好直勾勾地看著最末幾行發呆——其實不翻也不會影響,因為馬德保的散文散得徹底,每篇都像是玻璃從高處跌下來粉碎後再掃掃攏造就的,怕是連詹克明所說的“整合專家”都拚不起來了。
雨翔悄聲坐到那個翻書如飛的男生旁。兩人素未謀麵,男生就向他抱怨:“這是什麽爛書,看都看不懂。”
林雨翔為認識一個新朋友,不顧暗地裏對不起老朋友,點頭說:“是啊。”
“什麽名字?”林雨翔問。
“羅——羅密歐的羅,天——”男生一時找不出有“天”的名人,把筆記本攤過去,筆一點自己的大名。
“羅——天誠,你的字很漂亮啊。”
羅天誠並不客氣,說:“是啊,我稱它為羅體字!”說著滿意地盯著“**字”,仿佛是在和字說話:“你叫林雨翔是吧,我聽說過你的名字。”
一切追求名利的人最喜歡聽到這句話。林雨翔心裏回答“正是老子”,嘴上窘笑說:“是嗎?”
羅天誠像沒在聽林雨翔說話。林雨翔那個“是嗎”凝固在空氣裏翹首以待回應。
“上麵那根排骨叫什麽名字?我看見他跟你挺好的。”林雨翔不願和排骨苟活一起,不屑道:“他是我一個老師,看我將來會有大出息,故意和我套近乎。”
“我看是你和他套近乎吧?”羅天誠冷眼看他,拆穿謊言。雨翔苦心經營的虛榮感全部被反詰殲滅掉,痛苦不堪,硬笑一下,懶得和羅天誠這怪人說話。
馬德保終於開講。第一次帶一大幫文學愛好者——其實是旅行愛好者——他有必要先讓自己神聖,昨晚熬到半夜,查經引典,辭書翻了好幾本,總算著成今天的講義,開口就說:
“文學是一種美的欣賞美的享受,既然如此,我們首先要懂得什麽是美。研究美的有一門學問,叫美學——研究醜的就沒有醜學,所以可以看出美的重要——”馬德保頓了頓,旨在讓社員有個笑的機會,不料下麵死寂,馬德保自責講得太深,學生悟性又差,心裏慌了起來,腦子裏一片大亂,喝一口水穩定一下後,下麵該說的內容還是不能主動跳出來。馬德保隻好被動搜索,空曠的記憶裏怎麽也找不著下文,像是黑夜裏摸尋一樣小東西。
00馬德保覺得學生的眼睛都注意著他,汗快要冒出來。萬不得已,翻開備課本,見準備的提綱,幡然大悟該說什麽,隻怪自己的笨:
“中國較著名的美學家有朱光潛,這位大家都比較熟悉,所以我也不再介紹了——”其實是昨晚沒查到資料,“還有一位複旦大學的蔣孔陽教授,我是認識他的!”真話差點說出來“我是昨晚才認識的”,但經上麵一說,好像他和蔣孔陽是生死至交。
馬德保為證明自己的話,不得不竊用蔣的學生朱立元一篇回憶恩師文章中的一段話:“我當時去拜訪他時,他問得很仔細,他問到狄德羅的‘美在關係’說內容時,我舉了狄德羅對高乃依悲劇《賀拉斯》分析的例子,說到老賀拉斯的一句關鍵性台詞‘讓他去死吧’時,我的先生輕聲糾正說:‘是讓他死吧’,這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引自《複旦逸事》(遼海出版社)第179頁。說別人的話能做到像馬德保一樣情真意切著實不易,但一切初次作案的小偷花不義之財時都會緊張,馬德保念完後局促地注意下麵的反應,生怕聽到“老師,這個我讀過”的聲音,調動全身一切可調動的智慧準備要解釋,幸好現在學生無暇涉獵到考試以外的書籍,聽得都像真的一樣。
馬德保再闊談希臘神話與美學的關係。
羅天誠推幾下林雨翔,問:“你聽得懂他在講什麽?”
