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發條俠鎮魂歌(上)

   夏日午後,陽光曬得人心煩意亂。高翔坐在醫院門口的石階上,抽兩口煙,抿一口啤酒。幾隻空啤酒罐丟在腳下,散落其間的是大量尚未熄滅的煙蒂,淺藍色的煙霧匯集起來,飄上天空,仿佛一堆篝火。

   身後響起熟悉的腳步聲,是高跟鞋與大理石地板的親密接觸。高翔一躍而起,轉身迎向若蘭。

   “小靜怎麽樣了?”

   “還好。”若蘭微微一笑,眼角不由自主地朝左邊瞥。

   “到底怎麽樣了?今天還是不準探視?”高翔焦躁的問。從蟻巢回來之後小靜害了場病,因持續高燒入院治療,迄今也沒有起色。

   “今天可以探視,不過,你最好讓那孩子獨自待著。”若蘭挽著他的臂彎下台階,“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先聽哪一個?”

   “壞消息。”

   “小靜的抑鬱症複發了,甚至比我們初次見到她時更嚴重。”

   高翔艱難的咽下唾液,嗓子幹澀的發苦。“怎麽會這樣……本來已經痊愈了……好消息是什麽?”

   “由於小靜的狀態很不穩定,特警總部派來的醫生認為暫時還不能帶她走,因此,我們仍然擁有她的監護權。這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吧……”

   高翔理解她的心情。如果小靜在ANOLE總部派來審查的醫生麵前表現得如同前幾天那麽健康開朗,如今已被特警帶走,關在實驗室裏充當不見天日的小白鼠。然而病情複發到底不是好事,在蟻巢中她受了太大的驚嚇和刺激,重又縮回封閉的小天地裏,使若蘭長久以來的努力功虧一簣。

   “蘭蘭,說實話,小靜的病情最壞能到什麽程度。”

   若蘭不敢看他的眼睛,假裝輕鬆的說:“聽著,心理學家通過大量調查得出一個結論,人生最痛苦最彷徨的時期,大多發生在離開學校走上社會的最初三年裏。這段時間是理想與現實的差距體現的最殘酷的階段。你想幹什麽,你能幹什麽,以及你被允許幹什麽,三者之間橫亙著難以跨越的鴻溝,青年人對未來生活的美好幻想宛如美麗的肥皂泡漂浮在現實的鴻溝上空,最終難逃一碎。很多人在找到第一份工作之前,都會有一廂情願的自信,以為自己是個人才甚至天才,可是等到碰了壁,才不得不承認自己隻是個庸才!於是痛苦,於是彷徨,自信也變成了自卑甚至自閉。”

   “等一等,你羅嗦這麽多,跟小靜的憂鬱症複發有什麽關係?什麽東西讓她體驗到理想和現實的矛盾——是她母親?”

   “是殺人。”

   “殺人!”

   “在蟻巢,她親手擊斃了閃靈。”

   “拜托,閃靈能算人嗎?他根本是個沒人性的殺手,況且——他不但想綁架小靜,還是她的殺父仇人。假如我在草叢裏發現了一條毒蛇,並且搬起石頭砸死它,絕不會感到絲毫的抱歉!”

   “可毒蛇和活生生的人畢竟不一樣,閃靈再壞,畢竟是我們的同類,親手殺死一個同類當然會感到後怕和自責,更何況小靜還隻是一個小孩子。”

   “也許你是對的……”高翔把煙頭熄滅在啤酒罐裏,若有所思地說,“我第一次殺人……在北京郊區的罐頭廠,殺一頭殘忍的妖怪,用一種比妖怪更殘忍的方式。當時因為死裏逃生,沒有時間去自責,可是事情過去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害怕做夢,一閉眼就夢見‘牛頭’血淋淋的麵孔……”

   若蘭截斷他的回憶,帶著職業特色的冷酷說:“你能在很短的時間裏從初次殺人的痛苦中解脫出來,純粹是一種幸運,因為在那之後你獲得了更多的殺人機會,習慣可以磨平人的神經,讓人心靜如水的去做種種可怕之事。就像外科醫生初次解剖人體多半會覺得難以忍受,可是當他們做的多了,就會把這當成一種日常工作,看到被肢解的屍體眼睛都不會多眨一下。”

   “如你所說,第一次殺人是最艱難的,習慣了就會麻木。可是,我不打算讓小靜習慣這種體驗。”

   “因此我把她留在了醫院裏,你還有更好的建議嗎?”

