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冷。

身體不斷下沉。

水灌進鼻腔,像一把生鏽腥臭的鐵鉤,從鼻內直插入腦後,翻攪著顱內柔軟溫熱的腦漿,引起一陣尖銳,直衝百匯穴的刺痛。

窒息,胸腔快要爆炸,下意識張嘴,掙紮著想要呼吸,卻灌進更多水,肺裏空氣排出,眼前浮起一長串白色氣泡,耳畔聽得見咕嚕咕嚕的冒泡聲。

水下能見度極低,眼前浮著不明的褐色絮狀物,一尺開外,全是望不穿的灰綠色,仿佛能從中伸出隻泥濘的手來,狠狠掐住她的咽喉。

她想,她是死定了,她不會遊泳,車子失控衝下來時,她腦門在方向盤上磕了一下,身體使不上勁,隻能眼睜睜地跟車子一起下沉。

但她不想死,她還這麽年輕,未來還有無限長的好日子在等著她,她恐懼地張大眼睛,希冀能看見神的出現,但耳邊除了腥澀的湖水不斷灌進她喉嚨的聲音,一片死寂。

誰來,救救她?

失去意識之前,在那抹晦澀厚重的灰綠色裏,她看見了一抹白,好像有誰,在朝她遊過來,她看到一張模糊而熟悉的臉,跟著來人微笑地伸出手,卻冰冷地扼住了她的喉嚨,嘴邊幻化成抹獰笑,似是要將她掐死在這湖裏……

林夕從噩夢裏驚醒過來,冷汗涔涔,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她又開始反複做同一個夢,夢境的大部分都和十年前一樣,隻是末尾那雙手,曾經將她從死亡線上拉回,如今卻想要殺死她。

人說反複做同一個夢,是現實即將來臨的前兆,她不知道這是否預示著什麽。

稍微平順下呼吸,她眼角餘光瞥見,床側空蕩蕩的,之前還睡在上麵的人,現在已不知去向。

趿拉拖鞋下床,推開臥室門,斜對麵書房虛掩的門內,透出一點微光。林夕安靜片刻,輕手輕腳地走近,從約一掌寬的門縫往裏看。

沒開燈的房間,向南正背對著門口,麵前是偌大的電腦外接顯示屏,屏幕上一張老照片,青蔥稚嫩,紮著兩條小辮的少女,麵對鏡頭顯然有些害羞,擰巴地將手背在身後,頭微微地斜垂著,黑發白衣,淺笑的唇邊兩個梨渦。

林夕心髒瞬間收緊,胸口漫起鈍痛,十年時間,一載韶華,足夠水滴石穿,足夠一個籍籍無名的毛頭小子成長為今日地產界首屈一指的大亨,然而卻不夠拿來忘記一個人。

素淨的指尖碰觸到厚重的木門,本欲推開,猶豫再三,還是輕顫著將手收了回來,轉身離去。反正他和溫暖都不可能在一起,他要思念溫暖,就由他去罷。

況且,她不敢去質問,害怕聽見答案。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林夕便習慣性地睜眼,長時間養成的生物鍾,令她想貪睡都難。

向南已經回到床上,背對她而眠,這些年來,他始終保持這樣的睡姿,在兩人之間硬生生築起一道無形的牆,將她阻隔在他的世界之外。

室內光淺,林夕盯著他安靜疏離的背影,良久,朝他的方向挪了挪身子,纖細的手臂環上他腰間,臉埋進他寬厚的脊背,深吸一口氣,都是他的氣息,真實的,鮮活的,她這才放下心來,觸手可及的擁抱,證明他真的在她身邊,這就夠了。

鬆開向南,林夕起床做早餐,熟練地開火,架鍋,倒油,打蛋,嫩黃的蛋心在清油中滋滋作響,旁邊咖啡機裏,逸出陣陣濃香。

向南在生活上是極好伺候的人,他隻喝一個口味的咖啡,隻戴固定款式的腕表,隻中意一個顏色,如同他隻愛一個女人。

林夕曾經試圖想改變他,哪怕一個習慣都好,但她被他的冷漠撞得遍體鱗傷,結果還是徒勞——不被認可的人,連影響他的資格都沒有。

客廳傳來腳步聲,以及椅子拖動的聲音,林夕趕緊倒上一杯咖啡,把早餐放進托盤端出去。向南已經在餐桌落座,看見林夕從廚房出來,隻麵無表情地掃了她一眼,複又低下頭去看平板電腦上的新聞。

林夕將餐盤放在向南身前,擺好,咖啡杯放在他慣用的位置,唇角飛起笑容,神采奕奕地說:“我跟你說哦,昨天我突然有靈感,設計出新的項鏈款式,吊墜的主體采用檀香扇造型,鏤空花紋,玫瑰金做主材,扇麵上鑲碎孔雀綠寶石,看起來既複古又典雅。” 說著蹬蹬地跑去畫室,將草圖拿出來,獻寶似地遞到向南麵前:“好不好看?”

