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不遇傾城色

不如不遇傾城色

李夫人的智慧,似乎要從她死後,她的皇帝丈夫對她念念不忘談起。

她的生卒年月不詳,曆史對這個女人一開始並沒有傾注太多的目光,她隻是貧寒人家出生的一個女孩。出生在大漢天下的某個城市的某個角落。出生的那天,並沒有紅光滿室,也沒有紫氣東來。她的父親坐在破舊的毛氈上歎息,旁邊,是她生產不久虛弱的母親,她的哥哥姐姐們感染了父母的愁悶,一個個低頭,噤聲不敢說話。

隻有她的小哥哥,偷偷地看著她,露出天真的笑意。

沒有人知道,在十幾年後,她會嫋娜萬方地走進這帝國最威嚴的宮殿裏,在大殿的中央,伴著哥哥的歌聲起舞。此時,她在繈褓裏閉目安睡,等著十幾年後,那首歌誕生,她的哥哥李延年將它唱出,引起帝王的注意。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哥哥用歌聲布下了一張網,她就是那誘物。她的舞曼妙,驚破了帝宮的沉寂,顛覆了帝國的莊嚴。他的心隨著她的舞步走,一點、一點把持不住,那陽光從天空,從雲隙,從大殿的簷廊費盡心機尋過來,飄散在她身旁,臣服在這個女神一樣的女人身邊。

他的目被日光刺痛,為她的美所驚。他站起來,離開了象征權位至高無上的禦座,迎向她。

她像白雲飄進了他眼底。她高貴凜然的臉,如同天生的貴族,使他根本想不起她是歌舞娛人的倡伎。她的進幸是一個預謀,而她的高貴恰到好處地消解了這場設計中原有的諂媚意味,讓帝王覺得,這是一場美麗的邂逅。

她的出現之於他,恰如夢中以青鳥為信使的女神降臨。

這絕色的美人慰藉了武帝不為人知的急哦。她的美貌與靈巧帶來的刺激使他覺得生命像回春了。她在床笫之間婉轉嬌媚又清新如露珠般,惹他憐惜。

連她的玉簪,他隨手拿來搔頭,也覺得分外適意。宮人紛紛效仿,以致長安玉價倍增。然而,沒有李夫人的姿容,就算頭上插滿了玉簪,皇帝也不會伸手。

不久,她進為夫人,寵冠後宮,生子劉,封昌邑王。家族由此興盛。

她的離去,和她的到來同樣突然。

她不是一個長命的美人,任帝王戀也好,後宮怨也好,她的美是不能常駐於世的。不意間染了病,也不是懈怠,更不是沒有名醫聖手,卻不可救藥地病入膏肓。

隻能說是,命中注定。

她在病中默默地籌劃了——為孩子,為家人。她家世寒微,無法比擬廢後陳阿嬌。她的兩個哥哥,不同於衛皇後的兄弟衛青。他們不能征不善戰,除了巧言令色,度歌製曲外,不具備更多被倚重的才能。還有她的姐妹親眷……

她深知他們因她而富貴,已慣享榮華,不可能再回到當日貧寒中去挨苦。她也深知自己死後,帝王情誼會隨之變淡,他的注意力很快就會被新的美人轉移。她們對她的取代,就如當日她對她們的取代一樣。

她必須留下最美好最長久的印象在他心裏,以此來換取他長久的眷顧。

她開始不見他,任他來探病,千呼萬喚不回頭。

無人知這個柔弱的女人有多麽堅毅的心智和冷靜的決心,她忍住了病中的寂寞,克製住倚靠在他的胸口獲取信心的軟弱、握住他的手流淚的衝動。她放棄了一個病人、一個妻子病危前所有需要的情感表達,以被覆麵,獨自承擔將死的淒惶。

我們所能通過文字看見的,是一場冷靜的對話。她和他,最後的較量。

初,李夫人病篤,上自臨候之,夫人蒙被謝曰:“妾久寢病,形貌毀壞,不可以見帝。願以王及兄弟為托。”