   高翔站起身來,微微一笑:“我沒有冒犯你的職業權威的企圖,但是,有一句話我必須對小靜說,也許聽了這句話,她的心情會好受一些。”

   靈山醫院特護病房。

   安靜如她名字一般躺在病chuang上。護士小姐剛給她注射了鎮定劑,希望她能好好睡一覺。住院一周以來,她隻能在藥物的幫助下才能合眼入夢。眼下,她感到眼皮沉重,頭昏沉沉的,清醒與睡夢距離如此之近,一合眼它們就會擁抱在一起。然而,她倔強的瞪大眼睛,不肯入睡。她害怕做夢,害怕夢見黑暗的蟻巢中那一幕殘酷的景象——閃靈的屍體從電鍍池中浮起來,胸腔綻裂,肋骨向身體兩側展開仿佛蝴蝶的翅膀,內髒與骨骼表麵鍍有一層閃閃發光的亮銀,猩紅的血漿就在這銀色蝴蝶的周圍翻滾沸騰……為了保持清醒,她努力觀察周圍的擺設。目光首先凝聚在自己的左手上。蒼白纖細的手腕,青色的血管凸起來,一根細針刺入血管,把冰涼的藥水輸入體內。沿著針頭向上是一塊紗布,被膠帶牢牢固定在手背上,再向上是塑膠輸液管,半空裏宛若雙胞胚胎般貼在一起的兩隻吊瓶,金屬輸液架,再向上是雪白的天花板……耳畔傳來敲門聲,側頭望去,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門外。安靜心跳加速,睡意被驚喜掃蕩一空。她從chuang上坐起來,想喊“哥哥”,卻又紅著臉緊抿住嘴唇。

   高翔拉一把折疊椅坐在病chuang旁,握住她的手,熱切的端詳著她的臉。“小靜,才七天沒見,你像變了個人似的,氣色很差。”

   “才七天嗎?我還以為過了半輩子,你來看我,真是…太高興了。”她深深低著頭,眼神近乎貪婪的盯著他的手,緊握的雙手傳來他的體溫和特有的味道,那是唯一能讓她聯想到親人與安全感的味道。她希望高翔不止握住自己的手,更進一步保護她柔軟脆弱的全部,於是在喉嚨深處悄聲呢喃:“哥,抱抱我……”

   仿佛心電感應,那雙支撐著她的手臂果然伸過來,把她拉入渴望已久的懷抱中。

   “太好了……”安靜偎依在他胸口,流淚啜泣,“你把我從噩夢裏拉回來了。”

   “是什麽樣的噩夢,能跟我分享嗎?”高翔輕撫著小姑娘淩亂的發絲,柔聲問道。

   安靜斷斷續續的哽咽道,“我一直以為,自己絕不是膽小的人,我喜歡看恐怖小說,恐怖電影,自己畫恐怖的漫畫,從來不會害怕,可那都是假的……當真正的恐怖落在頭上,我……我怕的像個被剝光毛的小雞,太丟臉了……”

   高翔替她擦試眼淚,低聲說:“你殺了人,並且差一點被殺,不害怕才不正常。我十三歲的時候從單杠上摔下來,輕微腦震蕩而已,可是從此‘引體向上’考試再也沒及過格,手指碰到單杠就禁不住哆嗦。和我比起來,你算是很勇敢了。”

   “不止是可怕……更多的是失望,對自己感到失望。你知道,我畫《發條俠》的初衷是想變得更堅強,我深知自己的懦弱,一廂情願的幻想:假如有一天我擁有了發條俠那樣強大的力量,自然會擺脫懦弱的性格,擁有無限的勇氣。我天真的以為一個人的性格是由她的能力決定的,可是那天晚上,我進入發條俠的身體,我成為了艾米莉,我有力量保護你,可是卻嚇得縮在角落裏,眼睜睜看著閃靈傷害你大氣都不敢喘……”

   “可是後來——”

   “是的,後來我殺了他。但那不是出於自發的勇氣,而僅僅是……僅僅是因為不願意親人遇害而做出的下意識的舉動。那一刻我眼睛裏看到的不是你,而是被閃靈殘酷虐殺的父親……你和我父親的形象在那一刻重合了。殺死閃靈的那一劍是**的決斷,而非源於理智。如果時間倒流,回到當時,我不見得敢劈出那一劍……就算擁有發條俠的力量,我也沒辦法成為艾米莉。”她痛苦的抱著頭,“艾米莉嫉惡如仇,對惡人從不留情……可我不行,我的手隻適合握筆,而非揮劍殺人。”第八集Ω戰爭(第三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