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988 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 10
車陣往前挪動了一點點,後麵也已經堆滿了車,掉頭的希望徹底毀滅,我們隻能隨著大流往前蠕動,等待著一出別人的慘劇。在這過程中,還有一些卡車開鍋了,說明想看別人悲劇,自己還要過硬,否則自己就成了一場悲劇中的小悲劇。我不知道前麵有多麽嚴重的事故,是一場意外,還是一場災難,但這些都與坐在車裏的我們沒有什麽關係。我想起了我的第一份工作和我的一個女孩。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一個記者。我總覺得在所有的故事裏,我隻是一個旁觀者,我總是想做一個參與者,但我總是去晚一步。我想,作為一個記者,總能第一個到達現場。但是成了從業者以後,我卻想明白了,我其實還是一個旁觀者,隻是一個到得比較快的旁觀者而已。
但是我已經滿足於記敘和記憶下來。這個感覺從丁丁哥哥要離開家鄉的那一天就特別明顯,因為我想和他一起去這個危險的花花世界裏,但是被丁丁哥哥無情地拒絕了,他還說過,你是個小孩子,你看著就行了。從那次以後,我一直有一種感覺,我一直走在別人趟出來的道路上,或崎嶇,或平坦。剛剛入行的時候我很激動。我去了一份大報紙。那一批一共收了四個新記者,在給我們開會的時候,我見到了報社的副總,他對我們闡述了社會主義新聞觀,還告訴了我們,這不是什麽神聖的職業,但也別忘了你的追求。
那時候我隻是追求一份工資。我在報社附近租了一個房子,一開始是合租的,合租的對象是一個男的,結果有一天,他洗完澡以後突然過來向我表白,我非常崩潰,但出於職業操守,我的第一反應是這個能不能成為一條新聞?當時我還是見習記者,我去問我的編輯,說有個男的追求我,我要不要跟蹤這條線索。他久久地看著我,說,朋友,做新聞不一定自己要參與進去的。
然後我就搬了出來。他非常難過。搬家的那一天,他告訴我,說我不用搬走,所有的房租都可以他一個人來負擔,我什麽都不需要做,隻需要安靜地躺在他的隔壁就行。但我一想到正被隔牆五米外的一個男人意淫著,我還是無法接受。第二次我找了一個非常破舊擁擠的房子,但務必要一個人住。每天一早,我們就會先開一個會,這個會上湧現的都是真正意義上的新聞,聽得我熱血沸騰。然後老總會告訴我,這些,不能報。然後我們就開始自己挖掘和跟進。我一開始做的是文娛新聞,但我非常想去做社會新聞,因為我覺得隻有做社會新聞才能解決一點問題。不過做文娛新聞有一點好,就是有不少紅包可以拿。當時的行情是300到500,我一開始拒絕了幾次,但是報社非常緊張,說那些明星的經紀人一直盯著問,是不是要不留情麵玉石俱焚地寫。我說不是,我和他們又沒有恩怨,你發布會開什麽內容,我就怎麽寫唄,後來另外的一個資深記者告訴我,你以為你是雷鋒,人家把你當黃繼光,也就幾百塊錢,你還是收下吧。我雖然收下了錢,但我心裏很不好受。我對一個朋友說,我想去社會新聞版,那裏不會再有紅包。
朋友說,還是你有野心,那裏真沒紅包,紅包包不下那麽多錢,一般都是直接打在卡裏,你去揭露人家,人家自然要公關你。
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但難道就沒有人正兒八經地做新聞麽?
朋友說,都有,每一撥裏都有那麽幾個。
我說,那那些人在哪裏?
朋友說,辭退了。
我當天就寫了辭呈,因為這畢竟是我的第一個工作,我堅信我隻是去錯了一家報紙而已,並不是入錯了一個行當。那天晚上我喝醉了,我對那個朋友說,你知道麽,雖然我小的時候想做一個拉拉麵的,但是現在身為一個新聞工作者,我是有理想的。
我朋友說,但是你不知道,那些控製你的人,他們的能量有多麽大。
我說,我堅信邪惡不能壓倒正義。
他抿了一小口,說,嗯,但是他們可以定義正義和邪惡。
我說,你明天再也看不見我。我把話撂在這裏了,明天,太陽再升起來的時候,你,將再也,看不到,我。
第二天,我還是去了辦公室,我昨晚其實很清醒,但我希望我那個朋友已經醉了。不過還真被我說中了,我的朋友再也看不見我了,因為他被辭退了。在刊發一條商業賄賂案的新聞的時候,他所指的公司的大股東是我們市委書記的兒子的老婆的哥哥。我去了人事部要辭職,但電視劇裏的情節發生了,我還未開口,主任告訴我,正要找你,你頂替那個人的位置吧,以後自我審查的時候細致一點,每一個背景都要搞清楚,我們是很想保他的,但是我們實在保不住,他得罪的人後台實在太硬了,不過你放心,這件事情他寫的時候並不清楚,我們也不清楚,稀裏糊塗就報了,責任也不應該由他一個人承擔,所以我們安排他去了我們底下的一個文學刊物《曙光》去做編輯了,你可要細心啊。
回去以後的那段時間,我沒日沒夜地看碟,我看了幾百部電影。這是比毒品更好的沉迷方式,我是一個很容易代入的人,看英雄代入英雄,看傻×代入傻×,看女人代入女人,唯獨看貓狗大戰的時候,我實在不知道是該代入貓好一點呢還是代入狗好一點。我總聽到有人說,生活就像一場電影。我說,去你的,生活就像一場電視劇,粗製濫造,沒有邏輯,但卻猥瑣前行,冗長,不過不能罷手。我每次看完一部好的電影,那個晚上總是想無數次第二天要毅然辭職,並且把所有人都痛罵一頓的情景,連打鬥場麵都設計好了。
你相信麽,在這樣一個世界裏,你用腦子想過的事情,你總是以為你已經做過了。
我不能離開這個工作的原因是,我加薪了,而且我談戀愛了。我去藝校采訪一個明星班的老師,然後又去采訪這一批的學生。我和一個學生戀愛了。我大她六歲。她叫孟孟。我采訪她,她說,我來這裏,就是要做明星的,我不是為了名,我不是為了利,那是我的價值。況且從來沒有姓孟的女明星。
我當時就打斷她說,有孟庭葦和孟廣美。
她說,那內地還沒有,況且她們都算不上。
我問她,那你有沒有給自己規劃過。
她說,我們的道路都不是自己規劃出來的,都是別人在規劃的時候把我們圈進去的。
我當時聽了很傷心,我說,以下談話不是采訪的內容,我能幫你什麽?
