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妖花往事(上)

愛蓮的故事特別多,返航的路上,她又講了一個當地故老相傳的故事。

清末民初,中華大地戰亂頻仍。內有太平軍、義和團揭竿而起,外有八國聯軍肆虐中原。誠此山河破碎之際,革命黨人趁機崛起,由南而北一呼百應,不數年便開入京城。清帝溥儀被迫退位,大清帝國數百年江山壽終正寢。

昔日不可一世的八旗子弟,如今也是樹倒猢猻散,逃離京城避難去也。就在溥儀退位第二天一位貝勒爺攜帶家眷逃往昆明投奔表親。

貝勒爺重病臥床,福晉方氏是漢軍鑲黃旗人,已經有了四個月身孕,寄居在丈夫的表哥家中。國破家亡再加上背井離鄉,不出數日,貝勒爺的便病危了。後來聽街坊傳說,蒼山腳下有一座道觀曰“回春觀”,主人道鬆陽是一位神醫,如果他願意出診,貝勒爺的病不在話下。

道鬆陽其人來曆不祥,行蹤詭秘,性格乖僻,為人慳吝。自稱“采死真人”,道術通玄,妙手回春,但是治病的條件異常苛刻。如果他不高興,就算病人死在麵前也不聞不問,如果他樂意,即便是街上的乞丐也可免費醫治。

有人說他混過黑道,而且輩分不低,道鬆陽聽說了,既不承認,也不否認。有熟人問到他頭上,他就說,他的確是“道中人”,但“此道”並非黑道,可以從他的一方印中看出端倪。

此印為白玉所製,通體晶瑩,夜間可放射金光,三米內毫發畢現。印上刻有“上古攝放宗彭氏後人鬆陽印”。人們傳說,所謂彭氏後人,就是指彭祖的後人,彭祖是堯帝時代的神仙,以長壽、氣功、養生著稱,道鬆陽自稱彭祖後人,十有八九是吹牛。至於攝放宗是何門派,沒有人知道。雖說出身、來曆一概不知,但道鬆陽的散人稱號卻一點不假,首先,他神通廣大手到病除,再則,他是不講究清規戒律的。

方氏前去回春觀上香,求真人治愈丈夫的肺癆。道鬆陽一見方氏大喜過望,深知她就是自己尋覓已久的那個人,問她是否願意為了丈夫犧牲自己。方氏說願意,真人就說,三日後午時,貧道前去府上拜訪。

方氏歡天喜地的回家,告訴了丈夫可以康複的事,闔家歡天喜地。卻被表嫂聽見,告知表兄,兩人心生殺機。原本以為肺癆無藥可救,桂芳一死,便可名正言順的奪取家產,哪知怪人道鬆陽竟然樂意治病,這下可失算了。於是準備了一碗砒霜茶,藥死了丈夫。

方氏見丈夫吐血,連忙找來他們夫婦。夫婦說,已經沒有救了。方氏說,剛才明明還沒事,怎麽一轉眼就不行了?

兩夫婦做賊心虛,說,是病死還好,如果不是,我表弟隻有你這麽一個身邊人,不是你做了手腳,還能是誰?

歹毒的夫婦賊喊捉賊,指控是方氏毒死久病的丈夫,還誣陷她在外麵有了姘頭,意圖獨吞家產。先將她毒打一頓,關在黑屋子裏不給茶飯,後來又要挾報官,逼她交出丈夫的遺產,方氏忍辱含恨屈服,將家產全部交給了兩夫婦。

關了兩天兩夜後,禽獸夫婦又將她賣入妓院。此時方氏已經快要臨盆,財迷心竅的老鴇為了讓她盡快接客,強迫她打胎。方氏寧死不從,正打算懸梁自盡的時候,真人道鬆陽穿牆而入,帶她逃出苦海。

方氏好奇他為何找得到自己,道鬆陽答道:“我采集了你的心病,無論你走到何處也逃不出我的掌握。”

心病?心病也能被拿走嗎?方氏覺察到道鬆陽的話別有深意,且藏著陰森之氣,但她眼下感念大恩,也沒有留意。

道鬆陽問她丈夫在哪裏,他要依約定前去治病。方氏含淚說丈夫已經亡故,莫名其妙的吐血死了。道鬆陽問:“是吐血還是咯血。”

方氏茫然的問:“這……有何區別?”

道鬆陽不耐煩的說,問你便答,休要羅嗦。方氏回憶丈夫死時情景,說:“是咯血。”

道鬆陽又問血色是紫還是黑。方氏直說是黑。

道鬆陽冷笑道:“可憐可憐,本來他遇到我還能保住一命,不料遭人毒手,死的好冤。”方氏問他,丈夫是不是中毒。道鬆陽點頭。方氏哭著說,下毒的人一定是她大伯和表嫂。

道鬆陽便說:“我答應了救你丈夫一命,如今沒有踐約,雖說事出有因,但對我道鬆陽的名聲仍是莫大的損害,況且,道爺手中的人命,便是閻王老子想要也不行,你那大伯表嫂,一對不知天高地厚的狗東西,竟敢害死我道爺的病人!我要他們付出代價。”

他說話間凶光畢露,方氏嚇得膽戰心驚,囁嚅的說:“此事就算了,在怎麽說他們也是親戚,況且報仇殺人也是要犯法的。”

道鬆陽一瞪眼,揚手扇了她一耳光,喝道:“道爺決定的事沒有你插嘴的餘地,你以為這麽做是為了你?笑話!漂亮女人道爺要多少有多少,你算什麽東西,道爺看上的是你肚子裏的胎兒,你丈夫一條命,換你們母女兩個,劃得來——哈哈哈哈,劃得來!”

