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櫻之國度(上)

晚春四月,昏黃的日光曬得人直想打哈欠。下午的微風拂過枝頭,落櫻花瓣飄飄灑灑的落在神社石階上,宛如一地緋紅的魚鱗,一群麻雀在台階上啄食花瓣,倏忽振翅飛上萬裏無雲的碧空。

野村細雪騎著腳踏車從禦苑圍牆外經過,不時抬手摘取落在臉上的花瓣。快到神社門前時,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大力蹬動踏板,打算一口氣衝過去。便在這時,一頭雪白的鸚鵡落在車框裏,口吐人言:“小雪,進來喝杯麥茶可好?”

仿佛行竊途中被人捉住,細雪神色慌張的跳下車子,百不情願的走上石階。神社庭院中青草萋萋,古香古色的水池邊栽有幾株斑竹,給人以遠離塵囂的閑適之感。

“菱香姐下午好,真悠閑哪。”

“與其說悠閑,毋寧說是無聊。”神社主人是一位美得驚人的少女,隻比細雪年長兩歲,神態氣度卻顯示出遠超年齡的穩重。

“伯父伯母不在家?”

“去禦苑賞櫻了,難得好天氣,老人家嫌呆在家裏悶得慌。”

“菱香姐姐怎麽沒去?”

“近來身子不好,病病殃殃的,懶得出門。春天是萬物複蘇的時節,相應的疾病和魔障也趁生氣旺盛出來活動,倘若不加小心,人就容易害病。”

細雪不以為然的笑道:“不愧是安倍家的世襲齋女,三句話不離本行,魔障啦,鬼魂啦,莫非世上真有這類東西?”

菱香不與她爭辯,唇角微抿,笑容溫婉淡雅。白鸚鵡飛回來,銜著一串白玉蘭,腦袋一甩,將花穗扔在桌上的竹籃裏。

“姐姐在練習插花?”

“沒有那個精力,隨便做幾串護身符玩玩。”菱香將白玉蘭花穗係在彩線上,串成鐲子,而後手掐法訣念念有詞,似乎在給花穗加持咒法。“送給你,戴上它就不會被惡鬼騷擾了。”

“謝謝菱香界姐,”細雪把玉蘭花念珠戴在手腕上,調皮的問:“電車色狼也會退避三舍?”

“這可把我難住了,能夠嚇退色狼的護身符還沒有發明出來呢。”菱香打開折扇掩口輕笑,靈動有神的眸子若有所思的盯著細雪。“說到色狼,莫非真一欺負你了?”

細雪慌忙搖頭:“這是哪跟哪兒啊,你可別亂聯想。”

“我那個笨蛋弟弟,不太好相處吧?”

“真一君品學兼優,人又聰明和氣,更難得的是幾乎沒有人說他的壞話。女生對他的風評也很好,情人節爭著送巧克力,我雖是女生,看著也怪眼熱的。”

“真一的本性不壞,有些小聰明,但小聰明往往會誤大事,況且他一貫任性胡鬧,要是沒人管著點,非鬧出亂子不可,你和真一從小就是鄰居,現在又是同學,可以說相當了解他的缺點,在這方麵得多提醒才好。”

菱香的囑托激起細雪心中隱秘的反感,故意轉移話題:“剩下的玉蘭花還有很多,我也做個鐲子給你戴吧。”一會兒工夫做好,菱香將花鐲戴在腕上。

細雪注意到她小臂上有一圈若隱若現的紅線,好奇的撩起衣袖細看。“這也是一種護身符?”手指觸摸紅線,毫無存在感,仿佛生長在肉裏的花紋。

菱香觸電似的顫抖,慌忙抽回手臂:“不是什麽護身符,隻是一道疤痕而已。”美玉無暇的臉頰沁出紅暈,神色古怪。

“對不起……我還以為是首飾呢,從來沒見過這麽漂亮的刀疤。”

菱香不勝憐惜的撫摸著疤痕,柔聲道:“倒是不醜,可是夏天不能穿短袖衣服啦,不然人家會問起來沒完沒了,怪討厭的。”

