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飛翔的翅膀
第三卷 迷宮女神的紡車 無法飛翔的翅膀
朱德來到了學生專用的入口前。
他撿起剛才艾劄克脫下的上衣,抬起頭望著校舍。
(艾劄克。)
朱德的手中拿著從地麵上拔出來的金色樁子,那是『神骸』變成的樁子,也就是艾劄克用來綁救難繩索的東西。
樁子上的救難繩索已經被解開,解開的人是朱德。
(醒醒吧,艾劄克!)
在迷宮裏回想起你該做的事情。
親手取回「哥哥的心髒」!
除非你從少年身上取回心髒,否則我不準你離開迷宮。
樁子在朱德的手中冒出黑色火焰,開始燃燒了起來,隻見『神骸』變成的樁子在眼前慢慢被火吞噬,等它燃燒殆盡後,朱德拍掉手上的灰燼;要是艾劄克肯遵守約定的話,他原本打算要替艾劄克前去摘除心髒的,既然無法醒悟,朱德也認為沒有必要同情他。
(要是他再這樣執迷不悟的話,我也不得不嚴懲他,請你親手取回心髒吧!你離開迷宮的時刻也就是你拿到心髒的時候。)
奏他們失去了救難繩索。
已經無法逃離迷宮了。
因為迷宮是由錯綜複雜的空間構成的,所以要找到出口簡直比登天還難,更何況外麵的某個人還操控著迷宮的路徑,妨礙迷宮裏的人靠近出口,一旦失去救難繩索,根本別指望能走出迷宮。
「你是說我們一輩子都出不去了嗎?隻能在校舍裏繞來繞去?」
奏一直纏著艾劄克問東問西,艾劄克幾乎被問得無法招架,為什麽會這樣變成這樣呢?他似乎漸漸想通了,是朱德做的吧,一定是他解開了救難繩索,這代表進入迷宮救奏的事情被發現了,都怪自己無法立即解決牛頭人、沒能把握第一時間離開迷宮。
不管艾劄克想不想聽,朱德想說的話仍然不斷地回響在艾劄克的腦海中,在取回心髒前,我不準你走出迷宮,這就是朱德的目的。
凱文八成已經猜到救難繩索被人解開的原因,為了解決當前的困境,他一個人靜靜地思考對策,終於……
「沒辦法,隻好這麽做了。」
「做什麽?怎麽做?」
奏和艾劄克都驚訝地看著凱文。
「破壞?怎麽破壞?」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最慘頂多就是大家同歸於盡。」
聽了他的話之後,奏和艾劄克都傻眼了,也就是說,這麽做必須賭上性命,不過凱文說這是唯一的辦法。
「怎麽破壞?你要我們放手一搏?這樣真的好嗎?」
這是命運的分歧點,奏的眼前擺著兩張卡片,一張是繼續困在校舍中等死的卡片;另一張則是賭上性命尋求出路的卡片。賭上性命說來容易,不過,盡管奏再怎麽勇敢,但是他才剛接受過心髒移植手術,好不容易才獲得寶貴的生命得以繼續生存。
但是再這樣猶豫不決下去,一定會因為體能衰弱、力氣盡失而死,世界上再也沒有比被困在校內罹難更荒謬的事了,但是困在迷宮內確實可以暫時苟且偷生,還可以獲得數天的全新人生,奏躺在病床上的時候,總是抱持著即使隻有一天也好、隻要能活久一點就好的心態,他知道在猶豫不決的過程中可能會衍生出放棄的念頭,漫長的抗病心路曆程簡直就像進入迷宮一樣沒有出路。
(不能再這樣下去!)
一旦知道自己正在『等死』,就會變得不得不做些什麽,接受移植手術時不也是這樣嗎?移植就是一種賭注,就像前麵提過的一樣,是一場攸關生死的賭博。
(而現在也一樣,我不想死,我好不容易才擁有健康的心髒,當然不想再白白等死。)
(我再也不想被關在像病房一樣的地方,我想看看美麗浩瀚的世界,不是嗎!)
奏想再賭一次。
現在隻能再次放手一搏。
「我願意陪你賭賭看,神樂崎。」
聽到奏同意了凱文的提議,艾劄克驚訝地問道: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凱文說不定是要你去陪葬啊!」
站在這裏的人是恐怖分子,是一個可以為了貫徹一己的信念選擇自爆的恐怖分子;凱文就是這種人。
「我無法答應!」
「放心吧,就算我們死了,這家夥強韌的心髒說不定還在,即使這家夥自我了斷,心髒也會繼續活下去。」
艾劄克驚訝地注視著凱文。
「二比一,就這麽決定了,懂了吧!」
接著,凱文從插著「黑曜石刀」的刀鞘旁拿出一個細長的圓筒,奏從剛才起就一直很在意這個東西,它的外觀酷似裝溫度計等理化教材的細長筒子,接著凱文又從圓筒中取出長約二十公分左右的小樹枝,它的外觀很像指揮棒,表麵閃耀著光澤,被削掉分枝的地方還留有一些枝節。
(那是什麽?)