她說,你幫我多寫一點兒。
回去以後我真的多寫了一點兒。但是見報的時候已經被刪光了。為此我和總編輯據理力爭,總編輯認為,大家都不認識這個人,但這個采訪裏,當紅影星才說了兩句,但她說了四句。我說,因為她說得特別現實,我覺得特別有意義。
總編輯說,我覺得特別沒意義,就這樣了。
後來是孟孟主動給我打的電話,說,出來玩吧,來唱歌。
我遲疑了一會兒,說,哪裏。
後來我們就好了。
我們在一起的過程是這樣的,她說,她是一個好女孩,但是剛剛來到這個城市,坦率地講,她不能保證她不會變,因為這個世界就像溫水煮青蛙一樣。
我說,其實溫水煮青蛙是一個錯誤的俗語,溫水煮不了青蛙的。
孟孟說,你談話時候關注的點真的很奇怪。
我說,真的,以前丁丁哥哥告訴過我,丁丁哥哥是我一個哥哥,他在我還上小學的時候就給我煮過一次青蛙,我們先把青蛙放在水裏,然後煮,煮了一會兒,青蛙覺得熱,就自己跳出來了,丁丁哥哥告訴我,有些事情,所有人都覺得是對的,它也有可能是錯的。但是我是要告訴你,不要拿青蛙給現實改變自己找借口,溫水是煮不了青蛙的,青蛙沒有那麽蠢,這就是現實。
孟孟說,我不信,我要來你家做實驗,明天下午我過來,你地址給我,準備好鍋和青蛙。
我說,來吧。
第二天,孟孟準時來到了我的屋子。她環顧四周,說,你一個人住?
我說,是。
孟孟說,青蛙呢?
我說,買了兩隻,為了確保實驗的準確性。其實你夏天過來,這屋子裏你自己都能抓到青蛙。
孟孟說,那你住在這個屋子裏,也算是青蛙王子了。
我對這些表演係女生的冷笑話實在不敢恭維,但是我還是禮節性地笑了。
孟孟說,開始煮。
我把青蛙放在了鍋裏。
還是涼水的時候,青蛙在裏麵蛙泳。水溫開始有些升高,青蛙依然沒有變化泳姿。孟孟有些得意,說,你看,沒反應,你把火開得再小一點,慢火煮青蛙,萬一煮死了,肉質還更鮮美一些。
我把火開到最小,我們看著青蛙在裏麵徜徉,但是隨著溫度的升高,青蛙有些不安,變成了自由泳,有些躍躍欲跳,我對孟孟說,孟孟,你看,它馬上就要跳出去了,煮得再慢也都是這樣,不要以為現實可以改變你,不要被黑夜染黑,你要做你自己,現實其實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強大,現實不過是隻紙老虎……
“砰”的一聲巨響。孟孟趕在青蛙往外跳之前,一把用蓋子扣住了鍋,旋即把火開到最大,青蛙則在裏麵亂跳,我看得心驚膽戰。
孟孟一手用力按住,一邊轉身直勾勾看著我,說,這才是現實。
於是我們就在一起了,以犧牲兩隻青蛙的代價。但我在那一刻告訴自己,我隻是因為寂寞,我隻是喜歡她的漂亮豪爽,我必須要在她扣上鍋蓋之前跳出去。
我其實不知道她喜歡我什麽,我也不知道我喜歡她什麽。我深知這樣的姑娘就像槍裏的一顆子彈,她總要離開槍膛,因為那才是她的價值,不過她總是會射穿你的胸膛而落在別處,也許有個好歸宿,也許隻是掉落在地上,而你已經無力去將她拾起來。更難過的是,扣動扳機的永遠還是你自己。
我記得有一次我采訪一個非常成功的商人,他剛從飯局喝了點酒回來,非常地坦誠,因為他的三任太太都是明星,我問他,你為什麽這麽喜歡明星?他說,我當然知道“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但是無情無義對我來說並不重要。沒有人是永遠有情有義的,看我的事業,它在開始的時候,我是有情有義的,它在壯大的時候,我是無情無義的,現在它成功了,我又變成了一個有情有義的人。你去說什麽戲子呢,你不是麽,你也是一個戲子,隻不過你表演的時候沒有攝像機對著你而已。沒被抓住的賊也叫賊。你看我的太太,她們愛我麽?她們愛我的。你說她們是戲子,我比你還過分,我還覺得她們是婊子呢,但她們又什麽都不是,你問我為什麽喜歡演員,因為我喜歡看她們對著我表演,我明明知道一切的,但你知道她們身上總是有一種魅力,正好符合我們這種人的虛榮心,你小子隻是地位差得太遠,要不然你也一樣,一個漂亮的女人,除了你以外還有很多人喜歡,我住的房子多少人想住,我開的車多少人想開,我的遊艇,這個就沒多少人想玩了,因為他們都還沒到這種境界,我的女人,多少人想睡,但都被我一個人占了,我都是愛的。當然,還有,我是一個很熱衷慈善事業的人。
