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1卷 第十二章[512CN=我要啊中文]

早上八點,我被鬧鍾鬧醒,我起身僵著身子靠在床上。外麵突然傳來卡車的爆胎聲,我顫抖了一下。娜娜在一邊依然睡得滿臉誠懇,我起床慢慢洗漱,仿佛邁不開步子,並且又洗了一個澡,從包裏拿出一套幹淨的新衣服穿上,回頭看了看娜娜,給她留了張紙條,寫著,千萬別跑,我中午就回來,然後我帶你一起找孫老板。雖然未吃早飯,但我絲毫沒有餓意,隻是胃部有些緊張,還帶動了別的器官。我在1988邊上上了一個廁所,再打開地圖,木然開去。

中午十二點,我回到了旅館,先去續了房費,接著到了房間。娜娜已經起床,窗簾完全拉開,桌上還有一碗餛飩。娜娜正在洗手間裏洗頭,我說,我回來了娜娜。

娜娜哦了一聲,說,餛飩在桌子上,你朋友接得怎麽樣。

我說,娜娜,你不是昨天晚上才洗頭麽,現在怎麽又洗頭。

娜娜邊擦著頭發邊出門說,因為我忘了昨天晚上我洗過頭了,昨天晚上我說的話也都忘了,你可別放在心上哦,大嫖客。

我說,嗯。

娜娜接著說道,快吃,已經要涼了。

我說,哦。

娜娜一跳站到我麵前,說,你仔細看看我的頭發吧,一會兒我就要去剪成短頭發了,很短的那種。

我說,為什麽?

娜娜告訴我說,因為長頭發對寶寶不好,會吸收養分。

我說,沒那麽嚴重吧,無所謂的。

娜娜說,有所謂的,你陪我去剪頭發,怎麽了,我怎麽看你不太想說話?是我罵到你了嗎?還是你朋友惹你不高興了。哦,我猜猜,是不是你開了這麽遠去接他,還禁欲沐浴更衣,你朋友不領情啊?

我說,他領情。

娜娜笑道,那他人呢,怎麽不上來。

我說,坐在車裏,坐在後座上。

娜娜說,帶我去看看,你打算怎麽向他介紹我,我是無所謂你告訴他我是幹什麽的,但是我覺得這樣會不會對你不太好,所以你暫時隱瞞一下也可以,反正估計過兩天我們也就分別了,到時候你再慢慢說。我沒問題的,我談吐也不差,唱唱歌說說話,一般人都看不出來。你看我話說的有點摟不住了,你就給我一個眼『色』,我就收回來。你覺得怎麽樣?就這麽著了,走,帶我去看看你的朋友,這個餛飩就不要吃了,我們找個地方再去吃一頓,去接風洗塵。

說罷,娜娜挽著我的手臂下樓。到了最後一層台階,娜娜鬆開了我的手臂,特意走在我的後麵。下台階後,她徑直看向1988。然後看看我,說,你的朋友呢?

我發動了車,未說話。

娜娜坐到了車裏,往後座看看,說,可能是你的朋友去買東西或者抽煙了。他的包還留在車裏,不是包,是包裹,我看看。

娜娜轉身吃力地拿起一個塑膠袋封的包裹,說,上麵寫的什麽字,真難看。這是什麽東西。

我看著娜娜,說,骨灰啊。

娜娜大叫一聲,撒開雙手,塑封的盒子掉在她腿上,然後她馬上意識過來,又用手指抵著拿了起來,放回原處,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你對不起你朋友。你早點告訴我,我就不那麽胡鬧了。

我說,沒事。

娜娜問我,你的朋友怎麽了?什麽時候的事情?是……是他已經變成這樣了,還是我們到了以後他變成這樣的?

我說,他今天早上執行的,我朋友的律師早幾天已經告訴我,說救不了了,不會有變了,肯定會核準,今天具體時間我也不知道,我隻是去殯儀館領骨灰。

娜娜小聲問我,你的那個朋友犯了什麽事?

我說,我哪能和你說得清楚,他的事都能寫一本書。

娜娜問我,什麽罪?

我說,……

娜娜低頭說,我不多問了。我本來想今天告訴你一個不開心的事情,但是我覺得比你起,我的都算不了什麽。

我把朋友的骨灰放端正,說,是不是沒有找到孫老板?

