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沙漠裏風沙肆虐,沙浪往不見邊際的遠處翻騰,露出斑駁枯木與動物的殘骸。

所以,一切的美好都在記憶裏模糊了。

通知開自主招生會的女生稱被通知者“那個什麽川”。

完全忘記了,對方曾是多麽讓自己崇拜的女孩。

隻在相似的琴音中才恍然記起。

她是柳溪川啊。

“……溪川。”

鋼琴邊的芷卉怔怔地叫出她的名字。

我們第一次見麵並不是你從教室外冒冒失失地一個跟頭栽進來啊。兩年前高一,全市中學生藝術節的主會場設在聖華中學。我用清晰明亮的聲音報出:“下麵的節目是鋼琴曲《Canon》,演奏者柳溪川,來自陽明高級中學。”

彼時與此時,竟由同一架鋼琴同一首樂曲維係起來。為什麽會突然心生悲哀?

琴音由激烈轉為輕柔,逐漸緩慢,最後止住。女生的眼淚“啪噠”一聲落下去,沒有激起半分漣漪,水跡順著琴鍵間的縫隙,轉眼就不見蹤影。

一根神經跳斷在太陽穴裏。

芷卉看見才華橫溢的女生揚起臉來麵向自己,聽見靜謐的空間裏漾開她的聲音:“芷卉,我們以後還會變成什麽樣?”

[九]

將來會怎樣?

誰知道將來怎樣?

深陷在記憶的泥濘沼澤,千絲萬縷地牽絆著,爬不上來。

陰影從年輕的容顏上緩慢地恍過,深淺明暗便著了顏色。

我們以後還會變成什麽樣?

[十]

京芷卉在走廊裏被D班的語文課代表叫住,於是告別了溪川折向辦公室那邊。

“這次如果得了獎不僅為學校爭光,更重要的是高考可以加分。而且是原始分加分。所以一定要全力以赴,明白麽?”

芷卉點點頭接過老師擺在辦公桌邊緣的參賽證。

“切記不要寫太出格的文章,主旋律主基調還是要把握住。特別是不能寫成記敘文、小說。”

又點點頭。

“上次初賽你寫成小說了?”

“啊……是。”

“畢竟是教委主辦的官方作文競賽,又不是新概念作文大賽。你可以去網站上看看往屆的獲獎範文嘛。”

“獲獎範文我看了,都很肉麻的八股文。”

“不是肉麻不肉麻的問題,官方的作文競賽其實還是要走高考作文的路線。搞創新搞煽情沒什麽用,那些老評委也看不上眼。”

“哦。”

對話朝著無聊的方向發展。“八股”這兩個字不要說芷卉不願寫,就算聽一遍也渾身起雞皮疙瘩。

平時作文以“在漫漫(或者滾滾)的曆史長河中”開頭,以“詩意地棲居”或者“品一杯香茗”、“尋一方精神淨土”為結尾也就算了。

偏偏現在連作文競賽也要來惡心人。

競賽這種東西,尤其是文科,一旦加上“官方”二字就玩完了。

作文紙攤開,一般來說每列各分四段,最好中間有一句話獨立成段,一篇文章分為十三段。開頭要短,第二段要排比造勢。抒情式議論文。

很變態很扭曲的規則,在高考中卻是製勝法寶。市重點的老師們大多這樣教。

在芷卉看來不過是“如何克服閱卷人視覺疲勞”的歪招罷了。

印象中有一次雲萱的作文得到表揚,據說是獨立段過渡用得好。芷卉好奇地拽來一看,差點笑噴。

--我認為,反之亦然。

當事人無奈地聳聳肩:“我也是實在想不出哪句話夠得上單獨成段的分量。”

總之,“官方”的作文競賽和高考作文無異。號稱參加人數七十萬,也不知全市作文能寫夠一千字的高中生總共有沒有七十萬。

芷卉接了參賽證,其實內心對周六的這場“硬仗”根本不抱什麽期望。

剛想轉身,才突然覺得不對勁。

“老師,柳溪川呢?”

“啊,這個……她初賽沒發揮好吧,沒有她的參賽資格。”

“哦,這樣啊。”

[十一]

記不清哪部青春電影中有這樣的鏡頭。

一家兩個女兒,妹妹一直生活在頭頂耀眼光環的姐姐的陰影下。

當初在電影院,芷卉就因處於劣勢的女孩的內心獨白而流下淚來。

--呐。姐姐。我也想強到自己保護自己順便也保護你。

--呐。姐姐。我也想象你一樣優秀不再為怎麽藏匿成績單不讓媽媽發現而絞盡腦汁。

--呐。姐姐。我也希望我能和你一起順利長大不知憂懼出人頭地,至少平平安安遇到美少年。

可是,我做不到啊。我一點都不想,卻還是樣樣都輸給你。

我甚至祈求過很多次,讓我一夜之間擁有超能力,讓大家都喜歡我。

鏡頭融進虛邊的回憶。初中畢業的那個暑假,一家人去大山裏旅遊。唯一一個大清早就找不見平凡女孩的日子,日出非常漂亮,熟睡的姐姐沒看到,熟睡的爸爸媽媽也沒看到。當然也就沒聽到十六歲的女生站在灑滿熹微的高高山崖上一遍遍向遠方大喊,回聲一圈圈蕩漾而來。