我第一次聽到有人能這樣地剖析自己,我頓時對他充滿了敬意。他是行業的傳奇,這次果然是耳聽為實。回去以後我寫稿到了深夜,因為我知道這種地位的人,當他麵對一個聽眾的時候和麵對十萬個聽眾的時候,說的話是不一樣的,我得趁他酒醒之前把稿子發了。他酒醒得比我想象的快一些,在淩晨四點的時候,我接到他秘書的電話,要求我把稿子發過去讓他審一下,報紙是四點三十分下廠印刷,一旦印刷,一切都成既定事實,雖然這段話可能會對他造成非議,但我的內心其實是欣賞這段話的,這段話有情有義。我借口自己還在寫,四點四十五分時把稿子發給了他。
他回了一個電話給我,說影響不好,怕競爭對手拿這個來做文章,影響股價。
我說,我認為不會的,況且我認為您是一個非常隨興的人。
他說,我在隨興前都會預估代價的,那是酒話,不能寫。
我說,可是都已經下廠了。
他說,那是不是和你說話沒有什麽大的意義了。
我說,是的,其實您早一點告訴我,我就可以……
他打斷我的話,說,嗯,就這樣。
我還是有點忐忑不安。我覺得是否太直麵人性了,真實總是沒有錯,但我們的麵具隻要不猙獰,是不是已經足夠。我有些後悔,覺得其實應該緩一下,上隔天的報紙也沒有錯,畢竟隻是一個人物專訪,不是新聞事件。但是新聞事件很快就發生了。我接到主編一個電話。這是我第一次接到主編電話。他說,你搞個鳥,印廠都停了。
我說,為什麽?
主編說,上級單位要求我們停止印刷,說是你的那篇稿子出了問題。你不會寫完以後和人確認一下麽。到點了不能準時出街怎麽辦,我們要重新做版,有沒有替換的稿子?
我說,沒有。
主編告訴我,嗯,就這樣。
在第二天的早上,我依然看見了我們報紙,我馬上翻到了我的那一版,我發現文章已經變成了介紹這位富豪對慈善事業的理解。我頓時失去了安全感,我覺得這樣鐵板一塊的事情居然還能翻案。我給我的女朋友打了一個電話,我說親愛的,原來板上釘釘的事情也是能改變的。
她說,廢話,我們選演員的時候經常這樣,不到開機誰都覺得自己會滾蛋。開機了還覺得自己會被改戲,殺青了還覺得自己的戲份會被剪掉,一直到播出了才能踏實。所以我們這個行業都特別沒有安全感,你一定要給我安全感。
我實在不知道應該要怎麽給人安全感,因為我深知人總是一邊在尋求安全感,一邊在尋求刺激感。我寧願是給人帶來後者的人,我也總覺得我是一個隱形的那樣的人,可不知道為什麽,人們看見我總覺得特別踏實。他們難道從來沒有想過,我也會消失於這個世界上,我也會騎著一台1000CC以上摩托車,當人們問我去哪裏的時候,我忍著惡心,告訴他們,遠方。
孟孟和我在一起一共一年半的時間。當時她剛剛入學,來到這個城市,我相信她會愛上任何一個有工作的男人。我知道我身上沒有什麽利用價值,但我想她是誤會了。很奇怪,我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所以那富豪說的才能觸動到我。我從心底裏認為我們不能在一起,但就好似去試駕一台自己買不起的汽車,總是沒有什麽問題。我隻是覺得每次帶她出去和朋友們吃飯很有麵子,走在街上也倍享榮光。我對她沒有付出感情,我一直深深地控製著自己,我怎能被一個戲子所傷害。
我換了一個離開她們學校稍微近一些的房子,孟孟是一個毫不掩飾自己野心的姑娘。而我,我連什麽是野心都不知道。我和她在一起的過程裏,她總是那麽主動。她第一次說愛我的時候,我的心潮真的拍在了沙灘上,但是我沒有表露什麽。但我發現她經常說“愛”這個詞,有一次半夜我們去小店買衛生巾,她喜歡認準一個品牌,但我們走了兩家店都沒有這個品牌,在走了一公裏多以後,我們終於找到了理想中的衛生巾,孟孟捧著衛生巾說,我愛死你了。從此以後,她每次對我說我愛你的時候,我都會想起她對衛生巾說,我愛死你了。那天她還說,喂,你知道麽,我現在還沒有成名,等我成名了,我們半夜買衛生巾這事就要被狗仔隊拍下來。第二天八卦雜誌上就有,著名影星我,和一個神秘草根男,你,半夜牽手買衛生巾。到時候你說我
應該怎麽回應,我先練習練習。
我說,你就說我是你一個好朋友。
孟孟說,那不行,太假了,而且多傷害你。
我說,你就說我是女扮男裝。
孟孟說,那更不行,那我變成拉拉了。
我說,你就說,我是你哥哥。
孟孟說,那也不行,你剛才親我臉了,記者肯定都拍進去了。
我說,你就說,我是……
孟孟突然間生氣了,她說,你覺得和我在一起很丟臉麽,你就不能讓我說我是你男朋友麽,哦不,我都被你氣糊塗了,我是你女朋友麽,你們這些文化人,你覺得和一個藝人在一起很丟人麽?
