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線人(上)

八點十五分,若蘭拿著早報走進醫院大門,路上跟每個人打招呼,迷人的微笑引來路人的駐足回首,一刹那的四目相對,足以在他們心中激起長久的回味,認真考察起來,真有不少病人每天早起散步,為的就是一睹“林美人”顧盼生輝的微笑呢。

報紙上,健康專家撰文呼籲人們關注“藍色病毒”的蔓延,若蘭今天正巧穿了一套湖藍色旗袍來上班,看完文章不免自嘲:作為心理醫生,穿這種顏色未免太欠考慮,如果因此加重抑鬱症患者的病情罪過可就大了……候診室的塑膠椅子上早已坐滿了人,準確地說他們不能稱之為病人,隻不過趕上星期六,比較有時間來接受心理谘詢而已。

若蘭走出電梯,立刻把報紙丟盡垃圾桶。她不願意在病人的注視下邊看報紙邊走進辦公室,這會給人留下不耐煩地印象,而心理醫生最重要的職責素養就是耐心,無限的耐心。

從家庭主婦到心理醫生的角色轉變需要一個過程,一杯香醇的冰咖啡正好填補期間幾分鍾的空白。若蘭把磨細的咖啡豆裝入咖啡機,上麵均勻的壓一層冰塊。自用的細瓷杯貼著卡通大頭貼,提醒魯莽的病人,此杯乃是主人專用。

給病人準備的紙杯和小點心擺在茶幾上,若蘭才不管人家的喜好,待客咖啡中照例加滿滿一勺砂糖。甜味有助於緩解精神緊張。準備就緒,若蘭按下電鈴,邀請今天的第一位病人進門。

一位中年男子走進來,襯衫衣領潔白如新,皮鞋擦得一塵不染,臉上卻帶著無法掩飾的疲憊。他一進門就不堪重負似的坐在沙發上,隨即低頭看表,好像奔波數十公裏來趕飛機。環顧四周,尋找著什麽,目光轉回若蘭身上,眼睛不頓時為之一亮。

“護士小姐,請問醫生在哪裏?”

雖然這種事已經碰到好幾次了,若蘭還是忍不住發笑。忽然興起作弄之心,一本正經得說:“手術室在樓上,我這就帶你過去。”

“等一等,我幹嗎要手術!”男子跳起來,探頭去看門牌。“沒看錯吧?這裏不是心理谘詢室麽……”

若蘭指著胸前的銘牌,笑著說:“不是隻有門牌需要仔細看。”

男子尷尬的搓手,“真抱歉,原來您就是林醫生,久仰大名,久仰大名,沒想到你這麽年輕……”

“我倒希望自己是個老太婆,能給病人多一點安全感。別介意,一個小玩笑而已,喝杯咖啡?”

“不了。”

“嚐嚐點心,我親手做的,味道相當不錯哦。”

醫生的建議是很難拒絕的,況且是年輕貌美的女孩。

男子勉為其難的嚐了塊點心,喝了口咖啡,隨後一發不可收拾,不用若蘭推銷就把點心吃光,咖啡也一飲而盡。

若蘭替他重新添滿咖啡,注意到他的精神比剛進門時穩定了很多,但仍不時地看表。

若蘭微微含笑,在聽診記錄上畫了一個“正”字。走進診室不到十分鍾,他已經看了五次表。

“請問,你有急事要辦?”

“哦,沒有……今天休假。”男子找到開啟話題的入口,滔滔不絕的說,“醫生,我的身體一向很健康,感冒發燒都很少有,可是最近不知道為什麽,感覺怪怪的,看了幾家醫院,查不出什麽毛病,朋友推薦我來這裏做一下谘詢,我本不想來,工作太忙了,而且我也不相信自己精神有什麽問題,可是實在不好意思推辭朋友的好意,就來了。”

若蘭麵帶微笑,用心聆聽,隨著話語的韻律恰到好處的點頭,絕不打斷他的話茬。一般而言,病人從發覺身體不舒服到決心向醫生求助,期間要經曆相當複雜的掙紮,承認心理不健康,承認與扭曲的精神鬥爭失敗,需要很大的勇氣。

當他們走進診所大門,心情往往變得異常極端。要麽不必要的自卑——迫切想把康複的責任推給醫生;要麽毫無道理的自負——來看病隻是為了讓權威人士證明自己沒有病。前者因為憂慮,幾乎不能暢所欲言;後者為了證明自己理智健全,會滔滔不絕的說下去,儼然比醫生還專業。這位先生,顯然屬於後者。

