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讀書

第二天一早,晨曦微露。丁原在睡夢裏正見自己手仗三尺龍泉寶劍,殺得巴老三三個兄弟鬼哭狼嚎,跪地求饒,耳朵裏模模糊糊聽見一個聲音在焦急的催促道:“丁小哥,快醒醒!”

丁原不情願的睜開眼睛,見阿牛站在床邊一臉緊張正衝自己叫嚷。他懶洋洋打了一個哈欠,抱怨道:“你叫我做什麽,天色還早著你。”

“還早?”阿牛瞪大眼睛,道:“我和師父都已經起床一個多時辰了。丁小哥,你快起來,師父正等你洗漱好吃過早飯行拜師禮呢。”

“什麽拜師禮?”丁原好奇的問道。

“就是拜我師父做你師父的儀式啊,我當年也做過的。”

丁原聽阿牛說的有趣,忍不住一笑道:“哪有那麽麻煩,我承認他是我師父,他承認我是他徒弟不就行了,還要行什麽狗屁禮?”說著翻身又想睡。

阿牛急道:“不行的,一定要拜的!而且要到我們翠霞派曆代祖師的靈位前去拜!”

丁原更不樂意,道:“那些人怕都死了幾百上千年,跟我有什麽關係,不拜!”

阿牛聽他這麽評論本派先輩,嚇的黑臉變白,急忙小聲道:“別讓師父聽見,不然你就慘啦。”

丁原被他這麽一鬧睡意漸消,看他不把自己從床上拖起來是絕不肯走的,於是坐起身道:“好啦,我知道了。不就拜師麽,偏弄的這麽麻煩!”

草草洗漱吃過早飯,師徒三人離開紫竹軒,阿牛還用一個竹籃裝了香燭等祭祀之物。

此時山嵐正濃,坐忘峰間雲起霧湧,霞光萬道。晨風柔和撲麵,各種珍禽競相輕歌,無數的奇花異草也開的正是滿山爛漫。

三人走出紫竹林,這回隻花了半個時辰也不到的功夫,卻看見林外依舊是鬱鬱蔥蔥,無限美景。

沿著山路上了一道小坡,前麵呈現出一個偌大的山莊。遠遠望去危樓林立,飛梁走棟氣象萬千。在山莊正麵,是一座碧藍的小湖,但見各色珍禽異獸無不悠然自得沐浴在朝霞裏。

阿牛和丁原並肩走在淡言真人身後,阿牛以前對這些景致就看過不知道多少回也就罷了,丁原初次見到難免目不暇接,腳步頻頻放慢。

淡言真人也不催促,但就象腦袋後生了眼睛,始終和兩個弟子保持著三四步距離。

阿牛一指那山莊道:“丁小哥,那便是我姬師叔的‘碧瀾山莊’,裏麵住了好多人呢。”然後看了眼前麵的淡言真人,才低聲湊到丁原耳朵邊小聲道:“不過姬師叔和師父的關係很不好,見麵了也相互不理睬。他門下的弟子更不準到我們紫竹軒去玩兒。”

丁原心中一動想起昨天在紫竹林裏的幾個人,莫非他們也是這個姬師叔的徒子徒孫?

又走一段,山勢漸高,但兩邊的風景更加雅致。碎石鋪就的山徑兩旁蒼鬆翠柏直參雲天,抬頭望去那茂盛的枝葉就宛如插進了層雲之中。樹林裏麵不停傳來清幽的鳥鳴,偶爾幾頭不知名的小獸從腳下的草叢裏躥出,瞬間又隱沒在山石背後。

盡管山路頗長,丁原走來並不吃力,反而覺得身體裏有一股渾厚的暖流不停的循環流轉,令自己身輕如燕,但自己想控製那暖流卻又不行,隻好隨它。

山路盡頭,一座巍峨的道觀赫然聳立在坐忘峰巔,被七彩的霞光雲霧繚繞,好象仙境裏一般。

阿牛興奮的道:“丁小哥,前麵便是掌門大師伯所在的‘翠霞觀’了,我們要去供奉本派先輩靈位的‘駐仙祠’便在翠霞觀裏。”

說著三人沿階而上走到翠霞觀門口,侍立在山門兩旁的四名三代弟子一起朝淡言真人、阿牛躬身行禮。

淡言真人微微點頭就走進門了,可阿牛卻笑嗬嗬朝兩邊作揖道:“別客氣,大家免禮,免禮!”