娜娜咬下嘴唇,道,嗯,停機了,但是我給他發了幾條短信,也許他欠費了。

我說,可能吧。我們去江邊走走。

我開著車帶娜娜到了江邊,娜娜說,你是打算將骨灰撒在江裏麽?

我說,不,我隻是走走。我有一堆骨灰要撒。到時候我留著他們一起撒。

娜娜問我,你怎麽死那麽多朋友?

我說,這倒是意外,每個人長到這般歲數,或疏或近,或多或少,都死過幾個親人朋友。

娜娜問我,他們是你多好的朋友。

我說,我把他們當成人生裏的偶像,我總是恨自己不能成為他們。

娜娜說,他們是死了才變成你的偶像的麽?

我說,不是。

娜娜笑說,那就是變成了你的偶像以後就死了。

我也笑笑,說,也不能說是偶像,隻是我真的羨慕他們,我總覺得自己也能像他們那樣的,但他們為什麽都離開得那麽早。

娜娜說,哦,因為他們的『性』格容易死唄。

我說,如果是一個陌生人這麽說,我說不定會生氣,但其實也許真的是這樣吧。你說,我什麽時候才能像他們那樣。

娜娜說,那簡單,娶了我唄,你就和他們一樣了。哈哈哈哈。

我也哈哈大笑,道,你開玩笑。

娜娜站定,沒有『露』出任何的表情,說,難道你認識的人裏麵裏就沒有混得特別好的麽?有錢,有勢,有地位。

我也站定,說,當然有,但我不喜歡他們,他們其實和我是一樣的,隻是我沒有這些東西,而且那些人從來影響不了我,不過他們倒是活得都很好。

娜娜推了推我的手,道,你也別難過了。

我說,我也沒什麽難過的,我朋友也不是昨天才進去。這都不少時間了,我也去撈過,但是真的沒有辦法。

娜娜問我,那你朋友有對你說些什麽嗎?

我說,我隻看望過他一次,時間特別短,他問了問我的情況,說,你快回去吧,這都錄著呐,估計這次是夠嗆了。死倒是沒有什麽可怕的,怕的就是知道自己怎麽死。你可要一定要死於意外啊,這樣才不害怕。你知道什麽最可怕,就是害怕。

娜娜睜大了眼睛,說,有這麽說自己朋友的嗎?

我說,你要習慣他,他這是真心祝福你。

娜娜說,他就這樣說,然後你就走了?

我說,也沒有,他把我叫回來,認真地看著我,我從未看到這個嬉皮笑臉的人這麽認真,他說,記住,1988的機油尺是錯的,那是我從一台報廢的蘇聯產拉達轎車上拆下來的,加機油的時候不能照著這個刻度來,照著所有其他汽車來,加滿一瓶四升的就行,那就錯不了,否則你就等著爆缸吧。這台發動機太老了,爆了就不好修了。

我說,哦。

我對娜娜說,之後好多『政府』部門的人都問過我話,我其實就是他的一個朋友,也沒有什麽事情,但他也沒什麽親人,他們就告訴我,讓我來接他的骨灰。就是這樣。

娜娜一知半解,隻能看著昏黃的江水。

我帶著娜娜在這個江邊的城市裏穿行,『潮』濕而『迷』宮般的道路沒有給我造成什麽困擾,現在是真的暫時沒有什麽目的地了,隻是帶著娜娜去尋找她的孫老板。當娜娜昨天晚上說出我隻用給她十塊錢的時候,我其實心頭顫動了一下,但我想,並不能接受她,她隻是我旅途裏的另外一個朋友,但我想我也羨慕她,她也許也會是我建築自己的一個部分,因為她自己都這樣了還敢把孩子生下來,我能看見她麵對江水的時候眼睛裏的茫然和希望。

我說,娜娜,我真當你是朋友,是什麽樣的朋友倒是不重要,什麽都是從朋友開始的,我談戀愛和人接吻之前的一秒,不也是朋友麽。反正你的事兒,我能幫你,一定會幫你。我先幫你做一個產前的檢查,剛才開車的時候,我看見一個醫院,看著還挺好的,你若是喜歡這裏,還要在這裏找孫老板,我就陪你一陣子,反正我的下一件正事,也得明年開始。到時候你也可以跟我一起去。