向南端起咖啡微呷一口,跟著放回原處,視線未曾離開過屏幕,敷衍地嗯一聲,算作回答。

林夕有些失落地收回稿紙:“你都沒有看就嗯。”

向南沒再理她,自顧自地吃起早餐來,林夕心知擰不過他,微歎口氣,把設計稿收起,在他身邊坐下:“昨天你回來那麽晚,我們都沒說上話,我隻是想讓你知道我開心的事。”

向南抬頭看著她,溫潤的眼眸裏盡是疏離:“我說過,我不關心。”

林夕安靜須臾,剜他一眼,嗔道:“好啦,我知道你不關心我,那我關心你總可以吧?今天晚上你回來吃飯嗎?想吃什麽我待會兒去市場買。”

“我的行程請你去問我秘書。” 向南嘴角微勾,語帶嘲諷:“她不早就是你的人了,又何必多此一舉來問我。”

林夕不否認,厚著臉皮道:“聽你親口告訴我,感覺總是不一樣嘛,再說男女朋友不都是要每天交換彼此行程的麽?”

向南眉峰微微蹙起:“我們隻是工作關係,在一起是為解決生理需求,你需要我重申多少次?”

林夕繼續厚著臉皮笑:“那是你的理解。在我眼裏,你就是我男人。”

十八歲那年認識向南,到現在已經十年。十年,一個女人最珍貴的時間就像水那樣流逝,連埋在河床的石頭都會被磨得圓滑,然而柔軟的人心卻依舊那麽鋒利。

向南修長的手指在桌麵輕叩兩下,隨即垂下視線,不再與她爭辯——她父親是現任帝京市長林澤平,家境優渥,加之自身條件堪稱完美,才貌雙全,養成她爭強好勝的性子,與其跟她逞口舌之快,倒不如置之不理。隻要她不公開他們的關係,私底下她要怎麽想,他都無所謂。

用完早餐,略作收拾,向南準備去公司,林夕在玄關攔住他,無尾熊一般抱上他的腰,仰著那張過分美麗的臉,秀發如瀑布垂下,發尾海浪一樣的卷,野性又難以馴服。

“我要一個goodbye kiss。” 林夕笑顏如花,眼尾帶著貓的狡黠。

向南睥睨著她,神情冷淡,既不說話也不動作。林夕已經習慣了他這樣的反應,腳尖一點,朝他吻去,向南臉微微一側,紅唇印在他臉頰,林夕心中懊惱,又沒吻到,向南卻已經推開她,徑直走入電梯,林夕看著門合上:“路上小心。”

他從不曾主動吻過她,不管是在日常生活中,還是在最親密的時刻。他說過吻代表愛情,他不愛她,所以不會吻她。

2ooo年初,全國房價迅猛上漲,核心城市的價格已經漲到老百姓不吃不喝,存錢十年才能負擔的程度。

隨後,房地產市場飽和,泡沫,崩盤等言論四起,一時間迷霧重重,人心惶惶。

然而向南就是在這麽混沌的時刻,毅然投身房地產開發市場。彼時他剛二十五歲,清x大建築係保送生,碩士學曆,除了精明的頭腦,其餘什麽都沒有,沒有錢,沒有背景。然而十年後,他硬是在已經大鱷雲集的市場裏殺出一條血路來,仁恒實業成為全國房產行業市值最高的公司,他本人也位居各大富豪排行榜榜首,成為各路媒體競相追捧的對象。

帝京,cbd商圈中心,仁恒總部,頂層。

從寬大的落地觀景窗望出去,輕而易舉,便將整個京城收入眼底,如同站在雲端,與日暉比肩,俯瞰底下浮世眾生。

向南靜立窗前。他是當代最炙手可熱的傳奇,短短十年,便站到金字塔塔尖,然而沒人知道,要得到這一切,他需將自己化作魔鬼,那扇華麗腐臭的名利之門,唯有最邪惡的男人,方能推開。

凝望天際那一抹灰白,他沉默了很久。素來他頭腦清明,行事果決,算無遺策,然而今天,卻難得猶豫起來。

窗外城市正在漸漸蘇醒,朝陽從那抹灰白中一躍而出,金色絲線頓時穿過層層霧靄,落在他正對落地窗的電腦熒幕——上麵是張新聞照片,身形頎瘦的男人,擁吻著懷中的白衣女子,地點在京郊某別墅門前,光線晦暗,畫質不是特別清晰,但足夠讓人認出那男人的身份——朗廷酒店總裁,傅夜司。

而新聞標題上,赫然兩個加粗加紅的大字:外遇。

向南就那樣無聲而固執地望著窗外,直到桌上的電話響起,內線,來自他的秘書瑞貝卡:“向董,晨會還有三分鍾開始。”

向南回頭再看一眼電腦上的照片,眉間滿是凝重:“今天會議全部給我取消。”

那頭安靜片刻,仿佛在消化這個突如其來的訊息:“……好的向董。那您需要我再給您安排其他待辦事項嗎?”

“不用,我有事要出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