“簡單的說,你正在為失眠而苦惱,”若蘭好不容易找到開口機會,隨即被他打斷。

“不止是失眠,還有失憶。”

“失憶?”若蘭忍俊不禁,怕是科幻電影看多了吧。

“沒有那麽嚴重,但記憶力變得很差,從前我很容易就能記住陌生的電話號碼和銀行賬戶,可現在不行了,寫在紙上都會忘記,簡直莫名其妙!”男子氣憤地錘了下膝蓋,隨即低頭看表。

“睡眠不足,大腦皮層就會供血不足,的確會引起記憶力的暫時衰退……”若蘭給第二個正字畫上最後一劃。

“我用過很多種安眠藥,都不管用,我當然沒有做過什麽虧心事,也沒受刺激,一沒失業,二沒失戀,莫名其妙的就睡不著了,你說這到底是它媽……呃,怎麽回事呢?”

“這不好說呀,‘季節性失眠’也是有的,環境的變化,粉塵和空氣濕度的變化,甚至月亮潮汐都會引起微妙的生理反應,因人而異。”

男子大搖其頭:“我沒有那麽敏感,別說月亮潮汐,就算打雷下暴雨照樣睡得香……真懷念從前躺倒就睡的日子啊。”

“幸福就是這麽微小的難以捉摸,直到失去才發覺它的可貴。有興趣陪我做一個小遊戲嗎?”

明明是給病人做心理測試,卻說成“陪我做遊戲”,這話,聽著舒服極了。男子盡量不把受寵若驚的心情表露出來,看了下表,說:“行啊,反正我今天閑得很,簡直不知道該怎麽打發時間。”

若蘭攤開一頁白紙,在上麵畫了一根數軸。拿筆尖指著原點說,“我們把這根軸比作入睡的完整過程,原點代表的就是清醒和睡眠的臨界點,左側是睡眠區,右側是清醒區,我這麽說,是不是很難懂?”

“笑話!我數學棒極了,大學時微積分經常考滿分,數軸有什麽難懂的,繼續!”

若蘭在原點兩側相等的距離,標注“+1”和“-1”。

“在‘1’和‘-1’其間的線段,我們叫做‘睡眠過程’,大於‘1’是完全清醒區,也就是你我現今所處的狀態,小於‘-1’是熟睡區,大腦處於完全休眠狀態,不管身外發生了什麽事,當事人都不會察覺。每個人的睡眠過程都不一樣,有的人很長,需要幾個小時才能完成從‘1’到‘-1’的過渡,有得人則很短,隻需要幾秒鍾就能從完全清醒進入睡熟區。來點咖啡可好?”

“不渴,繼續說!”男子盯著數軸,興致勃勃地催促道。講述抽象話題時適當的中斷反而會激發傾聽者的興趣,同時給他們留下思考的空間。“醫生,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說,我的睡眠過程突然變長了,長的難以忍受。”

“你很聰明。”若蘭衝他嫣然一笑,繼續道:“我們先不忙著尋找睡眠過程突變的原因,平心靜氣的探尋,從‘1’到‘-1’這段過程裏,究竟發生了什麽有趣的事,讓我們從清醒進入睡眠。你能告訴我嗎?”

“這,我怎麽知道……大概是腦細胞放電啦、分泌化學物質啦之類的東西,我對生物學可沒啥研究,應該你告訴我才對。”

“不用那麽抽象,我隻想知道,你從躺在床上決定睡覺開始到進入夢鄉,其間會想些什麽。”

男子茫然的說:“沒有什麽特別的事可想,瑣瑣碎碎的……”

“就是那些瑣碎的思緒,能舉幾個例子告訴我嗎?以我來說,經常會在入睡前提醒自己,冰箱裏缺少蔬菜和水果,明天記得去超市買,牛奶恐怕過期了,明早上班時順手丟掉……”

“哦,這些事情我也會想啊。不過更多的是工作方麵的,比如客戶的訂單,老板的應酬之類,如果跟未婚妻約會,也要想一想送她什麽禮物……”

“最近你有想過這些嗎?”

男子滔滔不絕的話流仿佛突然凍結,慢慢抬起頭來,兩眼迷茫的說:“奇怪……最近完全沒有想過這些東西,一躺在床上就覺得心煩,腦子裏空洞洞的,什麽也想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