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節

第四十二節

我問娜娜,誰?

旅途上的黑夜除了蒼茫和畏懼以外,沒有什麽好形容的,無論是多麽奇異美麗的地方,到了這一時刻,都隻留下一樣的淒然,有一些莫名亮著的路燈,光的深處不知道藏的什麽,唯有一些集鎮和補胎店能留下一些安全感。在月色裏,我能看見視線窮極處的遠山,黑壓壓的一座在深藍色的幕布裏,我開始胡思亂想那些山裏的人家,不知道他們守著群山能做什麽,也許夫妻倆洗了腳以後窩在床上看新聞聯播倍感幸福。但他們能遇上對的人麽?他們如何相戀?山裏遇上一個人的幾率有多少?好在對他們來說,生活也無非是砍柴打獵,

有大把的時間靜侯著。當然我相信,移動著的人永遠比固定著的人更迷茫,我總是從一處遷徙到一處,每到一處都覺得自己可以把飾演了三十年的自己拋去,找到自己性格裏的10號,然後這就是我固定的戲路。我多麽羨慕10號,他從出生到死亡,都在同一個地方。在我們這個必須不停遷徙的國度裏,這比活著更顯得彌足珍貴,而我卻被每一個陌生的環境一次次摧毀。也許照著他的樣子發展下去,他必然會被投進大牢,但是那又是一片十多年不變的環境,他擁有這紮紮實實的安全感,他雖然在這個世界裏是亡者,但他在這片小小的土地上是王者,他連死都要帶走我一直冰封著的女人,我卻不曾怨恨他,我隻是沒有一張劉茵茵的照片。一個我愛的、死去的、沒有相片的姑娘,這對女孩來說是多麽好的件事情,她在我的心中將不斷地幻變,如丁丁哥哥一樣,最終我忘記他們所有的惡,甚至給他們拚湊上一些別人身上的美,這對活著的人多麽不公平,包括我自己。

這一夜,我終於開到了目的地,我必須於明天之前到達。其實任伺旅途從來沒有想象的那麽久遠,若願意從南極步行到北極,給我條筆直的長路,我走一年就到,讓我開車穿過這個國家,給我一個一樣會開車的伴和一台不會拋錨的車,兩天就夠。這對我來說並不是旅行,我在趕路,這就是我為什麽一直擔心1988會壞在路上。這是它和它的製造者相逢的旅程,我必須把1988牽過來。

我展開地圖,用沉暗的燈光照著,娜娜依然在邊上抱著枕頭長睡不醒,我勻了她一點燈光,她毫無知覺,我仔細打量她的臉龐,今早化的妝還在她的臉上,我不知她該如何在今天晚上卸掉。這是個長江邊的城市,夕陽早已西下,大江永遠東去,我在車裏不知道聽到了風聲還是江水的聲音,我默默然減慢車速,搖下車窗,仿佛是晚風吹過江邊蘆葦。我兒時便生長在江邊,每次起大風,總是能夠聽見這樣的聲音。這聲音時遠時近,我不知道我究竟開在哪裏。還沒有進入城區,我看見了一家應該還幹淨的旅社。我將車停下,娜娜依然沒有醒來,我下車抽了一支煙,上樓去辦房間,剛走幾步,我又退了下來,把車倒了一把,將右邊緊緊地貼著牆壁。因為反光鏡還蹭到了一下,娜娜忽地醒來,說,哎呀,撞了。

我說,沒有,我在停車,別緊張。

娜娜往右邊一看,說,哎呀,為什麽我這邊這麽黑。

我說,因為你那邊是牆。

娜娜睡意全無,問我,我們到哪裏了,你幹嘛去?

我說,我們應該到城郊了。你自己在車裏看地圖玩吧。

娜娜問我,你為什麽把車停成這樣?

我說,我怕你再跑了。

娜娜說,我不會再跑了,我本來是不想拖累你。

我說,當然不是怕你跑,這裏城郊結合,我怕亂,我把車停成這樣,再鎖了我這邊的門,你就安全一些。

娜娜緊緊抱著枕頭,露出兩個眼睛,點了點頭,問我,那你去做什麽?

我下車關上車門,說,我去開房間。

娜娜從頭至尾盯著我,說,那你快一點兒。

我說,放心吧。旅館的前台在二樓,和一切旅館一樣,這裏都是用鑰匙開門的,我其實最害怕用鑰匙開門的旅館,我若有心,拿去配一把,就能永遠打開這扇門,但好在我也不怕有人破門而入,所以我心裏也踏實。我拿了鑰匙,快步走下樓梯,我總是擔心娜娜又不翼而飛。在樓梯轉角,我看見娜娜依然抱著枕頭看著樓梯,我放下心來,放慢步伐,從後座上拿了一些水和食物。說,娜娜,你從我這裏爬出來。

旋即,我意識到娜娜還有著身孕,說,等等,你別爬了,我倒一下,否則你明天還得爬進去。

娜娜說,沒事,我爬出來,說著已經爬了一半。

我攙扶了她一把。

娜娜問我,我們是住在一個房間麽?

我說,當然是啊,你是要裝純情另住一個麽?

娜娜說,不是,我怕你開兩個,我會害怕。

我笑道,你害怕什麽,你不是說把你扔到哪裏,你都活得好好的?

娜娜說,話是這麽說,但晚上我還是怕。白天我就不怕。

我說,我們上樓吧。

娜娜有話欲言又止。我說,你怎麽了?

娜娜說,其實,我??

我手裏提著重物,催促他,其實你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