方氏倒吸了一口冷氣,兩腳一軟灘坐在地上,恨不得剛才死在妓院裏。

道鬆陽帶她回到家中,找到那對夫婦,強迫他們帶他前去靈堂,揭開棺木,將桂芳的遺體取出。左手在死人胸口一拍,吸出一道黑色的宛如蜂群般嗡嗡蠕動的蟲卵,昂首吸氣,有如鯨吸牛飲般吞了下去,獰笑著告訴眾人:“這是肺癆之毒。”

又換右手按住死人肚子,吸出散發著燒堿氣味的淡紫色血霧,同樣吞了下去,說道:“這是砒霜劇毒。”他獰笑著對三人說:“人家都稱道爺采死真人,說得是道爺醫術通玄,無論身患何症皆可妙手回春,就像采摘花朵那樣采取死兆。我現在告訴你,道爺不但是采死真人,也是贈死真人,這肺癆和砒霜,就贈給你們夫婦當個見麵禮吧。”說罷,攤開雙手,左掌心烏黑,右掌心赤紫。

“左手肺癆,右手砒霜,你們這對狗頭夫婦,誰要肺癆,誰要砒霜,自己選擇罷!”

兩夫婦嚇得屁滾尿流。婦人指著丈夫說:“他是主謀,應得砒霜。”肺癆至少還可苟活幾年,砒霜可是必死無疑。

道鬆陽冷笑道:“常言道最毒婦人心,果然不假,你想要肺癆,道爺偏給你砒霜。”揮掌在婦人頭頂一拍,將砒霜送入體內,當場毒發身死。待他轉身去尋丈夫時,發現他已經被活活嚇死了。

道鬆陽大怒,飛起一腳將死人踢飛。這時兩夫婦的小兒子走進來,嚇得大哭。被道鬆陽一把抓住。方氏跪下求他手下留情,道鬆陽冷笑道,道爺手裏握著癆病正不自在,好不容易找到個替死鬼,怎可輕易放過,你替他求情,莫非要當個癆病鬼?方氏嚇得一哆嗦,抱著男孩的手臂不由得鬆了。

道鬆陽拖起她狂笑而去,隻剩下男孩咳嗽一聲哭一聲的跪在靈堂裏。道鬆陽將方氏虜回道觀,當天晚上便淩辱了她。別的道宗修煉金丹,道鬆陽卻別出蹊徑,專修毒丹。采集千家病毒,凝聚在丹田之中,匯集成丹,經由**導入孕婦體內,倘若時辰、火候、體質、年齡、品貌、生辰全匹配,便可修成極道天魔。

可憐方氏落入虎口,淪為道鬆陽修煉妖法的工具,體內匯聚百種病毒,發作之後渾身潰爛,不**形,躺在道觀裏粒米未進,足足昏迷了三天三夜。

一日,半睡半醒中看見一隻黑腳白紋的蜘蛛正在窗台上織著一麵網。這是一種隻產於亞熱帶的毒蟲,當地稱之為“石蜘蛛”。被石蜘蛛咬後神經會麻痹,身體僵硬的像岩石一樣,半個小時內便會致命。

方氏心想,與其這樣活著被人折磨,還不如死了的好。於是把手伸向石蜘蛛,打算自殺。蜘蛛忙著織網,並沒有注意她。這時一隻綠色的螳螂從窗外跳進來,恰被蛛網罩住,奮力的掙紮。石蜘蛛見美食上鉤,歡天喜地的撲了上去,想製服螳螂。

這是一隻強壯的母螳螂,通體翠綠,橫著兩柄鋒利的大刀,看上去很凶惡。雖然落入陷阱,對手又是身懷劇毒的石蜘蛛,可它並不甘心屈服,揮舞著大刀與之對質。就在蜘蛛和螳螂纏鬥的時候,一陣大風吹過,將尚未完工的蜘蛛網掀翻,落在方氏床上。蜘蛛與螳螂抱著團滾到她胸口。方氏拾起這兩隻凶猛的小動物,也不知道懷著怎樣的心情,竟然丟入口中,吞了下去。也許她是把石蜘蛛當成了虐待自己的道鬆陽,把螳螂比作陷入絕境的自己。吃了它們,是同歸於盡的意思。

當然,這隻是猜測而已。想來方氏還是想用這種方式自殺吧……出乎預料的是,吃下毒物的方氏非但沒有死,渾身的毒瘡也不治而愈了。幾天後,身體更發生了一係列驚人的變化——已經不算是人了。道鬆陽得知後很是驚訝,翻遍道書也不得其解,隻好承認道法有錯,心灰意冷,將方氏關在地窖裏,交給一個啞巴仆婦伺候。

轉年方氏產下一女,臨盆時有紅光繞體,恍若火龍。道鬆陽深信此女是天上的龍女轉世,又燃起修道的野心,打算把她養到十三歲,盜取紅丸,修煉道法。

方氏恨之入骨,然而又害怕他下毒手,隻好暗自隱忍,等候事機。就這樣過了十二年,一天早上,方氏正在湖畔洗衣服,一位金發碧眼的陌生人出現了。他穿著傳教士的鬥篷,騎一匹黑騾子。

“好心的女士,看在上帝的份上,請給我一點水喝,”傳教士用流利的漢話請求道,“我從昆明府一路走來,好幾天沒吃東西了。”

方氏畢竟是大家閨秀出身,從前在京城王府裏頭,也曾見過洋人。可是這位先生跟那些洋公使、洋和尚不一樣,他高大英俊,風度翩翩,親切笑容帶著蠱惑的魔力,使人無法拒絕他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