奏靠近凱文問道,心髒感受性越強的人對精神能量越敏感,奏也發現到那根小樹枝潛藏著無窮的能量,最明顯的證據就是當凱文拿出小樹枝時,盧恩符文寶石發出了巨大的聲響,艾劄克八成見過那根小樹枝,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那根樹枝,難道是〈槲寄生的尖枝〉(注:槲寄生的尖枝又譯作米斯特汀(Mistilteinn,古代北歐語的槲寄生之意)、長青劍、弑神者、銀槲之劍等)……?」
艾劄克突然怒氣衝衝地抓住凱文的肩膀追問道:
「你為什麽會有這種東西……」
凱文沒有答腔,隻是用力地甩開艾劄克的手。
「……在旁邊靜靜地看著吧,反正你什麽也辦不到。」
奏望著茫然呆立在原處的艾劄克開口問道:
「什麽意思?你說那根小樹枝叫做……?」
「這是北歐神話中出現過的魔具,據說是刺殺北歐眾神之王『奧丁』之子『巴德爾』的東西,巴德爾是個美麗乖巧、擁有永恒生命的神。」
巴德爾之所以成了不死之身,是因為他的母親夢見他身陷險境的情景,於是向世界萬物懇求『請你們不要傷害巴德爾』,可是覺得這樣很無趣的邪神『洛基』知道巴德爾的母親唯獨沒有對『槲寄生』的幼苗提出懇求,於是便將幼苗交給巴德爾的雙胞胎弟弟,也就是失明的霍德爾,並促使他丟出槲寄生的幼枝,貫穿了巴德爾的胸膛。
「洛基被稱為『邪惡之神』,後來成了引發消滅眾神的大戰〈諸神的黃昏〉的導火線,不死之身『巴德爾』被殺之後,〈槲寄生的尖枝〉被放入騎士聖堂中嚴密保管,凱文竟敢違反約定,擅自將它帶走!」
凱文嚴厲地下達命令。
「現在隻能靠它破壞迷宮,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使用,有沒有用也隻能賭一把了,沒有勇氣的話,就快滾到角落去向迷宮的主人求饒吧!」
凱文氣勢淩人,艾劄克隻好閉上嘴,反而是奏挺身而出說道:
「我相信神樂崎!」
他的雙手緊緊地搭著凱文的肩膀、注視著凱文的眼睛。
「我的命就托付給你了,神樂崎。」
奏的話再度讓凱文大感意外,他現在所說的『命』絕對不是指「心髒」,而是指『奏』本身。
(因為神樂崎,你要殺的是我的「心髒」,而不是我這個『人』。)
所以,我願意相信你。
願意將性命交給你。
奏的黑色瞳孔訴說的意念讓凱文深感驚訝,他的眼睛既清澈又率直,就像已經排除邪氣的黑曜石般充滿魄力,奏不再使用被動的言詞,而是用自己的意誌說出了:「我願意相信你。」凱文似乎接受了,他微微地點了點頭,握著槲寄生的尖枝走向中央的樓梯,到了校舍的正中央後停下腳步。
艾劄克取下盧恩符文寶石項鏈,對著凱文說道:
「你需要這個吧。」
凱文似乎了解艾劄克的意思,也將自己的盧恩符文項鏈拿下來,他們分別拿著盧恩符文寶石,將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一齊高呼:
「Geben(付出〉,Algiz!」
兩人一詠唱完畢,交握的手立刻發出青綠色光芒,就像心髒鼓動般不停閃爍,接著從中似乎溢出一股暖流,四周變暖了,這看起來好像是某種能量互換的動作,當兩人鬆開手時,凱文的盧恩符文寶石已經恢複生氣,原來凱文已經從艾劄克的寶石中接收了『神骸』。
「Danke(謝謝),Algiz。」
補給完畢後,凱文將盧恩符文寶石項鏈掛回脖子上。
凱文迅速舉起〈槲寄生的尖枝〉站在校舍中央,說聲「退後」命令艾劄克將奏帶開,接下來,他們隻能吞吞口水靜觀其變。
凱文將尖枝橫放、雙手拿著它的兩端,然後調整呼吸使精神集中,緊接著,凱文四周的〈氣〉開始流動,慢慢地形成漩渦狀氣流,讓奏目瞪口呆。
(神樂崎頭發的顏色……!)
凱文的頭發逐漸顯現出翡翠色光澤,逐漸變色直到表麵完全轉綠。
「凱文一旦使用法術進入亢奮狀態頭發就會變色,所以大家都稱他為『綠發凱文』。」
「好厲害……好漂亮啊。」
凱文就像小鳥鳴唱似地開始詠唱著類似咒文的字句,奏聽不懂,據說是目前已經失傳的古代北歐文,詠唱完畢後,他將尖枝直立,利用盧恩符文寶石在地板上畫圓,漸漸地描繪出不可思議的圖形,奏覺得這個圖形像極了魔法陣。
奏心想,因為他是「阿茲特克專家」,所以使用的應該都是當地的法術吧。
「……這是基本術,對超騎士來說是基本中的基本,又稱做『日耳曼神術』。」
艾劄克低聲為奏解說,原來如此,奏明白了,說到德國就會想到日耳曼民族,這大概就是他們正統的地方精靈術吧。
描繪完圖形後,為了確認魔法陣是否正確,凱文還利用尖枝的尖端仔細確認,然後為了再度提高集中力而仰望天空。
「無誓之嫩芽呀!請汝化為貫穿偉大崇高之神巴德爾心髒之物。」
手中的尖枝發出閃亮的光輝,就像在回應凱文的呼喚,它不斷釋放出能量來,四周的空氣開始微微流動。
「引發諸神的黃昏之恐怖尖枝呀、破壞之枝芽呀,請汝之天命顯現於天地間,利用盧恩符文寶石破壞這座迷宮吧!」
尖枝釋出令人無法想像的驚人能量,並經由握住尖枝的手開始在凱文的體內循環,盧恩符文寶石發出強烈的光芒,凱文的頭發逐漸變成鮮豔的綠色,接著盧恩符文魔法陣中的文字接二連三地開始閃耀著光芒,像生物似地立了起來;能量填充完畢後,凱文豎起尖枝在空中揮舞。
凱文將尖枝刺進魔法陣的正中央。
魔法陣中立即出現一道閃光。
奏和艾劄克不由得閉上眼睛,盧恩符文魔法陣中的文字開始剝落並飛向天空,魔法陣範圍內的地板開始燃燒並噴出煙霧,下一刻,走廊開始龜裂、發出巨大的聲響,地板也嘎嘎作響、接二連三地裂開,龜裂現象從四麵八方擴散開來,延伸至樓梯或牆壁上,最後波及到整座校舍。
從魔法陣中吹出一陣熱風,艾劄克緊緊地抱著奏,保護他的同時也持續觀察眼前的變化,凱文的綠色頭發因為魔法陣噴出猛烈的〈氣〉而豎了起來,尖枝貫穿的地方進出了強烈的能量,暴走的能量即將破壞這座迷宮。
整座校舍產生劇烈震動,牆壁也開始出現細細的裂痕,奏擔心校舍倒塌而緊緊地依偎著艾劄克,盧恩符文寶石發出了震耳欲聾的聲響,龜裂的牆壁及地板流泄出金黃色的光芒。
釋放出強大力量的尖枝不停地搖動,凱文則拚命地支撐著它,但是盧恩符文寶石卻開始不規則地漏出黑色的小型閃電,寶石就等於是法術的點火裝置,可是寶石內的『神骸』卻因為尖枝的失控開始流泄而出。
迷宮內的異常狀況當然也波及了身處市民體育館的卡珊朵菈所控製的立體模型。
「這是怎麽一回事……?」
光點不斷地在回路上遊走,顯然是能量失控所引起的現象,四處亂竄的光點持續增加,整個回路開始發出金色光輝,使其無法繼續儲存能量。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啊!」
因為回路故障的關係,到處都進出火花,晶片與晶片的接合部位也開始燃燒,終於一發不可收拾。
轟隆!操控用的模型發出震耳巨響噴出火柱來,卡珊朵菈不自覺地護住身體,拾起頭來時,模型已經被燒成灰燼。
「迷宮竟然……!」
從校舍的窗戶透出金色的光束,站在校舍外的朱德將眼前發生的事看得一清二楚,從未遭人破壞的迷宮、號稱無人能破解的迷宮竟然就快要被某個人破壞了!