這話促使細雪重新打量菱香的衣裝。金線喬其紗和服,袖子有兩尺多寬,裏麵襯著淡雅的紫色內衣,上麵的圖案極為精美,疏疏落落的特大竹籃孔上印有一簇簇胡枝子和瞿麥,還有波浪,越發烘托出她那在當下極為罕見的日本古典女性美。

細雪與這樣的菱香相對而坐,不免有些自慚形穢。

“菱香姐今天真美。”

“這件衣服嗎?從箱底翻出的老古董,過年時穿過一次,想著現在不穿,恐怕再沒有接觸空氣的機會了。”菱香自嘲道,“當然隻是在家裏隨便穿穿,走出門去,可不要給人笑話,活像從平安時代跑出來的藝妓。”

“真的很漂亮呢,不是所有人都適合穿和服,我就不行,太瘦了,身材豐滿的女孩穿和服才好看。”

“學生服也很好啊,電視裏的美少女永遠是水手衫和迷你裙的打扮,近來倒是少見有人穿泡泡襪了。”

“關西女孩還是穿和服最好看,說不定將來會有富有複古情調的女子高中把和服定為夏令校服呢。”

正閑聊著,真一走進來,濕漉漉的頭發黑的刺眼,不知道是汗水還是剛洗過澡。隨手把書包丟在榻榻米上,大聲說:“熱死了,你們幹嘛不開空調,說著拿起電視遙控器,調到棒球節目看起來。”

細雪謹慎的盯著他,心想,這家夥的神經是仙人掌做的怎麽著,見到我一點也不會難為情?

“笨蛋!“菱香抄起折扇在弟弟頭上敲了一下,“回家就看電視,真沒禮貌。”

“姐姐大人日安——夠了嗎?真是的,細雪就不會像你一樣羅嗦。”

細雪沒想到他突然把自己和菱香比較,不知該替誰說話,隻好喝茶掩飾。

局間休息時插播新聞,真一興奮的說:“明天晚上哈雷彗星經過日本列島,太棒了!”

“哈雷彗星,不就是掃把星嗎?帶來厄運的東西,少看為妙。”菱香漫不經心的說。

“姐,你真迷信,彗星和運氣無關,是一種天文學現象。”真一正色的替彗星辯護。

“少來教訓人,彗星也好,月食也好,有什麽看頭?這樣的季節裏,再美的星星也不如禦苑的垂櫻好看。”

“櫻花哪天看不是一樣,哈雷彗星七十六年才經過地球一次,一輩子頂多看見一次。”

“所以說你是個沒有情趣的男孩,難怪惹細雪厭煩,如果你不是我弟弟,我才懶得理你呢。”菱香輕描淡寫的把話題引到細雪身上,使得她非常尷尬。

“喂,細雪,我果真讓你厭煩?”真一瞪大眼睛,直捅捅的問。

“這……”細雪暗自怨恨他的沒心沒肺,承認也不是,否認也不是。“時間不早了,我得回去了,多謝款待。”

菱香挽留道:“留下吃晚飯吧,有你愛吃的壽喜燒哦。”

“不了,改天再打擾吧。”

“那麽再見。”菱香雙手平放在膝蓋上,以茶道禮節欠身相送。

細雪在玄關換鞋,瞥見真一跟出來,不由得緊張起來,鞋帶怎麽也係不好。

“野村同學,櫻花和哈雷彗星,你更喜歡哪一個?”

細雪鬆了口氣,淡淡的說:“都不討厭,相對來說,喜歡櫻花多一點,畢竟從小看慣了的,況且又是京都四月天。”

“那麽,明天一起去平安神宮看櫻花吧。”

“功課還沒有做完呢……”

“明天是禮拜六呢,稍微遊玩一下老師也不會因此槍斃你的。”

“瞎說什麽呢!”細雪有些動怒了。真一喜歡開些輕浮的玩笑,她並不是今天才知道,如果心情不錯,反而會覺得他聰明幽默,但是今天例外。

“別推辭了,大不了我把作業借給你抄。”

“真討厭!”細雪終於係好該死的鞋帶,咚咚咚的跑出去。剛發生了那種事,怎麽可以像沒事人似的跟女孩子約會呢,再怎麽說,我也算是受害者吧?細雪有些恍惚,真的是受害者嗎?倒也未必。然而發生那種事,兩個人理應同樣感到尷尬,沒理由隻有她心情不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