我那時候才知道,原來人都有各自的自卑,在她心裏,我居然是一個文化人,而她隻是一個戲子。我隱約能夠知道她的家庭組成,我問她,你爹是做什麽的?
孟孟扭了一下頭,語氣複雜,說,他是個寫書法的,算是個書法家。
我說,哦,你爹是不是不喜歡你學這個,但你是不是又有點戀父?
孟孟說,你別以為你什麽都知道,你別分析我,你猜不透我的,我是一個演員,也許和你在一起,我隻是在表演呢?你又看不出來。
我說,我看得出來,我看過好幾百部電影。
孟孟說,那又怎麽樣。我就是表演,我表演的內容就是我愛你。
我說,嗯,我也是,我表演的內容是我不愛你。
孟孟說,臭清高。
我生命裏經常出現這樣的事情,我明明是某個單詞,結果卻被人脫口而出,你這個反義詞。我說,孟孟,這部戲拍攝時間是多長。
孟孟說,兩年。
我說,我隻有一年半的檔期。
孟孟說,你跟我經紀人去聯係。
我已經說不清楚我對孟孟的感情,她時常到半夜才滿口酒氣地回來,但是她說,她的底線就是每天晚上都能回來,而且絕對不允許別人碰她。我說,哦。
我不是相信,也不是不相信。我隻是在心中設置了壁壘,我不會去細想這些事情。在第一年的下半學期,就有劇組去找她演戲。她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我表現得非常鎮定,我說,你那麽漂亮,這是遲早的事情。
她說,也沒有外麵寫的什麽潛規則,製片、副導演我都見過了,也都定過裝了,攝影和美術都覺得很滿意。這個片子的班底雖然不是很有名,但是肯定是會播出的,我已經向學校請假了,學校說大一我們是不批的,除非大導演的片子。我堅持要去。後來他們還真讓我去了。你知道麽,這是一個機會,我要向家裏證明自己,他們打開電視機看到我的臉的時候,我就已經證明好了,而且我還要養活自己,弄不好還要養活你,你喜歡什麽牌子的車?
我換了一本雜誌,繼續翻著頁。
她說,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喜歡上別人的,我不喜歡同行。我看了那些大牌明星的資料,他們都不喜歡同行,我覺得這也是他們成功的一個要點。你雖然是這個行當裏的人,但你其實目光不能在這個裏麵,你說兩人都是同行,一年都在到處拍戲,你拍你的吻戲,我拍我的**,這什麽情況啊。而且說實話,同行我都看不上眼。我不光是要成為一個演員,我要成為一個表演藝術家,你看過我新排的話劇麽?哦,你沒來,你去采訪了。等到我畢業大戲的時候你再來唄,給我送十個花圈。不過這次雖然我演的是女二號,其實戲份還挺多的,而且特別能出彩,你知道女一號那個誰麽,她倒是演過不少戲,算是二線,三線?也就三線女演員吧,不知道劇組為什麽選她。
我又換了一本雜誌,繼續翻著頁。
她又說,這次我才拿兩千塊錢一集,但房租一直是你出的,我拍完這個戲回來,房租我們就一人一半,你看,我也沒讓你給我買過什麽衣服啊包啊,我依著男人,但我不能靠著男人,這三個多月,你就照顧好自己,我給你買了三箱泡麵,沒事那些飯局你也可以多去去,多認識一些人,多一些人脈,說不定以後還可以給我做經紀人。我三個月後回來你可得送我一禮物啊,你有三個月的時間想。這次我能賺五萬塊錢回來,但下次,我就是五萬一集了,我能賺一百萬回來。到時候我一年就接一部戲,你正好可以給我把把關,挑選挑選劇本,我覺得你的眼光應該不錯的,哎,我的眼線筆呢?