(黑色心髒?不,難道這是超騎士的精靈術?)
朱德屏住了呼吸,艾劄克沒有這樣的能耐,難道會是……?
(凱文!是你嗎!)
「哦哦哦哦——!」
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的凱文像要摧毀迷宮似地將尖枝刺得更深,魔法陣中央的衝擊波伴隨著強光和巨響不斷地擴散開來。
猛烈的爆炸衝擊波襲來,奏奮力抱住艾劄克。
裂開的牆壁及地板被震得粉碎,散發出來的強光幾乎要吞噬四周,奏他們大概長達一分鍾以上無法張開眼睛,不久,膨脹的能量突然收縮並在瞬間停止,風也停了,奏心驚膽戰地慢慢張開眼睛,校舍的龜裂現象已經消失,畫在地板上的日耳曼神術盧恩符文魔法陣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完全看不到曾經被破壞的痕跡,四周安靜得好像不曾發生任何事情一樣。
不斷鳴叫的盧恩符文寶石也完全恢複平靜。
(迷宮……被摧毀了嗎?)
凱文虛弱地蹲在原本畫著盧恩符文魔法陣的地方。
奏趕緊衝過去扶起凱文,消耗過多體力的凱文大口地吸著氣、肩膀劇烈起伏,接著蹲了下去,大概是用盡全力了。
「太好了,迷宮消失了!成功了!」
「是嗎……」凱文無力地喃喃自語,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不過卻馬上回過神來,用力甩開奏的手往後退了一大步,然後高舉「黑曜石刀」。
「神樂崎……!」
一回過頭去,背後的艾劄克已經拿起長劍指向凱文。
「把〈槲寄生的尖枝〉還給我!」
「你在做什麽?神樂崎剛剛救了我們耶!」
奏跑上前阻止準備舉起長劍砍向凱文的艾劄克,凱文則趁機拖著疲憊的身體往樓上跑。
眼見凱文跑向屋頂,艾劄克也追上前去,追到通往屋頂的樓梯口時,凱文已經跳上圍籬,張開黑色的翅膀,奏大叫:「不行!」
「別亂來!你太累了,憑你現在的狀況不能飛……!」
但是不聽勸阻的凱文用力蹬向空中,奏不由得遮住了眼睛,幸好他在墜落前勉強得到向上爬升的力量,以驚險萬分的飛行姿勢搖搖晃晃地往多摩川方向飛去。
奏隻能茫然地目送著凱文離去。
「他明明幫了我,我卻來不及向他道謝。」
「奏,有沒有受傷?」
艾劄克一麵將長劍收回劍鞘中,一麵問道。艾劄克自己也顯得有點憔悴,奏原本想要開口向他抗議的,心裏卻又非常感謝艾劄克前來幫忙,所以把話吞了回去。外頭異常晴朗,太陽也還沒西下。
「可以來到屋頂上就代表迷宮已經被破壞了,但是,萬萬沒料到凱文竟然會使用槲寄生的尖枝……心裏雖然有些不服氣,卻不得不承認凱文真的很了不起。」
「不過現在不是稱讚他的時候。」艾劄克又補上一句。
「他寶石裏的盧恩符文是什麽?記得好像是叫『哈格拉滋』什麽的。」
「他的個人盧恩符文為【Ν(Hagalaz)】,平時又稱作『哈格爾(Hagal)』,意思是『破壞』。」
破壞……雖然奏覺得聽起來有點恐怖,不過奇怪的是他並不會感到排斥,艾劄克的表情還是一樣複雜,他一直注視著凱文離去的方向。
「總覺得艾劄克和凱文的默契很不錯嘛!」
「嗯……因為過去經常一起搭檔。」
艾劄克又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奏已經約略看出兩個人的關係,他們在騎士學校時,或許曾經是互相信賴的學長和學弟,正因為是被信賴的人背叛,所以被背叛的那一刻更是痛苦,和凱文戰鬥時,艾劄克經常動怒,奏雖然沒有類似的經驗,但是假使自己是艾劄克的話,應該也會感到很氣憤吧。
接著,艾劄克幫奏檢查背部的傷口,製服的布料雖然堅固,但是依然敵不過牛頭人的利爪,奏卻很豁達地說道:
「沒關係,反正春天開始就要換成西式製服了。」
「幸好傷口沒有像想像中得深,先到保健室消毒吧。」
「還是先去找內海和山瀨吧,要找到他們兩個人才行!」
於是,奏和艾劄克馬上開始尋找內海他們,沒想到他們竟然都坐在學校中庭裏的花壇前,奏走了過去,兩人見到奏平安無事地逃離迷宮都喜極而泣。
他們過了一場與眾不同的畢業典禮。
原本處於恍惚狀態的內海和美咲在逐漸平靜下來之後,反而變得很興奮,嘰哩呱啦地說個不停(說不定雙方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結果他們好不容易才回到家中,卻發現重要的畢業證書遺留在學校忘了拿,看來他們真的嚇傻了。
奏傳了一封簡訊表示稍後會把他們的畢業證書送過去,然後為了包紮傷口和艾劄克一起朝保健室的方向走去。
校舍已經恢複往日的平靜,上下樓梯時已經不會跑到奇怪的樓層,不過,保健室的時鍾受到嚴重的幹擾而一直指著八點,成了迷宮曾經存在的見證。奏脫下上衣在診療椅上坐下,艾劄克則站在他的背後非常熟練地替他消毒傷口。
「會有點刺痛,忍耐一下吧。」
艾劄克用鑷子夾起浸泡過消毒藥水的脫脂棉,輕輕地幫奏消毒傷口,奏緊咬牙關忍耐了一陣子後便習慣了。
午後的溫暖陽光照進保健室裏,即使脫下上衣依舊不覺得冷,生理時鍾的認知明明已經是夜晚,現在卻出著太陽,奏因為時差的關係覺得有些不協調,望向窗外時,校舍到大門間的走道上飄著不知道是哪位同學撒的碎紙花,它像雪花似地飄零而下,成了曾經舉辦隆重畢業典禮的紀念。