“講故事吧。天知道。”
羅天誠變成天, 說: “我知道, 他這是故意賣弄, 把自己裝成什麽大學者, 哈……”
林雨翔聽得興趣索然。他對美的認識處在萌芽階段,不比馬德保的精深。百般無聊中,隻好隨手翻翻《流浪的人生》,看到一篇《鐵軌邊的風》,想起兒時的兩個夥伴,輕歎一聲,看下去。馬德保開頭就裝神扮鬼,寫道:“我有預感,我將沿著鐵軌流浪。”預感以後,大作駢文:
兩條鐵軌,千行淚水。風起時它沉靜在大地暖暖的懷裏酣睡著,酣睡著。天快亮了。千絲萬縷的愁緒,在這濃重的夜空裏翻滾糾結;千瘡百孔的離思,在這墨綠的大地中盤旋散盡。
沿著她走,如風般的。這樣淒悲的夜啊,你將延伸到哪裏去?你將選擇哪條路?你該跟著風。藍色的月亮也追尋著風向。在遙遠的地方,那片雲喲……
雨翔想,這篇無疑是這本書裏最好的文章,他為自己意外地發現一篇美文欣喜不已。其實他也沒好好讀過《流浪的人生》。當初的“傾倒”隻是因為書而不是書裏的內容,這次真的從垃圾堆裏揀到好東西,再一回被傾倒。
馬德保第一堂課講什麽是美,用了兩個鍾頭,布置議論文一篇,預備第二堂講如何挑選芸芸眾生裏的美文,懶得全部都寫,隻在講義上塗“如何選美”,第三堂課要講找到美文以後的摘錄感悟,當然叫“選美之後”,第四堂終於選美完畢,授怎樣能像他一樣寫文章。一個月的計劃全部都訂好了,想天下美事莫過於去當老師,除了發工資那天比較痛苦外,其餘二十九天都是快樂的。
林雨翔回到家,向父親報喜說進了文學社。林父見兒子終成大器,要慶祝一下。隻是老婆不在,無法下廚——現在大多家庭的廚房像是女廁所,男人是從不入內的。他興致起來,發了童心,問兒子:“拙荊不在,如何是好?”
林雨翔指指角落裏的箱子,說:“吃泡麵吧。”林家的“拙荊”很少歸巢,麻將搓得廢寢忘食,而且麻友都是鎮裏有頭有臉的人物,比如該鎮鎮長趙誌良,是林母的中學同學,都是從那個年代過來的,蹉跎歲月嘛,總離不開一個“蹉”字,“文革”下鄉時搓麻繩,後來混上鎮長了搓麻將,搓麻將搓得都駝了背,乃是真正的蹉跎意義的體現。另外還有鎮裏一幫子領導,白天開會都是禁賭對人民群眾精神文明建設的意義,一到晚上馬上深入群眾,和人民搓成一片。林母就在麻將桌上建立了與各同誌之間深厚的革命友誼,身價倍增,馳名於鎮內外。這樣林父也動怒不了,一動怒就是與黨和人民作對,所以兩個男人餓起來就以吃泡麵維生。可是這一次林父毅然拒絕了兒子的提議,說要改種花樣,便跑出去買了兩盒客飯進來。林雨翔好久不聞飯香,想進了文學社後雖然耳朵受苦,但嘴巴得福,權衡一下,還是值得的。
兩個男人料不到林母會回家。林母也是無奈的,今天去晚一步,隻能作壁上觀。麻將這東西隻能“樂在其中”,其外去當觀眾是一種對身心的折磨,所以早早回來——自從林母迷戀上麻將後,儼如一隻貓頭鷹,白天看不見回家的路,待到深夜才可以明眼識途。
林父以為她是回來拿錢的,一聲不發,低頭扒飯。林雨翔看不慣母親,輕聲說:“爸,媽欠你多少情啊。”
“這你不懂,欠人家情和欠人家錢是一回事,她心裏也不會好受的。”
林母竟還認得廚房在哪裏,圍上兜去做菜,嬌嗔說:“你們兩個大男人餓死也活該,連飯都不會做,花錢去買盒飯,來,我給你們炒些菜。”
林父一聽感動得要去幫忙——足以見得欠人錢和欠人情有很大的不同。比如別人欠你一筆錢,拖著久久不還,你已經斷然失望,這時,那人突然還錢了,你便會覺得那仿佛是身外之財,不是你的錢,然後揮霍花掉;但若是別人欠你一份情,也久久不還,待到那人還你情時,你會備加珍惜這情。
雨翔心裏笑著。林父幫忙回來,想到正事,問:“那個賞識你的老師是——”
“馬老師,馬德保。”
“馬德保!這個人!”林父驚異得要跳起來。
林雨翔料定不會有好事了,父親的口氣像追殺仇人,自己剛才的自豪刹那泄光,問道:“怎麽了?”
林父搖搖頭,說:“這種人怎麽可以去誤人子弟,我跟他有過來往,他這個人又頑固又——嗨,根本不是一塊教書的料。”
林雨翔沒發覺馬德保有頑固的地方,覺得他一切尚好——同類之間是發現不了共有的缺點的。但話總要順著父親,問:“是嗎?大概是有一點。”
林父不依不饒:“他這個人看事物太偏激了,他認為好的別人就不能說壞,非常淺薄,又沒上過大學,隻發表過幾篇文章……”
“可爸,他最近出書咧。”
林父一時憤怒,把整個出版界給殺戮了,說:“現在這種什麽世道,出來的書都是害人的!”鏟平了出版界後,覺得自己也有些偏激,擺正道:“書呢?有嗎?拿來看看。”
林雨翔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和老師有積怨,誠惶誠恐地把書翻出來遞給父親,林父有先知,一看書名便說:“不行”,看了略要更是將頭搖得要掉下來。
林母做菜開了個頭,有電話來催她搓麻將,急得任那些菜半生不熟在鍋裏。林父送她到了樓下,還叮囑早些回來——其實林母回家一向很早,不過是第二天早上了。
林雨翔望著父親的背影,自言自語道:“哈,賭場出瘋子,情場出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