丁原也不管他,跟著淡言真人身後走進觀內,裏麵是一個足以容納幾千人的廣場,不過現在倒沒什麽人。穿過廣場,曲曲折折走了不曉得幾處回廊院落,來往的人漸漸少起來,周圍也變的逾發清淨。

但丁原很快就發現一件奇怪的事情,一路走過遇見幾十個翠霞派弟子,但除非正麵撞上無法避讓否則總遠遠躲開。有時候阿牛見到熟人開心的招呼,那些人隻冷淡的瞧他們一眼,愛理不理的應上一聲算是好的,多數人隻當沒聽見。

丁原心頭有氣,終於忍不住說道:“阿牛,你和人家問什麽好,沒見他們都不理你麽?”

阿牛撓撓腦袋,憨厚一笑道:“沒有啊,他們平時對我都很好,孫師兄上回還帶我去老君潭遊泳呢。我不會水差點淹死,多虧他救了我。他們沒理我一定是沒聽見。”

丁原心想說不定是那些人知道你不會遊泳故意欺負你,後來怕事情鬧大才救了你,你被人賣了還謝人家。但他明白阿牛生性如此,也懶得多說什麽了。

淡言真人在一座祠堂前停了下來,門口兩名弟子一起躬身道:“弟子拜見三師叔!”

淡言點頭回應,走進祠堂。阿牛與丁原趕忙跟了進去,裏麵火燭高燃,香火旺盛。在大殿中央供奉著三尊數丈高的金身泥像,丁原倒也認得正是天陸道教傳說中的始祖三清。

淡言真人在泥像前的蒲團上跪下,恭敬的點燃火燭叩首行禮,阿牛也在一邊照做。丁原卻站在一邊沒動,淡言真人居然也沒管他。

祭拜過三清始祖,三人走進後堂,裏麵同樣煙霧繚繞,火燭點點,但在其中供奉的卻是近百個靈位。

阿牛小聲說道:“丁小哥,這裏就是供奉本派千年以來曆代掌門和長老的地方,隻有對本門有絕大貢獻的人才有資格在這裏豎立靈位,我們的師祖空寂真人雖非掌門卻也因為生前德高望重能位列其中。”

說話間三人已來到空寂真人的靈牌前,比起其他的靈位這裏顯得香火清冷許多。淡言真人先跪下上香,而後對阿牛與丁原道:“跪下!”

阿牛聞言乖乖跪下磕頭,嘴裏念念有詞。丁原卻問道:“老道士,不跪成不成?”

這次淡言真人不再好說話,沉聲道:“不成!”

丁原磨蹭半天,終於在阿牛身邊跪下,旁邊正挨著淡言真人。

隻見淡言真人神情虔誠肅穆,低聲道:“師父在上,弟子淡言營碌一生,於塵世無寸德,於本派無寸功,苟活人間,有負恩師教誨。今弟子欲收丁原為本派第三十五代弟子,不求他聞達於世隻求他堂堂正正,無愧天地。則弟子亦可告慰恩師,不然將全為弟子之過,求恩師見證!”說罷,恭恭敬敬在地上叩頭。

一開始丁原還覺得好玩,但很快被淡言真人莊重誠摯的言語感染,臉上也不覺變的正經起來。他在心中默默道:“我不管翠霞派為什麽要收我這個莫名其妙的弟子,但我一定堂堂做人,不辜負一身藝業!”

他從小受盡世態炎涼,心中充滿憤世嫉俗的念頭。但畢竟年紀還小,聽得淡言真人的說話,不禁在心中也漸漸的覺得自己應該象象樣樣做人,不然未免對不起人家。

但世事無常,很多時候豈是才十二歲的丁原能夠左右與料想的?

拜祭結束,師徒三人收拾好東西走出祠堂,外麵的院落裏依然是一片幽寂。忽然傳來一陣人聲,一大群人走了進來。

當先一個正是姬別天,身後男女老少足有三十多人,怕還不包括沒有帶來的。丁原眼睛也尖,從人叢中正找到昨天紫竹林裏遇見的那幾個人,其中那個少女今天換了一身縞素,站在姬別天身後不遠處。

那少女見到丁原也是一怔,先是下意識低下頭雙頰不由自主紅了起來,然後又悄悄抬頭飛快的掃了丁原一眼。

姬別天與淡言真人迎麵撞上,當著這麽多人麵不好不理,於是打個哈哈道:“三師兄,帶那個孩子來拜祭空寂師伯麽?”

淡言真人道:“是!”

姬別天道:“今日是我先師飛天七十二年的祭奠,我正要帶門下弟子前來拜祭,不想遇見了三師兄。”

淡言真人點頭道:“你忙!”