在散發著消毒藥水味的保健室裏,艾劄克正在默默地替奏處理傷口。
「別一直顧著我,艾劄克手臂上的傷還痛嗎?」
「……嗯,雖然有點痛,不過因為太專心,所以已經忘記了。」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救我了。」
「怎麽可能。」艾劄克一邊簡潔地回答奏,一邊默默地消毒傷口,他的表情一定很冷淡,奏的心情從剛才起就一直亂糟糟的,直到和艾劄克背對背時,才終於鼓起勇氣提問:
「那個,艾劄克……」
「艾劄克有哥哥吧。」
艾劄克夾著脫脂棉消毒傷口的手突然停了下來。
「……凱文又說了什麽嗎?」
「你的哥哥名叫亞道夫,對吧。」
艾劄克沒有回答,又開始忙著消毒傷口。
「這顆心髒的捐贈者是——」
「我沒有哥哥。」
艾劄克立即回答,奏回過頭去,發現他的表情像醫生一樣認真,隻是專心地替他消毒。
「凱文又說了什麽?他最喜歡捏造事實、搬弄是非。」
「那到底又是誰設置迷宮的!」
奏回過頭去,大聲地逼問艾劄克。
「這顆心髒的捐贈者還活著、還在呼吸、必須取回心髒才能救他,所以某人才會設下迷宮把我困在這裏,是這樣吧?艾劄克是為了取回這顆心髒才接近我的吧!」
「捐贈者是……心髒的原主人,他是艾劄克的親哥哥對吧!」
艾劄克手拿著鑷子目瞪口呆地看著奏,一口氣說完一大串話的奏急促地喘著氣,片刻不離地盯著艾劄克,緊迫盯人地等待他的回答。
結果,艾劄克突然滿臉憂傷、無力地低下頭去。
「就是因為這樣,我們才會遇到這種事情。」
「我幹脆告訴你好了,設置迷宮的是凱文的同伴,凱文費盡心思要阻止心髒繼續跳動,結果他的同伴們等得不耐煩了,所以才會設下迷宮。」
「騙人,這個迷宮不是希臘咒術嗎!你說過朱德先生是希臘修術者,所以設置迷宮的人就是朱德先生,艾劄克,是你和朱德先生串通好要從我的身上奪回心髒的吧!」
突然被大聲斥喝,奏嚇得縮了回去,艾劄克生氣地瞪著他說道:
「是你自己太容易受騙了!我是心髒移植協調員,除此之外你還想問什麽?你不肯相信我,那我又要怎麽保護你!你必須相信我,你太偏心凱文了,凱文是暗殺者啊!我不知道你到底為什麽那麽相信他,反正像你這種人總是等到被騙後才後悔莫及,又隻會哭。」
「你……你憑什麽這樣說我。」
「你有想過我是抱著什麽樣的心情在保護你的嗎?我到底是用怎麽樣的心態在……!」
艾劄克因為過度激動,竟然哽咽到無法言語,不斷**肩膀拚命忍下淚水,看到艾劄克這個樣子,奏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沒錯,在迷宮的時候艾劄克不是來救我了嗎……)
雖然凱文斬釘截鐵地說艾劄克不可能來救我,但是事實勝於雄辯,隻要看到他的行動,就可以知道他的為人。
不管他是基於什麽樣的理由來救奏,總之,誰都無法否定他救了奏的事實。
(對我而言,艾劄克就是我的亞麗雅德妮,我竟然對一個冒著生命危險前來搭救我的人說出……)
奏的心痛得幾乎要碎掉。
奏心痛的是自己竟然讓艾劄克這麽傷心難過。
即使不知道艾劄克為什麽而難過,但是奏也感受到了他心中那份難以名狀的「痛」。
(雖然不知道真相是什麽,但是……)
看到眼前那難過得全身顫抖的艾劄克,奏不知不覺地伸出手去,輕輕地抱起他的頭,然後緊緊地擁抱他,之前艾劄克也曾經像這樣抱著奏,而現在,奏赤裸的胸膛就緊緊地貼著艾劄克,他張大眼睛看著奏。
「……對不起……艾劄克。」
艾劄克一邊傾聽奏的心跳聲,一邊合上雙眼在心裏暗自呐喊,奏,別說抱歉,別跟我道歉啊。
心髒確實在奏的胸膛裏穩健地持續跳動。
「敬愛的人」就在這溫暖的肌膚和纖細的肌腱裏。
我們近在咫尺。
艾劄克想起了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以及哥哥溫暖的擁抱,與其親手取回心髒,不如永遠沉浸在這難忘的感覺中,這就是令艾劄克感到最矛盾的地方。
(哥哥……)
眼淚不斷地滑落至臉頰上。
這天好漫長。
在那之後,奏專程將美咲遺忘在學校的畢業證書送到她家,而出現在家門口的美咲已經換上便服。
「嗬嗬,那果然不是夢,也對,不可能和內海做同樣的夢嘛。」
接過畢業證書後,美咲自顧自地找尋話題,她相當聰明伶俐,絕對不會隨便找個理由來搪塞,或是不分青紅皂白地否定自己碰到的離奇經驗,充分展現她的豁達精神。
「雖然很恐怖,不過也因此擁有了一個永生難忘的畢業典禮。」
「對不起,山瀨。」
奏反省了好幾次。
「我真沒用,神樂崎真的很帥,如果我也能像那樣保護山瀨的話就好了……」
「嗯,神樂崎同學真的很帥。」
果然……奏感到有點沮喪,不過美咲見狀笑著說道:
「不過,嘉手納比神樂崎同學還帥喔!」
「咦?」奏驚訝得抬起頭來,看到美吠笑嘻嘻的。
「奇美拉飛撲過來的時候,嘉手納真的好厲害,好像RPG裏的勇者喔!」
「勇者……我嗎?」
「是呀,就像打敗牛頭人的鐵修斯一樣,害我又喜歡上你了唷。」
「沒、沒有你說的那麽……咦!」
『又喜歡上』這句話讓奏感到非常意外,他不禁盯著美咲的臉瞧,美咲有些不好意思地避開奏的視線,低著頭說道:
