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上)

高翔親自把小柯的遺體抱進停屍房,讓他睡在道健旁邊。看著兩張永遠沉睡的麵孔,高翔身心具疲,真想小柯和道健中間躺下,就這樣一睡不醒。

道健的死他沒有親見,小柯卻是眼睜睜在他麵前斷氣,給他帶來的打擊比道健之死要強烈得多,然而高翔卻不像之前那樣難過,他已漸漸習慣悲痛,冰封情感。

靈素咯吱咯吱地嚼著鬆子糖,不時搓手跺腳,驅散包圍上來的寒氣。沉默蔓延開來,水銀燈單調的燈光令人窒息,靈素終於忍不住了,走過來說:“高翔,我認為吳道健和柯俊雄的死存在密切聯係,他們都是普通人,卻得到靈寶,這不像是單純的偶然事件。”

高翔托著下巴坐在石頭台階上,盯著蒼白的牆壁說:“當然有聯係,手表和槍是我送給他們的,我是這一切悲劇的罪魁禍首。”

“可是你當時並不知道那是靈寶——”

“現在知道有什麽用,已經太遲了。道健,小柯,還有玉音,都是因我而死……”

靈素並肩坐在高翔身旁,輕拍他的膝蓋。“別難過,這都是命運捉弄,說到底,你也是受害人啊。”

“命運捉弄……”高翔喃喃自語,露出古怪的表情,玉音留給他的信裏多次提到命運……還有《迷宮玫瑰》,玉音堅信那是一本預言書。

靈素握住他的手,安慰道:“不要胡思亂想了,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將來的日子還長著呢——”

高翔舉手阻止她說下去,盯著牆壁冥思苦想,努力回想《迷宮玫瑰》前兩頁的漫畫,嚐試尋找畫中故事與玉音小柯道健之死的隱含關聯。玉音就是受到第一副畫的迷惑才會給高翔寫那封信,從前高翔認為是玉音多愁善感的性格使她把自己帶入圖畫中的人物,現在道健和小柯的遭遇促使改變了思路,首先假設書中的寓言的確存在,然後拿事實來對照,看一看能否講得通。

由於玉音下落不明,高翔暫時放下第一個故事,從第二個故事“愚者”開始推理。

圖畫的文字注解高翔記憶猶新,因為那段話太古怪了,想忘都忘不掉。三個注定被淘汰的騎士試圖占有靈寶,議會判處他們死刑,一個死於貧血,一個死於睡夢。初看時覺得莫名其妙,然而高翔現在知道,道健真的死於血液枯竭,小柯也是真的一睡不醒了,更何況注解中出現了“靈寶”二字,這就更加確定了預言的真實性。按照這個邏輯推理,道健和小柯對應畫中兩名被淘汰的騎士,這是講的通的。

現在回頭分析第一副畫,戀人。裏麵出現了兩個人物,烏托邦王子和“命定死於春天的賣花姑娘”,雖然沒有任何證據,但高翔憑直覺也猜得出烏托邦王子暗示他本人,賣花姑娘當然是玉音。

注解說賣花姑娘想贈一朵桃花給王子,這暗喻了愛情的表白。桃花運的說法古來有之。後麵又說賣花姑娘因為自慚形穢,沒有勇氣開口。玉音在信中的自責,可以證明自卑情結是真實存在的。最後一句話說兩人擦肩而過從此訣別,這讓高翔非常擔憂。

注解中找不到更多的信息,高翔回到字麵上來分析。賣花姑娘這一形象和玉音有何關聯?

說到桃花,高翔的第一印象是春天來了。等等,春……賣花莫非暗指“賣春”?高翔屏住呼吸,渾身戰栗。這的確是破解“戀人”之謎的鑰匙,玉音在酒吧和夜總會從事的工作,說白了就是出賣肉體。因此賣花解釋成賣春是可行的。難怪玉音當初看到這副畫時表情古怪,憑著女人天生的敏感,她早就感覺到畫中的寓意了。

還有一個謎,玉音到底去了哪裏?

如果預言屬實,她至少應該在明年的春天才會遭遇不幸啊……高翔添了下幹燥的嘴唇,努力使心情平靜下來,理清思路。他知道玉音的失蹤之謎就在畫中,現在需要做的是破解謎團,把答案找出來。

“死於春天,這是核心所在。”高翔自言自語。

靈素耐心的守在高翔身邊,觀察他的表情,發現他時而興奮,時而驚喜,時而咬牙切齒,時而悲痛難當,分明是神經分裂的征兆,心裏很是擔憂。柔聲勸道:“把你的心事告訴我好嗎,你這樣子很危險的……”

高翔冷漠的拒絕了她的好心。道健和小柯的悲劇已經夠他傷心了,高翔深切的體會到自己是一個招致不幸的災星,不想再牽連其他人。

靈素幽幽歎氣,堅持道:“不想和我說話沒關係,吃塊糖好嗎?”