上曰:“夫人病甚,殆將不起,一見我屬托王及兄弟,豈不快哉?”夫人曰:“婦人貌不修飾,不見君父。妾不敢以燕見帝。”

上曰:“夫人弟一見我,將加賜千金,而予兄弟尊言。”夫人曰:“尊官在帝,不在一見。”

上複言欲必見之,夫人遂轉鄉(向)欷而不複言。於是上不說(悅)而起。

夫人姊妹讓之曰:“貴人獨不可一見上屬托兄弟邪?何為恨上如此?”夫人曰:“所以不欲見帝者,乃欲以深托兄弟也。我以容貌之好,得從微賤愛幸於上。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上所以攣攣顧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今見我毀壞,顏色非故,必畏惡吐棄我,意尚肯複追思閔錄其兄弟哉!”及夫人卒,上以後禮葬焉。其後,上以夫人兄李廣利為貳師將軍,封海西侯,延年為協律都尉。

她說,我自認出身卑賤,能得皇上寵愛,完全是因為容貌姣好的緣故,以色事人者,色衰愛必弛,愛弛恩必絕。

他誘惑不了她,她不讓他如願,得以戰勝他。她是一個極其聰明的女人。理智,清醒,寵辱不驚。就像那歌裏唱的,遺世而獨立。她對自己有清醒的認識——她隻是個以色事人者。有今日之寵,全因容顏殊勝。

正因如此清醒,她的智力絕不止於以色事人。她早就看穿了表象,超越了小我的驕矜、迷惑。悟出了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的道理。

在我的印象裏,她是第一個明確說出這道理的美人。所以她不僅僅是個美人。對待人生,她更是個智者。

她的美,不似源於婦人的無知、任性,由不加節製的奢華、不知疲倦的欲望、自私、虛榮和好奇引發的殘忍的美。她的美,如同山林間淙淙的清泉,使人洗心寧神。我們由此可知年漸老邁的君王對她的迷戀有來由因。投身於女人溫軟馥鬱的胴體,他激烈叵測的內心總能得到片刻休憩。

她的亡故,也像是天數。偶然涉足塵世,給世人留下驚鴻一瞥,遺下無盡的追思和懷想。可惜,她的家人,她的後人,都沒有承繼她的使人安寧的智慧和力量。他們總不遺餘力地破壞,使事情變得混亂且糟糕。

劉徹先後有四個皇後。這四個女人之於劉徹,各有意義。甚至可代表他生命的四個曆程。這四個女人中,青梅竹馬的陳阿嬌被廢,離席最早。衛子夫以歌女進幸,位至皇後,生太子,終因巫蠱之禍被牽連,絕望,投繯而死。鉤弋夫人,晚年得幸,生昭帝劉弗陵。因子幼,被賜死,化作皇陵一縷冤魂。

李夫人出現時,他春秋鼎盛,是一生中感情最穩健的時期。這四個女人中隻有李夫人贏過他。她得到的是君王全心的恩愛,然後清潔果斷地結束,不容繁衍出日後的怨懟。因病早死,亦為她免去了那紅顏禍水的猜忌和尷尬。

隻是,她臨死還得算計他,縱然不是為了自己。細思之,他二人,各有各悲哀。

她死之後,他果然忘卻了她的不恭。一切如她所料。他心裏記取的,是她永遠完美、姣好如淨月的容顏。他有那麽多的美人環繞身邊,經曆了那麽多離散,唯獨對她思念甚篤。

他為她做了很多詩文。其哀苦一如喪妻的文士。他請方士招魂,望影悲歎:“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

他對她的思念,是她用心機,冷靜排布的結果,人們感慨她的聰明,唐朝的文人感歎:“尤物惑人忘不得。人非木石皆有情,。”——人們讚賞他難得的深情,忘卻了她獨自吞咽下心酸的堅決,她聽見他懷著怒氣遠去的腳步聲,那時她所感知的,歡愛的虛無和無所不在的悲涼。

無人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