「那個,我一直沒有機會告訴你,春天起我們就要到別的學校就讀了,以後就不太有機會見麵了,而且,學校不一樣的話,彼此一定會越來越生疏的,嘉手納好不容易才回來,一定很寂寞吧,所以、那個……我們……幹脆開始交往吧!」
奏大吃一驚。
「呃……咦~~!」
「不必急著答複我,我給你我的e-mail。」
說完,美咲將寫著電子信箱的卡片遞給奏,奏麵有難色地接過卡片後望著她說:
「不過,山瀨……我已經有喜歡的……」
「我知道,所以不是叫你不用急著答複我嗎?不過還是不要拖太久,否則等我上了高中,說不定很快就找到像神樂崎同學一樣帥的男朋友。」
「到時候你可就後悔莫及囉。」美咲意味深長地說著,而且一直送奏到大門口,還不忘對他說道:
「今天謝謝你,嘉手納,即使畢業了也別忘了我呦!」
他們的身高差不多,所以麵對麵站著的視線高度也差不多,美咲認真地看著奏,正當奏覺得兩人的臉靠得有點近時,突然感受到像是發泡奶油般的觸感,兩人的嘴唇交疊,奏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隻能手足無措地愣在原地,美咲則早已離開奏,將滑落至臉龐的頭發撥到耳後說了聲:
接著響起美咲穿涼鞋的腳步聲,她的身影迅速地消失在門後,奏僵在現場心想,我的初吻竟然被奪走了……
(山瀨難道……喜歡……我?)
奏突然覺得全身有一種著火的感覺,熱意迅速地竄升至腦門。糟糕!為什麽我會突然意識到山瀨是個女孩子呢?奏焦慮不已,怎麽辦?下次見麵時該怎麽麵對她?說不定連話都不敢說了啦!
躲在樹蔭下的艾劄克看到了奏他們的一舉一動,但是他並末把剛剛看到的甜蜜景象放在眼裏,斜陽映照著他十分僵硬的表情。
另一方麵,凱文獨自一人坐在河岸上。
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拍動翅膀離開學校,好不容易才降落到這裏,他不僅沒有漂亮著地,還倒栽蔥似地墜落在淺灘上,完全不像平時的他,所幸河岸邊沒人在釣魚,所以沒有被人看到他的窘態。
凱文的翅膀隻剩下骨架,黑色羽毛已經掉光,隻剩下翅膀的殘骸,他**著上半身精疲力盡地在河岸坐下。
(那家夥……嘉手納奏。)
果然很難纏,尤其是他那雙直率的眼睛。
他竟然說要把「性命」交給一個千方百計想要置他於死地的人,這是怎麽一回事?他竟然用那樣的眼神表示他相信自己,讓凱文手足無措。
問他為什麽時,他竟然說因為我們是朋友!
(他和亞道夫有點像,卻又不太像……)
——別把我當成主人,凱文,你是我的朋友,我最重要的朋友。
過去的記憶不斷地浮現在腦海中,折磨著凱文的心。
——我會「對你做這種事」,是因為把你當成朋友喔……
凱文的背不斷地顫抖著,不知不覺中緊抱著自己的身體。
(我……)
「看樣子又失敗了。」
背後傳來熟悉的聲音,凱文驚訝地回過頭去,看到河堤上坐著一個穿著深色西裝的歐美人士,從身材打扮就可以判斷出對方是誰。
「赫爾穆特……你為什麽會在這裏?你不是說不打算來現場的嗎……?」
「情況已經變了。」
黑發藍眼的赫爾穆特是非常典型的日耳曼人,他有著筆直的眉毛和鼻梁,正T字型的眼窩,給人一板一眼的印象,他的眼窩有很深的陰影,眼神則銳利無比,見過他的人一定會對他留下冷酷的印象。
「是你叫走亞藍的吧,我從早上開始就聯絡不到他。」
「亞藍遭到阿斯的家夥偷襲了。」
「什麽?」凱文驚訝地站了起來。
「這是今天早上天還沒亮時發生的事,他現在還在治療中。」
「……阿斯的家夥竟敢偷襲亞藍!」
赫爾穆特對著緊握雙拳悔恨不已的凱文說道:
「你一個人似乎不是他們的對手,我已經決定請求支援,依據瓦爾迪茲柏格所下達的指令,我也被派到現場來了。」
「這不就等於抹殺了在本國的本體嗎?給我查出阿斯那些家夥藏匿那個人的地點,隻要完全破壞那個人的身體,心髒就再也無法回到他的體內了!」
「我們當然會盡力,不過,最快的辦法就是直接破壞黑色心髒。」
穿著合身西裝的赫爾穆特站在凱文的麵前。
「交給你的〈槲寄生的尖枝〉是我們超騎士的『聖武器』之一,那可是引發諸神的黃昏之傳說中的槲寄生,騎士聖堂的武器庫已經由我們凡城所掌控,必要時,我們還會為你準備其他武器,所以你就盡管用吧!」
難道……?凱文並未說出曾經使用那個〈尖枝〉救出目標的事情,他以鮮豔的綠色眼眸看著這名比自己資曆還深的騎士,赫爾穆特是一個頭腦非常聰明的人,缺點是過度神經質,他就是阻止黑色心髒繼續跳動的中心人物之一,是統率凱文等「凡城派超騎士」的現場指揮宮。
赫爾穆特從以前開始就非常敵視凱文,強烈地表現出要打垮凱文並登上上位的野心。
現在,赫爾穆特也用淩人的氣勢俯看著凱文。
「我們會提供你一切協助,隻準成功不許失敗,可以吧,凱文。」
連向來強勢的凱文也麵露難色,接著赫爾穆特不疾不徐地脫下外套。
「總不能以這副模樣走在大街上,穿上吧。」
他將外套丟給凱文,然後從容不迫地轉身離去,腳步聲逐漸消失在滂沱水聲中,夕陽照映著侵蝕沿岸且蜿蜒而上的清澈河流。
從上流處滑翔而過的鳶鳥展開翅膀,橫向劃過空中的太陽飛去。
艾劄克被朱德叫了出來,對於這點他早已有所覺悟。
朱德指定的地點是鐵道公園。