淩晨三點的習習涼風中,沒有人聽見那些被拖長的帶著哭腔的尾音:

“姐--姐--我想變成你--”

“我想--變成你--”

“變--成--你--”

現在,走出老師辦公室的京芷卉心裏漲滿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隻是鼻子沒骨氣地發酸,臉上癢癢的,用手背去蹭,就濕了一片。

某些看不見聽不見的東西從心澗生長出來。

京芷卉掩上辦公室的門,順著牆麵蹲下去,把頭深深地埋進臂彎裏。

--柳溪川,我想超過你。

--我超過了你。

[一]

轉眼就到周日。

寫八股文的作文競賽不僅讓芷卉的神經激奮起來,就連父親的司機都驚動了。大冬天的,天沒亮透司機就在樓下等著,直接將她送到賽場--陽明高中門口。

出門時被母親硬塞了一個煮雞蛋。

芷卉最討厭的食物。

無論怎樣說“好不容易”、“特地托人”、“從鄉下的農家”、“一戶戶收過來”的“純正土雞蛋”,還是被任性的女生轉身扔進垃圾桶去。

不喜歡吃對味覺沒有刺激的東西。

但是麵對攤在桌上的那道“黑格爾說,……請你以此為話題寫一篇文章,題目自擬,字數1000左右”時,肚子還是不可避免地“咕嚕咕嚕”叫起來。

芷卉非常難為情地四下看看,好在座位都隔得很遠,周圍的人又都在專注於麵前的作文題,沒注意。

懷著“被淘汰事小,餓死了不值”的心理萌生出“不管了不管了,趕快寫好提早交卷,去外麵買點吃的充饑才是王道”的念頭,芷卉飛速將作文寫好,晦澀程度可與黑格爾本人的學說相媲美。

說到底京芷卉也不算心機重的女生。

雖然平時沒少嫉妒柳溪川,超過了人家也沒少幸災樂禍不亦樂乎。

但是真到了比賽時卻因為肚子餓這種不靠譜的原因而變相放棄。

要不怎麽會經常被柳溪川說成“神經大條綜合症患者”?

在周日早晨提早兩個小時交掉考卷然後坐在校門邊超市前的台階上大啃幹的方便麵,這根本就不是一個正常的優等生的所作所為吧。

以至於當男生意外出現時,終於在如此更加意外的情境中愣了三秒,笑起來。

“我說,你還真是心寬啊。”

仰頭去望。大逆光的畫麵,晨曦從男生毛邊的輪廓外擦過,漫上女生的瞳仁。

隻有一瞬間,看不清臉,但聽見了聲音,再熟悉不過,也知道是誰。

嘴裏塞滿堅硬的麵餅、沒形象地坐在地上、由於昨晚過於激動嚴重失眠留下明顯的熊貓眼……一切的鋪墊指向一個結局--“巧遇”喜歡的人。

真不知此時上天的態度是“極力撮合的善意”還是“拚命拆台的惡作劇”。

不過看看謝井原的形象,芷卉的心就頓時鬆了下來。

兩手各拎著兩桶農夫山泉純淨水,白色塑料包裝,一加侖的那種。

不是吧?

腦袋裏偏不給麵子地冒出小學時候跟著亂唱的兒歌“星期天的早晨霧茫茫,撿破爛的老頭排成行”。

她一直笑得捂住肚子,一口氣差點喘不上來。

俯視她的男生臉色終於變得難看:“喂,你夠了吧?”

芷卉站起來拍拍屁股後的灰塵,以“我就是那種看見老師買菜也要笑掉大牙的人怎麽地”的眼神看向男生:“幹嗎拎這麽多水啊?”

造成男生如此毀形象的始作俑者原來是井原的老媽。

“她不相信送貨上門的桶裝水,說都是假的。”

“這還有假?”

“她是親眼見過送貨站把自來水灌進桶裏再包裝起來。”

“是麽……真黑心啊。”

“直接導致我家經常斷飲用水。要不停地來買,麻煩。”

“嗬嗬。書讀傻了,鍛煉筋骨也不錯啊。”女生的眉眼舒展開一些,話題轉了彎,“以前沒聽你說過家住在陽明旁邊。”

“你不也沒說過你家住哪?”

公平原則,顯得有道理,堵得人說不上話來。

“那麽為什麽高中沒考陽明啊?”

“……我媽不相信……”

“哈啊?”

男生手指了指身後陽明高中的教學樓:“說是新學校,太漂亮,感覺浮躁,不可靠。”

作為全市唯一一所台商出資建造的市重點中學,陽明有足夠的驕傲。

被稱為“陽明館”的這座校園,總因為太美麗被外行人誤以為是貴族學園。再加上陽明中學不到十年的建校曆史,遭到質疑也是難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