我放下雜誌,幫她收拾著行李。第二天劇組的車接上了她,她去了離這個城市幾百公裏遠的地方拍戲。我則繼續著我的發布會趕場生活。我每天給孟孟幾條短信,晚上打一個電話,她特別要求我給她打酒店的房間電話,以證明她是獨眠。
我在找開瓶器的時候,翻到了她的一本本子,這本本子裏記錄著我和她之間所有的短信聯係。我突然記得她說的一句話,她說她的手機短信容量太小,存了兩百條就滿了,不知道該怎麽處理我的那些短信好。
這本筆記本不大,但已經記滿。不得不說,身為一個書法家的女兒,孟孟的字真的很難看。裏麵我短信的內容大都冷冰冰的,無非就是哦,好,嗯,呀,就是一本擬聲詞的大集。我從那一刻才做出了決定,我覺得我應該把這個姑娘娶回家。我連忙跑去手機店裏,給她買了一個最貴的手機,不僅花光了積蓄,還透支了信用卡。
手機是孟孟的一個女朋友帶去的。孟孟說,她發現女一號有一個經紀人、一個助手、一個企宣和一個司機全程跟著她,而她什麽都得自己來,很不方便,所以要從北京調一個朋友過去給自己當助手,順便讓她看看拍戲是怎麽回事。孟孟收到手機以後很興奮,爬到山頭上給我打了一個電話,我說,你為什麽要爬到山頭上。
孟孟說,因為我們拍戲的那個地方信號不好,我怕打一半斷了,你這麽敏感悶騷的人肯定覺得很掃興,所以我特地爬到了山上,我可是爬了半天。而且我得馬上爬下去候場了,不過我現在有助手了,我的助手會叫我的。
我說,孟孟,你這麽懂得人情世故,你一定會成功的。
孟孟說,嘿嘿。
我覺得自那個時候開始,我內心開始對這個女人開放。我對她的短信內容開始越來越長,有時候走在路上,還會突然發一句,這裏大雨將至。
在一個月以後的一個晚上,我突然接到孟孟的電話,孟孟對著我抽泣不止。我說,怎麽了?孟孟說,我實在忍不住了。我其實很早就發現了,這是一個他媽的野雞劇組,但是我怕你笑話我,我就沒有說。
我對孟孟說,孟孟,你說。
孟孟說,你等等,我爬山上去。
我說,不要了,大半夜的這鬼地方,你就不要爬山上去了。
孟孟說,那我爬到屋頂上去。
我說,你別爬了,你快說。
孟孟說,你是要寫稿了麽?
我說,不是,我是想知道到底怎麽回事。
孟孟說,這樣的,其實這個女一號是這個電視劇投資人的女朋友,導演和現場製片什麽用都沒有,那個女演員拚命地改我的戲。她覺得我的戲太出彩了,我說那我們換一個角色演,我這個隻是一個玩笑話,你知道我其實很想和她搞好關係的,但是第二天導演和副導演就來找我談話了,說讓我不要帶著情緒去表演,並說改戲是編劇的意思,讓我不要瞎想。你知道麽,我和他們簽合同的時候,說好了是二十五集,但是我現在知道他們最後要剪輯成三十集,那五集的錢他們都不打算再給,而且說的,先付一半,拍完再付一半,到現在都還沒有付,他們說,因為我是新人,要看我最後表演得到底怎麽樣。難道他們不知道我表演得怎麽樣麽,還有,這裏多熱啊,而且我們前兩天正好拍到一場穿越的戲,要穿古裝,女一號拍得特別慢,老是出錯,我在旁邊候場等得熱得不行了,趁他們布光的時候,我和女一號說,我實在熱得不行了,而且我還帶著妝,再這樣下去就花了,我能不能去你的商務車裏休息一會兒。劇組就給她配了車。她說,當然,快去吧,咱們是好姐妹這還用問,以後你想用就用,不用來問我。我就上車了,還沒坐兩分鍾,她的經紀人就跑過來,說女一號的很多東西都放在車裏的,讓我不要亂上來。她肯定知道的,我當時跟那個女的說的時候,她就在旁邊不到兩米,她肯定能聽見的,她就是故意要轟我下來,我都快氣死了,但是我一下都沒有哭。我真的一下都沒有哭。喂,你聽著麽?