雪女事件時,艾劄克曾經和奏一同來過鐵道公園,這裏一過開放時間,園內就看不到半個人影,他們約在這裏碰麵,而朱德正站在D51火車頭前。
如同艾劄克所想的,朱德怒不可遏。
氣氛凝重到了極點。
「給我一個理由吧。」
語氣聽起來雖然冷靜,但是卻難掩怒氣。
這是不可饒恕的行為。
為了幫助奏,竟然允許敵人凱文破壞迷宮。
艾劄克嚴重違反命令、這是不可饒恕的背叛。
「為什麽不服從命令擅自闖入〈達德洛斯迷宮〉呢?」
「……對不起,因為知道凱文也進了迷宮,所以為了『保護心髒』、避免心髒被凱文破壞才進去的。」
「我們會掌握狀況,我早就交代過除非是上級許可,否則絕對禁止進入迷宮,為什麽不遵守規定?」
「保護心髒是我的先決使命,所以就……」
「少自欺欺人了,艾劄克!」
朱德還是第一次用這麽憤怒的語氣說話,他看著因為被斥責而站直的艾劄克,眉宇間流露出滿滿的怒氣,艾劄克從來沒看過朱德這麽生氣,自知理虧,於是下定決心似地說道:
「……無論什麽樣的懲罰我都接受!」
艾劄克低著頭大聲說道:
「請您懲罰我吧!」
「……問題不在於懲不懲罰吧!」
朱德雙手交叉,表情十分悲痛。
「別忘了,你的哥哥已經命在旦夕,他現在正在和死神搏鬥,不但腦部受損,而且還被取出心髒,雖然裝上精靈的人工心髒得以維持生命,但已經是奇跡了,本來根本不可能活命的,唯有取回心髒才能喚回在地獄門口前徘徊的他,這是唯一的辦法!劄克,問題就出在你身上。」
艾劄克毫無辯駁的餘地,他合上眼睛,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你不僅不幫忙還故意阻撓,你想眼睜睜地看著你的哥哥失去唯一的生存機會嗎?」
艾劄克難過得說不出話來,隻是不斷地搖頭。
「既然不想,為什麽要妨礙我們的計劃呢?還以為你已經想通了,所以才讓你加入作戰行列的,看來你並未想通,這下隻好把你遣送回國。」
「請等等,朱德,隻有這件事還請您通融。」
「總不能把一個會妨礙作戰計劃的人留在這裏吧!」
「拜托,我保證絕對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艾劄克帶著懇求的眼神苦苦哀求著。
「無法當機立斷地作出決定確實是我的弱點,但那是我無法像魔鬼、惡魔似地狠下心來所造成的結果,我發誓不會再犯第二次,請您再給我一次機會。」
「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嗎?這次的事件你害我損失了牛頭人,這可是非常重大的損失,你今天的所作所為很有可能會被同伴們視為反叛啊。」
「我不知道該怎麽謝罪才好,我也知道哥哥的狀況已經不容我猶豫不決,我保證絕不再犯,所以隻要一次就好,請再給我一次機會!」
艾劄克泣血似地懇求朱德,激動得全身發抖並且低著頭,他比任何人都要嚴厲地譴責自己,『死』正一分一秒地侵蝕哥哥的肉體,不能再猶豫下去了!自己的行為確實害哥哥生還的機會越來越渺茫,自己竟然為了幫助奏而鑄成大錯。
「求求您!朱德!」
艾劄克幾乎趴在地上,苦苦地哀求朱德,朱德則神情肅穆地看著他說道:
「……你們是用什麽方法破壞〈達德洛斯迷宮〉的呢?說說看!」
在朱德的逼問之下,艾劄克一五一十地道出了破壞迷宮的過程,以及打敗牛頭人的經過,聽到是凱文破壞迷宮時,朱德似乎相當震驚。
「我早就想過學生的能力總有一天會超越老師……原來……是凱文破壞了我的迷宮。」
為師的朱德心情應該相當複雜吧,同時也對於學生的成長感慨良深,可惜,現在不是感動的時候。
「重點是〈槲寄生的尖枝〉,真諷刺啊,你哥哥俊美聰穎,經常被誇讚是巴德爾再世,沒想到暗殺他的人竟然是凱文,而且還讓他拿到了〈槲寄生的尖枝〉。」
「對不起,我無法奪回〈槲寄生的尖枝〉,沒想到他們連那麽神聖的武器都能帶出國。」
「凡城派已經占據騎士聖堂,沒有什麽不可能的。」
朱德坐在D51火車頭的梯子上,交扣雙手支撐下巴。
「我已經見識到黑色心髒有多可怕了,人類製造出來的〈黑色心髒〉竟然……」
「您這種說法……」
艾劄克立刻堅決否定。
「哥哥是非常平凡的東德人,戰前出生在一個富有的貴族家庭,哥哥的出身和普通人無異,我從來沒聽過哥哥異於常人的傳聞。」
「不過,我也無法否認對方陣營的反叛根據就在『馬林科夫文件』裏麵。」
朱德仔細地看著艾劄克繼續說道:
「這些大多是你出生以前發生的事吧,你哥哥比你早七年出生,發生過什麽事你未必全都知道。」
「……那是不可能的。」
「算了!」朱德想要結束話題,於是從梯子上走了下來。
「好吧,再給你一次機會,這次一定要取回心髒,親手從嘉手納奏身上取回心髒,否則永遠別想回國,聽懂了嗎?」
艾劄克用沉重的表情回答:「是的。」
「我早有這樣的打算。」
「下次再出現類似失誤,就別怪我嚴懲你,你必須作好覺悟,要是你敢再犯錯,我就讓你追隨你哥哥而去,一償你的宿願。」
朱德拋下這句狠話後,晃著背後那束銀發走出鐵道公園的大門。
等朱德離去後,艾劄克依然久久無法離開現場,他越過D51車身上的看板,看到了宛如從火車煙囪吐出的點點星光。
(哥哥,我……)
想對哥哥傾訴心事,卻無送言語。
(……我……)
到底誰說的話是真的呢?