姬別天身子一側讓開通路道:“三師兄請。”

淡言真人說了聲“謝謝”,帶著阿牛丁原走出院落。丁原卻覺得背後正有兩道目光又一次一閃而過。

回到紫竹軒以近正午,用過飯後淡言真人將阿牛與丁原領進他的竹屋裏。和丁原與阿牛住的屋子略略不同,淡言真人的竹屋有裏外兩間,外間似作廳堂使用,布置的極為簡樸。

淡言真人在廳堂中央的竹椅裏坐下,丁原和阿牛分立兩邊。

淡言真人喝了口剛才阿牛炮製的香茶,對他說道:“你把門規說給他聽。”

阿牛應道:“是,師父!”他清清喉嚨道:“本派開山祖師傳下門規九百九十九條,入門弟子務必謹記。第一條:尊敬師長;第二條:友愛同門;第三條:勿結魔道;第四條:遵從師命;第五條:愛護晚輩——”

他念的輕鬆,丁原頭也大了,心想要是把九百九十九條全部念完,天也黑了。好在當阿牛說到第九條“戒生貪念”的時候,淡言真人打斷道:“先這總綱九條,剩下將書給他自己記。”

阿牛應道:“是,師傅!”

丁原鬆了一口氣,以為接下來淡言真人該傳授自己功夫了。誰知他又吩咐阿牛道:“去把書拿來!”

阿牛一路跑進裏屋,很快抱了一堆書籍出來,壘得幾乎高過他頭頂。

丁原看著那些書,暗想:“這些不會就是翠霞派的仙術秘籍吧,這個老道士也許不喜歡自己講給我聽,便讓我自己看了。幸好以前娘親教我認了不少字,不然就出醜了。”

哪裏知道淡言真人淡然道:“這些都是天陸先賢留下的經史子集,還有道教的經典,你先學通這些。”

丁原瞠目結舌望著那些書籍,問道:“不會吧,老道士,你讓我讀這些書?”

淡言真人點點頭,丁原叫道:“我可是要跟你學功夫的!”

他自幼雖然聰慧強記,但惟獨見了書本就頭疼鼻塞。淡言真人要他把這麽一疊書全部消化,丁原的頭頓時又大起來。

淡言真人道:“功夫要學,書更要讀!”

“我不讀!”丁原氣憤的道,隱約覺著自己上了這個老道士的當。

阿牛道:“丁小哥,你還是讀吧。師父是為你好,當年我也讀了整整五年的書,現在每天晚上還要花兩個時辰念書呢。”

五年?自己豈不是可以考狀元了?丁原差點被阿牛的話氣昏過去,他一搖頭道:“我不幹!”

淡言真人道:“一頁書換一句口訣。”

丁原聞言頓時覺得有希望,商量道:“一頁書至少幾十句話,隻換一句口訣也太少了吧?”

淡言真人搖頭道:“不少!”

“兩句?”

淡言真人沒理他,丁原叫道:“我要下山,我不學了!”

淡言真人眼皮也沒抬,道:“隨你。”

丁原大步走到門口,阿牛叫道:“丁小哥,讀書就讀書嘛,隻有多讀書才明白做人的道理,才不會做錯事情,混淆是非。”

丁原心中一動,嘴裏卻嘿嘿笑道:“誰說的,那些幹盡壞事的惡徒,哪個不是飽讀詩書的?”

阿牛的口齒怎有丁原靈便,一下就呆在那裏撓著腦袋,心裏覺得丁原好象也沒說錯。

丁原一腳走過門檻,淡言真人還是沒有反應。他站在那裏想了想,回頭一咬牙道:“好,一句就一句,這次不準耍賴!”

淡言真人點頭道:“一言為定!”

丁原哼了聲,沒有回答。

淡言真人轉頭對阿牛道:“你督促他讀書,他有不懂你告訴他。每天晚飯後我考教過再傳口訣。”

阿牛見丁原改變主意十分歡喜,爽快的回答道“是,師傅!”

丁原沒好氣的道:“除了做應聲蟲,你不會說點別的嗎?”

阿牛怔怔的撓腦袋,道:“遵從師命,這是門規教誨,有什麽不對嗎?”