我說,我聽著。
我說,我要過來,借著采訪的名義曝光了他們,我讓他們知道欺負我女人有什麽下場。你等著。
孟孟在電話裏又哭了起來。孟孟說,雖然我經驗不是很豐富,但我覺得這部戲拍得可爛了,就是投資人想捧他女朋友的一部戲,什麽都爛,導演一點經驗都沒有,我們住得可差了,吃得也可差了,前幾天連發電車都沒有,打光都是用的自然光反射,導演說,天好,正好。後兩天發電車來了,我想這光不是不接麽。現在劇組可亂了,都欠著錢呢,導演也都沒拿到錢,前兩天編劇都衝到組裏來了,說自己收不到錢就不讓拍,一看見我們拍,編劇就非要入畫,拉都拉不住,大家又都不敢打他,因為他說他耍了個心眼,最後兩集在他手裏,沒有那兩集,休想把整個電視劇拍完整。你猜後來怎麽著,後來投資人把一半的錢給了他,而且自己編了後麵兩集。這個投資人也真夠窮的,這麽一個三十集的電視劇,他就投了五百萬,說超支一分都沒有。其中一百萬還是女演員的片酬,因為他說他女朋友的身價不能掉。一集才十多萬,這個怎麽拍啊,用手機拍都不夠。你快來吧,就說這個劇組欠薪,因為他們欠的人實在太多了,所以也不知道到底是誰爆料的。現在的燈光師都是當地的民工,我們是錄同期聲的,他們在我演哭戲演得最**的時候手機居然響了,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哭出來,導演就一直罵我。我不想演了,我要回來。我要回來照顧你。
我說,你不要回來,我過去幫你報仇。
這可能是我入行以來唯一能寫的負麵報道,以前我寫過一些劇組的負麵報道,但是都被公關掉了,這個小劇組應該不具備公關能力。我坐了半天的綠皮火車,停站了十九次,終於來到我女朋友拍戲的地方。我出現在現場的時候,孟孟正在演一場生死離別的戲,她對男主角說,我知道你最後不會和我在一起,但是不要緊。現在我要走了,我再也不會回來,你會想我麽,你會想我的,你的眼神已經告訴我了,你閉嘴,你什麽都不要說,我聽你說的已經聽夠了,你一開口,我就覺得你要說謊,你還是閉嘴好一些,因為我不會說謊。我不會。
你懂麽,你這樣的白癡,怎麽會懂。
說完往前走兩步。突然回頭,說,冬棗,我愛你,我給你最後一次說話的機會,無論是真的假的,我都相信。
接著往前一步,孟孟用手堵住男主角的嘴,說,冬棗,你還是不要說了,你的每一句話都會割在我心裏。
男主角緊緊地抱住孟孟,我身子一哆嗦,增加了我要搞垮這個劇組的決心。
孟孟雙手捧著男主角的臉,癡癡地看著他,說,冬棗,你真狠心,你真的一句話都不願意說麽。
作為一個旁觀者,我已經被這台詞糾結到**發脹,我很佩服我的女人可以鎮定地全部背誦下來。導演喊了一聲好,但是在此之前,在孟孟說完最後一句台詞以後,燈光都已經先撤了。接下來的戲是被女一號撞個正著,這場戲裏需要孟孟的肩進行表演,所以孟孟還不能收工,一個戴著眼鏡的胖男子在後麵舉著巨大的提詞板給女一號看。燈光就緒以後,導演喊道,現場安靜,準備,開機。
女一號先看了看提詞板,再看著男主角,說,你在這裏幹嗎?
導演大喊一聲,好,過。轉場。現場陷入無序混亂。孟孟用眼神看了我一眼,那是匆忙的人群裏充滿幽怨和愛戀的一眼,我頓時心軟了,恨不能衝上前去擁抱。但是我知道我此行不能暴露和孟孟的關係,否則新聞出來以後勢必對她不利。現場的製片熱情地招待了我,說歡迎歡迎,導演在上廁所,女一號在換衣服,我先來給你介紹一下我們的女二號,孟小姐。來,孟孟,過來。
孟孟沒有表情地走了過來。
我伸出手,說,你好。
孟孟伸出手,上下打量著我,充滿狐疑地說,你好。然後轉頭向現場製片,現場製片連忙解釋道,哦,這位是記者,路先生。他在我們劇組兩天,要寫一個報道,為我們宣傳宣傳,你要配合。
孟孟又伸出手,露出笑意,說,哦,你好,叫我孟孟。
我恍然如夢,她真是一個好演員。
一直到了晚上,他們收工,我偷偷溜進孟孟的房間。和孟孟同住的是她的助手,那個女朋友,當時正好跟攝影師談戀愛,住到了別人的房間,正好我們不用為此發愁。關上門的那一刻,孟孟恢複到了以往的模樣,鉤住了我的脖子,把我摁倒在床上,說,我配合得好不好,親愛的。
我說,很好。你的戲很好,就是台詞有點糾結。
孟孟說,這已經算好的,你是沒看這個故事,最後我居然得白血病要死。媽的我能得一點新鮮的病麽?
我說,那為什麽你要接這個戲?
孟孟說,因為我不想放棄任何的機會嘛。萬一歪打正著了呢。
我說,你累不累?