娜娜說,嗯,好啊。我想孫老板估計還是幹這個行業的,幹了這個行業就脫不了身,老板也一樣,我以前還聽一個姐妹說過,他一定在這裏的,我沒事的時候就一個一個桑拿兜兜轉轉看看,你也別陪我,多傻的事情啊。早點找到孫老板就好,你也可以解脫,當然,你隨時都可以解脫,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隻是你如果沒事的話,也打算留在這裏,我覺得我還是可以照顧你的,你別誤會啊,我是真的這麽想,至少我還不用照顧,當然,我可不要做你女人,我知道你也看不上,但閑著不也是閑著嘛,就互相照應一下。

我說,成,我帶你去找那個醫院。

娜娜說,嗯,我欠你的錢我可是都記著的,但我說了每次隻收你十塊,而且我估計要一年多以後才能開工了,估計也還不清楚,所以我肯定會還你,但現在我是真的沒有辦法,不過你真的別以為我是圖你有那幾千塊錢,我一個朋友說的,你隻有這些錢,吃屎都趕不上熱的,我肯定不是貪這個,你不要『亂』想,你可以把錢扔了,我還是一樣對你,或者你現在就跑,我也不會怨你。

我說,別廢話了。

我們到了一家來時我留意的醫院前,看著不公立不私立,陽台是長長一條,放滿了花盆,垂下無數的枝葉。我說,娜娜,你去吧,我不陪你,我在車裏坐坐。我仰望陽台,娜娜從這些植物前走過,對我笑笑。我向她揮揮手。她雖不漂亮,但此刻她真像走在舞台上的明星,也許是那天大自然打光打得好,樓轉角牆壁上開的一扇窗正好將光芒折在她的身上。她走進了盡頭的那間辦公室。我把1988熄火,坐到了後座,很快就睡著了。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小時候爬在旗杆上,但是我看見校辦廠裏的人正在做著仿製的手槍,看見劉茵茵從遠處走來,已經成年的10號牽著還是小學生的劉茵茵的手,周圍的同學們紛紛把石塊拋向我,我說,丁丁哥哥,快來救我。丁丁哥哥卻在一邊的滑滑梯上盤旋而下,他看起來歲數比我還要小。然後我就不知道被誰綁在了旗杆上,我頓時覺得很安全,至少我不會再掉下來。這時候,校辦廠裏的阿姨們全都衝出來,所有人都在拿我試槍,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打的千瘡百孔,但還是在想,你們千萬不要打中我的繩子,否則我就掉下來了。那天的陽光是我從未見過的明媚,那是四十度烈日的光芒,卻是二十度晚秋的和風,我從未見過這樣好的天氣。

當我醒來,娜娜還沒有下來。我看了看車上的電子表,發現已經過去兩個多小時。我瞬間清醒,甩上車門,快步上樓,走到剛才我看見她進去的那間房間。裏麵的大夫看了看我,問,你找誰?

我說,我來找剛才那個過來做產前檢查的女孩子。

大夫一下子站了起來,問,你是她什麽人?

我說,我是她朋友。

大夫忙說,快去找,我們也都要找,這個要找到的,衛生局也要登記監測的。

我說,我去找,她往哪個方向走,要監測什麽?這以前幹什麽的你們也能查出來麽?

大夫說,我不知道她幹什麽的,就知道出了這個門,她知道了檢查的結果以後,她說她要去給她老公打個電話,讓他也過來。後來人就不見了。這個一定要找到的,不光光是她自己的事情,還有肚子裏的孩子,她不能跑的,要做病毒母嬰阻斷的,生的時候也一定要特別注意的,否則很容易被母體感染的,『乳』汁也是不能喂的,而且現在還小,不要也還來得及。小夥子,你快去追回來。

我剛要往門外跑,又被醫生叫進去,問,小夥子,你也要檢查一下的,你和她是什麽關係?

我說,朋友,但我可能也要檢查一下。

醫生說,來,你也檢查一下,本來是一批一批出結果的,今天我就給你單做一個結果。很快的,你等一下就行了。

我木然說,哦。

隨後,我告訴醫生道,我再說了,我先去追她,要不就跑遠了。

我在這座江城來來回回耗掉了十多箱汽油,去了幾乎所有的旅館和桑拿,問了每一個餐廳和網吧,我再未找到娜娜。幸運的是,也許不幸的是,我自己未被感染。在尋找無果以後,我回到了我來的地方。兩年以後,我正要出發的時候,我接到了一個電話,我相信娜娜有我的電話號碼,一定是我在洗澡的時候她偷偷撥的。中途的一個夜晚,我丟過一次手機,但是我一早就去等待著電信局開門補卡。這個電話的撥打者是一個女孩子,她說,有一個禮物要給我。

我說,快遞給我。

她說,怕丟,不能快遞。

我說,那就寄掛號信。

她說,會超重。

我說,那怎麽辦?