丁原對他實在說不出話來,隻好哼了一聲。

結果阿牛果然遵從師父教誨,整整一個下午都在賣力的“督促”丁原讀書。丁原捧著翠霞派的門規坐在小池塘旁邊,每背一條就伸手到水裏戲弄幾下遊戲的金魚。那兩隻仙鶴本也是丁原招惹的對象,可惜不管他如何挑逗,仙鶴永遠是一副睡不醒的樣子。

門規雖然有九百九十條,但四字一句,抬頭無一例外是“本派開山祖師青霞真人誨喻第條——”,故此也不難記。丁原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靠著他天生過目不忘的驚人記憶力,到了天黑時居然將九百九十條門規全部背下。

有生以來,這也是他第一次如此落力的看了半天書,而且是一派的門規。其實丁原心中就是賭著這麽一口氣,他越覺得老道士故意刁難他,反而激起丁原的好勝之心,畢竟他還隻是一個十二歲的少年。

晚飯後阿牛收拾碗筷,淡言真人坐在桌邊,考教丁原一個下午的成績。丁原有心在老道士麵前爭口氣,九百九十條門規居然不打一個螺螄,流利的從頭背到尾。

淡言真人還是沒什麽表情,卻把阿牛聽呆了。他臉上全是敬佩之色,羨慕道:“丁小哥真是厲害,竟然一個下午就記住這麽多。當年我學習本派門規時,整整前後花了一個月的功夫。”說著連連讚歎搖頭。

丁原瞅了淡言真人一眼,心中暗道:“老道士,這下你知道小爺不是那麽好刁難的了吧?”嘴裏卻道:“這狗屁門規又臭又長,在我看來不要也罷。”

阿牛嚇的差點把手裏的掃帚鬆了去,道:“丁小哥,這門規可是本派開山祖師訂下的,本派每個弟子都需要謹記遵從,你千萬可別這麽說。”

丁原哼道:“我說的不對麽?青霞真人雖然了不起,但他說的每句話也未必全對。譬如本派門規第三條:勿結魔道,好象是在說正魔勢不兩立,不能相互往來。但是魔道中就沒有好人了麽,正道中就不會有敗類麽?說出來我第一個不信!又譬如第二條:友愛同門,如若看見自己的同門正在為非作歹,我也要友愛為先?還是按照門規第一百九十一條:懲奸除惡來個大義滅親?簡直狗屁不通,自相矛盾!”

阿牛哪裏說的過他,嘴巴張了幾下半個字也吐不出。私下裏覺得丁原說的不是全沒道理,但又隱約覺得他什麽地方說的又不盡對。可偏偏不曉得問題出在什麽地方。可不管如何,哪裏有入門才半天的弟子大加編排本門門規的事情?

淡言真人自然知道丁原是在強詞奪理,偷換概念,但他也不說破反而淡淡說道:“門規是好的,壞的是人心。”

丁原一怔,臉上露出細細思索的神情。

阿牛道:“不過師父,丁小哥也真了不起,整整三十六頁的門規他一個下午就全背下啦。”

丁原嘿嘿笑道:“那也就是說今晚你要傳我三十六句本門心法口訣。”

淡言真人道:“背下未必懂得,行之更難。”

丁原瞪著淡言真人道:“老道士, 不會言而無信吧?”

淡言真人輕輕一拊掌,道:“阿牛,跟他說說本門‘翠微九歌’心法的入門總綱。”

阿牛清清嗓子,道:“翠微九歌為本門開山祖師青霞真人所創王道心法,養天地正氣驅世間妖魅,生淡泊之心遠諸般欲念。心法依照修煉者所達之境界分為九部,是為九歌。自入門至功成依序為:窺徑、登堂、入室、觀微、知著、通幽、坐照、相忘、大乘。每一境界各有不同奧妙天地,但皆需循序漸進,潛心修煉以悟心法之真諦,宇宙之玄機。每邁一階,則有無上艱險應運而生,是為‘九劫’,正魔兩道亦皆有之。惟智慧毅力慈悲皆備而體天心者方能渡化,凡翠霞門下皆需謹記。青霞宗師傳九歌非為私念,但望澤沛後世,求萬代之清明,切記切記!”

這段話阿牛說的朗朗上口,搖頭晃腦。丁原曉得以他的口吻是說不出這番半文半白,語重心長的話語,多半還是照搬了淡言真人或者其他什麽人的訓誡,甚至連說話的神態也一塊學了去。

淡言真人待阿牛說完,又道:“所謂‘九劫’就是修煉者每進入上一層境界時所遇到的凶險,依次為‘金、木、水、火、土、空、幻、情、死’,一旦度過死劫就可飛天化仙,但千古以來隻有幾人做到?而若不能克服此‘九劫’輕則走火入魔,修為全消;重則瘋癲而死,化成朽土。你怕麽?”

丁原初時聽的有點頭大,但淡言真人這麽一問他反倒激起好勝之心,一挺胸道:“我隻怕有一天超過了你,你麵子上不太好看。”

淡言真人罕見的微笑起來,徐徐道:“但願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