孟孟說,累,我們趕進度,明天早上5點就要起來化妝,要拍一場在夕陽裏牽手漫步告別的戲。
我說,可那是早上啊。
孟孟說,嗯,是啊,但是導演說了,由於不可控製的因素太多,很怕趕不上夕陽,但是如果放在第一場戲,朝陽還是能趕上的。所以我們就拍朝陽。
我說,可是那太陽是升上去的。
孟孟說,哦,所以我和男主角牽著手麵朝朝陽倒著走,後期倒放一下就對了。
我驚為天人。
但是那個夜晚下雨了,我想早上將不會再有朝陽。雨水落在這個破旅店的頂棚上,在無光的黑夜裏,我就像回到了小時候家裏的床上,孟孟一動不動睡在我的懷裏。我想,等她拍完這部戲,我就可以帶她去我童年的地方看一看,告訴她,我曾經是在這裏打彈子,我曾經是在那裏穿聖衣,這是10號的家,這是臨時工哥哥的家,這是丁丁哥哥的墳墓,這是以前紫龍的家,這是我的小學,這是我爬過的旗杆,這是我登上過的舞台。我也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回去了。我其實不是為工作所忙碌,隻是所有兒時的朋友們都離開了故鄉,我想,我們這輩子是難以再聚起來了。為何我們都要離開故土。但我能感慨什麽呢,因為我也離開了。我隻回去過一次,陪著幾個老人打了一個下午的麻將。但無論如何,我要帶著我女朋友去看一看,我的生命裏能講的故事不多,如果對著場景一一說來,是不是更好聽。
我醒來的時候,孟孟已經離開了,我打了她的電話,她說她早就已經拍到第三場了,看我睡得太死就沒叫醒我,讓我一會兒去那裏隨便瞎逛逛,她給我引薦幾個被拖欠工錢最嚴重的工作人員。我說,好,然後又抱著她睡的枕頭睡了過去。雨水始終沒有停過,我都不知道我身在一個什麽地方,我也懶得再看窗外,我早就想通了,人們埋怨一成不變,但也埋怨居無定所,人們其實都無所謂,隻是要給日子找點岔子而已,似乎隻有違背現在的生活,才真正懂得了生活,生活就是一個婊子、一個戲子、一個你能想到的一切,你所有的比喻就往裏麵扔吧,你總是對的。因為生活太強大了,最強者總是懶得跟你反駁,甚至任你修飾,然後悄悄地把鍋蓋蓋住。現在我從來不去想這些中學生們熱衷的問題,我隻是在想念孟孟,我想我快藏不住了,我就是一個玩捉迷藏的時候喜歡躲在床底的那個人,而孟孟其實是一個喜歡把床底留到最後看的人。
兩天以後,我回到了城市裏,寫下了控訴這個劇組的一篇專題報道,這篇報道給了我一個版麵,主編室甚至還撥出了其他的記者力量幫助我豐富這個專題,主編說,這個選題很好,又有揭露,又不得罪不該得罪的人,又有關懷,對現在的孩子又有教育意義。很好。你要跟進這個劇組,看看他們欠的工資到底發了沒有,他們混亂的拍攝狀況有沒有改善,他們最後片子有沒有電視台來買,這兩天你隻要做這個就行了。
孟孟打電話告訴我,說,你真厲害,我們的工資都發了一半了,還有別的記者來我們這裏采訪,我光今天就接受了五六個采訪。
我說,可是我發的是負麵新聞。
孟孟說,就我們這個野雞劇組,能有負麵新聞都已經很不錯了。
我說,可是我的目的是要……
孟孟說,你等等啊,我去接一個采訪。
這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樣,我本以為他們會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並且就地解散,但是我想得太簡單了,隻有要臉的人才能感受到壓力,類似的劇組對這樣的新聞沒有任何的壓力。我翻看了幾張報紙,還有一張報紙采訪到了這部片子的投資人,投資人說,他也正在籌款,自己完全是處於對理想的追求才拍攝這部片子,但是過程中出了一些問題,縱然這樣,整個劇組都沒有停工,讓他很感動。因為在傳媒業見多了喪事喜辦的案例,我心中倒是沒有什麽大的震動,隻是想,說不定這也是一件好事,隻是我以自己的力量幫助到了我的女人,我的力量僅限於此,她這樣的一個女人,在前行的路上,總是需要不停地搭車,有些車送她去目的地,有些車還繞點彎路,有些車會出點事故,而我隻是那個和她一樣在走路的人,我走得還比她慢,隻是她在超越我和我並肩的時候我推了她一把,僅此,這是所有我能做的,而後,她離開了我的臂長範圍,我隻能給她喊幾句話,再遠,她就聽不到我說什麽了。我不想走得快一些,因為那是我的節奏,在那個節奏裏我已經應接不暇。
孟孟依然熱絡地和我通著電話,我願意說得更多一些,我以前聽得夠多。我也見過不少的藝人,她們的共通點就是她們的世界裏隻有她們自己,她們似乎對他人都不感興趣,她們時常把自己看得比天重,時常把自己想得比雲輕,她們時而自信,時而自卑,也許是因為她們職業本能告訴她們,縱然這個世界天翻地覆,你也要站在舞台上把自己那出戲演好。孟孟已經很會關心人,她時常問我,餓不餓、熱不熱、悶不悶、冷不冷。在我們戀愛的晚期,我開始對她說很多話,並不是情深說話總不夠,並不是我有那麽多的傾訴欲望,我隻是想把一個盡量完整的自己告訴她。我開始對她說我的往事,我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她依然對我說她的瑣事,她對這個劇組的看法,我們就這樣前言不搭後語說了一周,有時候我顧不上她說什麽,我要把我自己的話都說完,因為我太敏感了,自從丁丁哥哥離開以後,我對一個人的即將離開有著強烈的預感,雖然多說話從不能挽留人。
兩周以後,在孟孟回來三天前,有一個中年男子找到我,當他見到我的時候,他握住我的手,說,謝謝你,你幫了我們大忙。你指出了我們的錯誤。
我說,你是哪位?
他說,我是《大將柔情穿越古今》劇組的總製片。
我回憶了半晌。《大將柔情穿越古今》是孟孟接的那部戲,由於孟孟覺得這個名字很傻,所以總是刻意不提起,導致我自己都忘記了。
可能是我從小閱讀習慣的原因,我其實還是看不起這些電視劇劇組的,鄙視是上天賦予每一個平凡人的權利。但是他們能夠自豪地說出自己的片名說明了他們也是真心混著這個行業。我說,你找我什麽事情?