她說,我是娜娜的一個姐妹,她交代過,有一個東西要送給你。

我怕信號中斷,馬上到了屋外,說,娜娜在哪裏?娜娜怎麽樣?她當時是懷孕的,後來怎麽樣?

電話裏說,你的地址是哪裏?娜娜說過,放心吧,給你的,都是好的。

我帶著一個屬於全世界的孩子上路了。站在我故鄉那條國道盡頭的友誼橋上,在稀薄的空氣裏,從淩晨開始等待,我從不凝望過往的每一台汽車。1988的點煙器燒壞了,我向一個路過的司機借了火,但我不想在這個時刻再和任何陌生人言語,所以我隻能一支接著一支抽煙,那火光才不會斷去。自然的,我站在車外。幾個小時後,香火終於斷了,我俯身進車,捏了一把小家夥的臉說,我找找煙。打開了汽車的扶手箱,我掏到了在最深處的一個小玩意,取出來發現那是一隻錄音筆,我搜尋記憶,才想起那是娜娜扔在這台車裏的。它躺在這裏麵已經兩年,我按下播放鍵,居然還有閃爍著的最後一格電,娜娜輕唱著搖籃曲,我不知道是不是空氣越稀薄,聲音便傳越遠,還是空氣稀薄的地方一定沒有人煙和喧鬧,我總覺得這輕微的聲音在山穀裏來回飄『蕩』,我將錄音筆拿起來,放在小女孩耳邊,說,你媽。她興奮地『亂』抓,突然間,歌聲戛然而止,傳來三下輕促的敲擊化妝台的聲音,然後是另外一個女聲說道,娜娜,接客了。在娜娜回著哦的同時,這段錄音結束了。我連忙抽回錄音筆,觀察著小家夥的表情,她似乎有所察覺,放下了小爪子疑『惑』地看著我。我將錄音內容倒回到被中斷前的最後一聲歌聲,然後按下錄音鍵,搖下窗戶,我想山穀裏的風雨聲可以洗掉那些對話,覆蓋了十多秒以後,我把手從窗外抽了回來,剛要按下結束,小家夥突然對著錄音筆喊了一聲“咦”,然後錄音筆自己沒電了。這是她第一次正兒八經說話,我曾一度害怕她不能言語。這第一聲,她既不喊爸爸,也未喊媽媽,隻是對著這個世界拋下了一個疑問。

天將黑的時候,我發動了1988,掉轉車頭,向東而去,如果它能夠不拋錨,那麽我離開海岸線還有五千公裏。如果它拋錨了,那麽海岸線離開我還有五千公裏。也許我會在那裏結識一個姑娘,有一段美好的時光。那會是一個全新的地方。但我至少等待過,我知道你從不會來,但我從不懷疑你彼時的真心,就如同我的每一個謊言都是真心的。但這一次,我至少是勇敢的,我承認的朋友們也會讚許我的行為,因為他們都會是這樣的人,你也許會為我流淚,但也許心中會說,你太蠢了。

天全黑的時候,我停下了1988,小家夥正在熟睡,今天她居然沒有哭泣。我從後座拿出了一個袋子,裏麵便是1988製造者的骨灰,在我心中,裏麵還有丁丁哥哥,10號,劉茵茵,我將他們撒在了風裏。馬上我知道了迎風撒東西是多傻的事,我身上沾滿了他們的骨灰。我拍了拍衣服,想那又如何,反正我也是被他們籠罩著的人,他們先行,我替他們收拾著因為跑太快從口袋裏跌落的撲克牌,我始終跑在他們劃破的氣流裏,不過我也不曾覺得風阻會減小一些,隻是他們替我撞過了每一堵我可能要撞的高牆,摔落了每一道我可能要落進的溝壑,然後告訴我,這條路沒有錯,繼續前行吧,但是你已經用掉了一次幫助的機會,再見了朋友。我要啊小說無彈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