回家後,奏縮在房間裏,將手肘靠在書桌上反複思考這個問題。
理化參考書攤在書桌上,化學反應項目記載著硫化鐵的化學公式,很多人說學校裏學的東西根本不能實際應用在社會上,然而奏的親身經曆證實了這種說法並非完全正確。
(神樂崎的話真的是捏造的嗎?)
「基本上是不太可能……」
問題是,假使神樂崎的話是真的,那就不妙了,捐贈者還活著……如果真是這樣,那麽我該怎麽辦才好?
希望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因為艾劄克救了自己。
不過奏覺得凱文說的未必全都是假話,因為凱文說話的方式、表情或整體感都不像在說謊,奏從來沒見過厲害到可以臉不紅氣不喘地捏造事實的人。
(那麽,艾劄克呢?)
老實說,如果是艾劄克的話,奏並不是很了解他,每當奏被他強烈反駁時,總會覺得或許就是他說的那麽一回事吧,反而遲遲不敢堅持己見,這或許是奏長年生病養成的壞習慣,為了避免別人拋下自己,他在潛意識中總是不斷地自我警惕,絕對不能做出惹對方不高興的事情,並且告訴自己必須做個乖孩子。
隻要改掉這種壞習慣,就可以看清真相。
事實上,這卻是非常困難的事情。
(奏甚至不敢確定自己當時是否真的想移植心髒。)
自己說不定隻是因為聽了拚命幫自己治療的醫師或悉心照顧自己的親人們的意見,以為,那就是自己的想法而選擇開刀,其實奏的想法更加軟弱,他也曾經很擔心地反問自己:「真的有必要大費周章地移植心髒嗎……?」
(我真正的想法到底是什麽?)
奏從未像現在這樣懷疑過自己、像這樣認真地檢討自己,直到遇見他——凱文後,才開始思考這些問題。
奏一邊望著掛在橫杆上的兩件立領學生製服,一邊想像著自己和凱文一起上學的情景,他突然站了起來,從口袋中拿出附上紅白相間的緞帶花、上麵還寫著「神樂崎卓」的紅色名牌,然後將它別在凱文的立領製服的胸前,雖然凱文本人沒有這樣穿過,不過,每當奏看到他的製服時,就好像看到他盛裝打扮的模樣,腦海中不斷浮現出自己和凱文一起出席畢業典禮的情景。
(他的本性不壞。)
不過,如果真如凱文所說,艾劄克真的是捐贈者的弟弟的話,那他救了自己不就等於是背叛同伴嗎?要是真的關心哥哥的生死,就不應該涉險幫助我呀!
(凱文的話果然不是真的,取回心髒那麽恐怖的事情艾劄克不可能做得出來。)
突然好想見見艾劄克,盡管奏對著房門呼喊,但是艾劄克卻似乎不在房內,找遍了整棟屋子還是沒有找到他;奏連浴室和洗手間都找過了。
「艾劄克先生剛剛出去了。」
「他說要去買東西,或許是去便利商店吧。」
仁美阿姨告訴奏,奏應聲之後,門口的電鈴就突然響起,一打開大門就看到穿著便服的內海站在那裏。
「嗨,我來拿我的畢業證書囉!」
內海好像說過傍晚要和同學一起開畢業慶祝會,所以會騎腳踏車繞過來看看,他現在大概剛參加完慶祝會正準備回家,奏趕忙將保管的東西交給內海。
「順路的話,要不要坐上腳踏車兜兜風呢?」
或許是因為這裏位於半山腰,所以隻要一入夜天氣還是有點冷。奏坐上前麵掛著菜籃的內海愛車,迎著晚風在大街小巷中穿梭。
「唉!白天真是嚇死人了。」
內海邊踩著腳踏車邊笑著說道,奏則搭著內海的肩膀站在固定在後輪軸上的踏板上心想,內海這家夥一定得意得到處宣揚。
「笨蛋,我怎麽可能跟別人說啊,在教室裏打敗怪獸這種話誰會相信呀!」
沒想到內海竟然活得這麽現實。
「但是在遭遇過這件事之後,我不得不相信你的話,不對,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說的話,隻是現在才產生真實感,不管是雪女事件、惡犬攻擊事件,還是長翅膀確實都有可能。」
「現在才終於相信我呀!」
「嗯,雪撬會在空中飛也沒什麽好奇怪的。我已經好久沒跑步了,肌肉酸得要命,升上高中後,我打算加入運動社團,不加強體力不行,回想起來神樂崎確實厲害,可惡,我也想像神樂崎一樣好好地教訓那些怪物。」
「我早就說過我就是被那些家夥不斷糾纏。」
「哈哈,你真的糟了。」
「有什麽好笑的,唉!」
「不過,真令人嫉妒耶!他竟然會倒立,我才做不到。」
奏吃了一驚,內海的瀏海被風吹開,他看起來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算了,做自己就好,加速囉!衝呀!」
繞過了彎道奔向斜坡後,內海將雙腳離開踏板,腳踏車因此不斷加速,奏緊張地大叫:
「喂,內海!快踩刹車!」
下了斜坡不久就到了河岸,他們走到沉浸在夜色中的河邊,這一帶位於上遊,所以河麵並不是很寬廣,兩個人邊啃著紀念畢業的紅白饅頭,邊眺望著夜晚的河麵。