他說,我這次來,主要是兩個事情,一個事情是要感謝你,你上次寫我們的這個稿子,讓我們受到了普遍的關注。現在已經有電視台來聯係我們要買片子了。我們後期的製作質量也會相應地提高,因為還追加了投資。這些都要感謝你。所以我們特地準備一點禮金,另外有一個事情是,畢竟你是第一個報道這件事的人,現在我們拍攝到了尾聲,我們計劃開始第二波的宣傳。
我說,我不是來給你們做宣傳的,我是來揭露真相的。
他說,對,好,宣傳就是這樣的,你一心要做宣傳,反而沒有人關注,大家看的軟文太多了,如果你抱著新聞的觀點來做宣傳,這個宣傳就能做得出乎意料。
我說,但你們這個劇組沒有什麽新聞價值。
他說,有。我們有能吸引眼球的新聞。
說著,他從兜裏掏出一支鋼筆。對我說,昨天晚上新鮮出爐的,我隻告訴你,你可是有獨家新聞了,我們可是互相幫助啊。
我說,你要紙麽?
他說,你看看,你這個記者同誌,這不是鋼筆,我擰開它,你看。
他擰開了鋼筆,赫然露出一個USB接口。他打開自己的筆記本電腦,連接就緒後,對我說,給你看看,什麽叫新聞,但是我隻能給你截圖,你這裏新聞先發了以後,我還要給各個網站視頻。我已經幫你想好了新聞標題,《大將柔情穿越古今》劇組又曝醜聞,製片人潛規則女二號。我可是把自己都搭進去了。
我快進著看完了視頻,問他,作為新聞,這個還需要詳細一點的細節,你怎麽跟人家忽悠的。
他用鼠標把視頻往回拖了拖,我關掉了音頻。他說,哈哈哈,這個就是八卦了,你就不用寫出來,我就告訴這個女孩子,雖然這個電視劇劇組一般,但我作為一個製片人,還是一個比較有路子的製片人,你參加這樣的電視劇是演不出來的,但是我回去以後就要開始做一部電影,你知道婁燁吧,《蘇州河》,《頤和園》,這是他南北中三部曲裏的第三部,《頤和園》講的是北京,是北,《蘇州河》講的是上海,是中,還有拍南方的,在海南,片名叫《鹿回頭》。《鹿回頭》是一部衝擊戛納電影節的文藝片。拍完國內都不公映,直接送電影節,得獎以後再公映。我決定力保你演這個角色。然後我就上了她。
我說,好上麽?
他說,調教得不錯,你自己看就知道了。
我轉過頭,背對著身問他,那你怎麽向人家女孩子交代呢,又沒有這個片子。
他說,我就說上級部門不讓拍這個電影,這就成了,反正政府也不差多背一個黑鍋。這種女孩子,不用解釋那麽多的,自己明白著呢,吃虧了也不會吭聲的。就是我當時差點自己笑出聲來,《鹿回頭》,哈哈哈,我真是臨時想出來的。
我說,你們幹製片的,天生就這麽跟人自來熟麽?
他說,那是。
我問他,這個影像就一份麽?
他說,U盤裏一份,我電腦裏還留了一份,一共兩份。
也許當孟孟成為了一個大明星,她會感激我所做的一切。我一句話都沒有說,直接從孟孟的世界裏消失了。其實孟孟回到這個城市的第十二天,我才獲得了自由。我選擇了不和任何人打招呼離開了這裏,我沒有什麽可以帶走的,若能,我還願將這些記憶都留在這裏。我並不是不再關心她。我以前看好她,總覺得她可以紅,那是因為我陷在自己對自己下意識的信任裏。按照劣質電視劇的情節發展,孟孟應該紅透大江南北。可當你有美好憧憬的時候,生活就變成了一部文藝片。在多年以後,我又一次看見她。我們平靜地吃了一個飯,她已經徹底被這個城市俘獲,但卻從來沒有正經接過一個戲,她的青春已近尾聲,她的理想也無可能,但我想,更讓她痛苦的是,她有兩個同學紅了。我也早釋懷了。我們隻是在此一時裏痛苦翻騰著,然後在彼一時裏忘得幹幹淨淨。我決定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訴孟孟。我為什麽不告而別,我想告訴她。我已經原諒你了。我在想,當她撲到我懷裏痛哭流涕的時候,我應該怎麽安慰她,但至少我們依然不用擔心有記者會拍照。
我平靜地敘述完了一切。
孟孟瞪大眼睛,看著我,說,你知道麽,如果當時這段視頻能發出去,也許我早就紅了。
我看著她笑了。
我和她的感情裏,其實從來沒有出現過什麽第三者。現實是最大的第三者。這還無關乎柴米油鹽,僅僅和自己卑微的理想有關。我究竟喜歡她麽,我至今都不知道。當我要對她敞開自己的時候,她把我胸前的紐扣係緊,輕輕說道,Neverdothis。這是她很喜歡說的一句英語,不知道她是從哪一部電影裏學來的。
我送她回去的路上,經曆了一場夜半的堵車,那應該是一場慘烈的事故,一公裏外一台汽車在夜色裏燃燒著,把夜色映襯得更加慘淡,火光邊緣的光暈映在她的臉上,她說,我其實已經改行了。
我說,行了,不用往下說了。
她充滿渴望地凝望著遠方的黑煙和火光,她說,我恨不能撲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