高翔投去感激的一瞥,從她手中接過一塊糖含在口中。沒想到糖塊一入口立刻發出劈裏啪啦的響聲,驚得高翔立刻吐出來。

靈素哧哧嬌笑,拍著高翔的膝蓋說:“放心吃啦,‘跳跳糖’而已。”

高翔望著手心裏仍在跳個不停的糖塊,哭笑不得的說:“你可真調皮……”

靈素白了他一眼,得意的說:“誰讓你不理我,活該嚇一跳,現在心情是不是好……。”發覺高翔表情有異,心又一次提到嗓子眼,“高翔,你沒事吧……我馬上叫醫生!”

高翔擺擺手,平靜的說:“這點打擊我還挺得住,白小姐,英文的春天是不是還有彈跳的意思?”

靈素點頭道:“對呀,SPRING還可以解釋為彈簧、蹦跳、泉水——”

“泉水!”高翔失聲驚叫,“天哪!我怎麽沒想到!”

“哎?泉水怎麽了?”

“白小姐,謝謝你的糖!你真是……真是太好了!”高翔激動的一躍而起,用力擁抱靈素。突然被年輕男子抱住,靈素不由得耳根發燙,心髒不爭氣的跳起來,仿佛揣了一隻小鹿。正失神的時候,高翔已經放開她一陣風似的朝停屍房外跑去。

“去哪裏?”靈素追上去問。

“桃花公園!”

“哎……為什麽突然去公園?”

“公園裏有個水庫,從前叫桃花泉。”

“桃花泉我知道,據說明代才子唐伯虎曾在湖畔結廬隱居——”

“唐伯虎是蘇州人怎麽會到靈山市來結廬隱居,那是當地農民伯伯在亂蓋啦!”

“是真是假不關我的事,可是你去桃花泉幹什麽?”

“找一個人。”高翔語調低沉的說。

桃花公園位於市郊野生動物保護區外緣,是當地小有名氣的旅遊景點,時值盛夏,園中桃花泉泛舟垂釣的遊客絡繹不絕,然而今天園中遊客失去平素的悠閑,數百人圍在桃花泉畔交頭接耳,似乎發生了不得了事件。

靈素飛車趕到公園,高翔沒等車停穩便跳了下去,踉蹌擠入人群,行至泉畔一看,水麵上漂浮著一團藍色物體,公園派出一艘小船正在打撈。

高翔推開人群躍入深泉,不顧打撈者的喝阻遊到漂浮物跟前,擁入懷中。

玉音沉睡的姿容比生前多了幾分淒涼之美,烏黑的長發點綴著翠綠的水草,失去生命的胴體冰冷輕柔,仿佛天鵝的羽毛,美人魚的淚……

“玉音,我終於找到你了……”

高翔緊緊擁抱著逝去的戀人,任由熱淚灑落桃花泉。當淚滴落在玉音臉上,她竟奇跡般的睜開眼睛,一如生前般神情的注視著心上人……

擁著玉音的遺體回到岸邊,高翔淚已哭幹,在人群的包圍裏,他能為玉音做的最後一件事是撫合她的雙眼。

靈山市第一人民醫院,停屍房。

水泥地上畫出橫平豎直的飛機格,白靈素把糖果包裝盒揉成一團當沙包,一個人跳格子解悶兒。高翔坐在水泥台階上,陪伴玉音、道健還有小柯,渡過最後一段時光。

“喂,你已經坐了很久,再不起來運動一下會長痔瘡喔。”靈素停下來歇口氣,白裏透紅的臉蛋上掛著清澈的汗珠,精心修剪的齊耳短發在昏黃的燈光下流淌著珍珠的光澤。

“白小姐,我不需要人陪,你沒必要留在這裏。”

“話雖然這麽說,可是我畢竟受了人家的囑托要照顧一陣子,你現在這麽消沉,我若甩手不管怎能向朋友交待。”

“我沒有消沉,隻是累,心裏麵很累。”

靈素歎了口氣,剝一塊糖含在口中。“一天三次走進停屍房換誰也撐不住,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是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你還有自己的人生,不可以永遠讓時間停止在親友離去的那一刻。”

高翔抬頭看了她一眼,說:“你很會安慰人。”

靈素臉一紅,低聲說:“才不是呢,我平時很少和人說這麽多話。”

“我不在乎自己的人生會怎樣,但我知道,玉音他們不會同意我繼續留在這裏,白小姐,我們走吧。”幹脆利落的離開停屍房,沒再回頭看一眼。

高翔遭到連續打擊後表現出的遠超同齡人的自製力博得了靈素的好感,在心裏麵給他打出很高的分數,暗想不愧是“教官”選中的人,果然值得期待。

跑車泊在樓下,高翔想開門,手卻被靈素按住。目光相觸,靈素臉上飛過一抹嫣紅,避開他的視線問:“今後你有什麽打算?”

高翔把目光投向擋風玻璃之外,夜幕蒼茫,萬家燈火恍若無數妖異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