「……我們是不是中了學校的魔咒,什麽離開學校後再回到教室,將永遠走不出教室的傳說。」
「要真是這樣的話,我們不就成了傳說中的人物,還不賴嘛!」
橋上的街燈照映著陰暗的河水,河麵上的波紋閃耀著迷人的光彩,內海撿起一顆小石子往河麵扔去,小石子在河麵上彈跳了兩三下後沉入水底,在燈光的照射下濺起一道水光。
「……內海,你對那家夥的話有什麽看法?」
「他說捐贈者還活著,有人要取回心髒嘛……嗯,經曆過吾妻醫生和赫曼醫生的事件,我覺得最好不要完全否定他的話或許會比較好喔,除了神樂崎之外,你也不能忽視那個設下迷宮的人。」
「原來你也這麽覺得呀。」
「沒錯,還有一個疑點,那就是你聽得懂艾劄克他們講的外國話,假使你是因為使用了和捐贈者相同的語言那還說得通,問題是當你說日語的時候,艾劄克他們竟然也聽得懂,不是說必須觸摸戒指才能溝通的嗎?」
「這麽說來……」
「而且,同樣是德國人,赫曼醫生說的話你為什麽聽不懂?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
在兩個人絞盡腦汁之際,內海的口袋發出收到簡訊的鈴聲,兩個人暫且中斷對話,看過簡訊後,內海啊地大叫一聲,奏連忙問:「怎麽了?」內海說道:
「中田小姐傳來電子郵件了,我家的電腦正在收信。」
「中田小姐?難道是赫曼醫生的信?」
奏伸長脖子想一探究竟,兩個人就在昏暗的河岸看著電腦傳送到手機畫麵上的文字,內海一邊移動拇指,一邊迅速地瀏覽著上麵的文字,然後屏住了呼吸。
「內海,上麵到底寫了什麽?」
「……隻有標題。」
內海緊張地回頭看著奏。
「歐洲器官移植網已經回複消息了……」
「是的。」內海回答。
「他們說,歐洲器官移植網並沒有叫做艾劄克·法恩·瓦爾德米拉的職員……」
此時,艾劄克正在緒方家附近的神社裏,他還站在點著白燈泡的小庭院中,並且在雅致寧靜的正殿前脫下上衣,用那隻沒有受傷的右手臂反複做著伏地挺身。
有所困惑時,隻要鍛煉身體就可以排除雜念,艾劄克從騎士學校時代起就一直被這麽教導過來,即使流了汗、呼吸急促,他的動作依然沒有停下來,一直運動到體能到達極限,仍舊不斷地重複著伏地挺身,他感覺到上臂肌肉發燙,好像在燃燒似的。
最後,艾劄克終於筋疲力竭地趴在地上,將臉頰貼在冰涼的地麵。
(哥哥……)
艾劄克似乎還不想就此停止鍛煉,仿佛刻意要傷害自己似地站起身來,迅速地拔出長劍對著空中揮舞,他認為必須以凱文為假想敵加強自己的實力,才可以對抗和凱文一樣強的敵人,結果在不知不覺之中,假想敵卻變成了自己。
艾劄克對著空中不斷揮劍,仿佛要斬除雜念。
握著劍的手上戴著的〈卡都凱烏斯之戒〉正在閃閃發光,他注視著手指上的戒指心想,必須要能早日精湛地運用戒指、要盡早成為獨當一麵的超騎士!
接下來,他將〈卡都凱烏斯之戒〉高高舉起,將手伸向白燈泡,然後注視著右手,並將意誌力集中在戒指上。
意誌力傳遞到銀蛇上,使銀蛇的眼睛開始發光、注入影像。
艾劄克的動作非常小心謹慎。
(要像凱文一樣。)
戒指立即噴出兩條蛇附著在艾劄克的手臂上,然後包覆著他的上半身,纏得身體發出陣陣擠壓聲,肩胛骨疼痛異常,艾劄克痛得幾乎快要叫出聲來,他緊咬牙關挺起背脊,接著他的骨骼開始變形並且慢慢地隆起。
「喝……嗚哦哦哦哦!」
骨頭穿破了衣服,肩胛骨部位突然出現兩根細長的骨架.
但是變化卻突然停止,艾劄克的背後隻長出骨骼,就無法再繼續變化了。
(果然還是不行嗎……)
可惡!艾劄克嘖了一聲仰望夜空,長出來的骨頭無力地垂在背後,他不斷地怪罪自己為什麽總是個半吊子!
艾劄克還是無法像凱文一樣長出翅膀,依然不能成為獨當一麵的超騎士,不過……
(不能再猶豫不決了!)
冷風吹在背後的骨頭上,這裏是迷宮,長不出翅膀的自己就像伊卡洛斯(注:伊卡洛斯(Icarus)是達德洛斯的兒子,他們最後因為得罪了克裏特王而被關入迷宮之中,並試著用蠟製作翅膀想要飛離迷宮,但是伊卡洛斯卻因為飛得太靠近太陽導致蠟羽融化而摔死)一樣無法飛離迷宮,一旦失去了「亞麗雅德妮的線球」就立即迷失了方向,而「拯救哥哥的性命」是唯一的一條線。
隻能放棄奏了,吞下眼淚吧,這就是天命。
(隻有一個辦法可以破解〈太陽神護身術〉。)
下次,我一定會從奏的身上取回心髒。
(哥哥,請你再等我一下。)
艾劄克注視著在異國夜空中閃爍的繁星,暗自祈禱。
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