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第1章(1)

“他媽的,你幹嘛非跟著我不可?”

“四師兄,人家……人家喜歡你嘛!”

熱熱鬧鬧的平陽府大街上,熙來攘往的人群中,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在眾目睽睽之下,當庭廣眾的向一位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示愛,雖然擺足了羞赧的姿態,臉色潮紅得十分鮮豔,也沒有忘記要把兩手扭成麻花糖,不過,就算她真的變成一隻紅澄澄的糖葫蘆,對未出嫁的姑娘家而言,這種行為也隻有三個字可以形容——

“饒了我吧!”

“四師兄……”

然而,周圍的平陽老百姓們卻都隻是嘴角一翹就過去了,因為,他們早就習慣啦!

杭傲,二十歲,平陽富商杭老爺的三子,打小就頑皮好動,愛打架愛搗蛋,隻因為他好無聊,就到處惹是生非,招災攬禍,上杭府去抗議的人幾乎掙破了大門框兒,可任憑杭老爺如何打罵教訓也管他不住,他始終依然故我。

直到杭傲十一歲時,有位武林異人看上了他的練武資質,上門來要求帶他回山去學武,杭老爺二話不說,立刻一腳將頑劣不受教的三子踹出大門,回頭就命令下人備香置案,燒香跪求上天……

“玉皇大帝保佑,王母娘娘保佑,佛祖保佑,觀世音菩薩保佑,千萬千萬千萬別再讓那個不肖子回來了!”

反正他還有兩個沉穩又受教的乖兒子,不缺人傳宗接代。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杭傲不但沒有就這樣老死在外頭,而且十八歲就藝成歸來了。

八成是他那個可憐的師父也受不了他,隻好再把他踢回家來了。

七年過去,杭傲已然長成一個俊逸挺拔,神采非凡的年輕人,雖說不再幼稚頑皮,偏愛招是惹非,但依然是個我行我素、任性恣意,狂放不羈又桀驁不馴的混蛋家夥,杭老爺依舊管不住他。

幸好,他恪遵“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格言,所以,隻要離他遠一點,別去招惹他就沒事了。

當時跟著杭傲回來的,還有那位嬌美活潑的小師妹雲燕燕,兩年來,她很有耐心地成天跟前跟後,跟左跟右,像條小狗狗似的考驗杭傲的耐性,這種場景,平陽百姓們早就看到不想再看了。

雲燕燕不怕丟臉,大家都看到眼睛酸了。

“你到底想怎樣?”

“人家想嫁給你嘛!”

嫁給他?

愛說笑,倘若不是看在師父的麵子上,他早就親手掐死她,再剁成肉醬喂給豬吃了,還想嫁給他?

行,等她變成男人,他就娶她!

“我不想娶你!”

“為什麽?”

“我討厭你!”

杭傲自認他的表情和語氣已經很明確地表現出他的厭惡了,卻不知雲燕燕是太遲鈍或太愚蠢,搞不好是根本就沒有腦子,竟然以為杭傲隻不過是在逗逗她似的一派嬌羞狀,還不依的跺腳撒嬌。

“不來了啦,四師兄怎麽可以這麽說嘛!”

不來?

那就滾遠一點啊!

“不然要我怎麽說?”杭傲沒好氣地問。

“說你願意娶我啊!”雲燕燕羞答答地說。

“……”

去做夢吧,花癡!

懶得再多說了,杭傲直接掉頭拉腳大步走,雲燕燕也繼續追在後麵跑,惹得杭傲一個頭一個半大——右半邊頭大,可是走不上十尺,又碰上了另一個人,頓時,他的左半邊頭也大起來了——加起來剛剛好一個頭兩個大。

“好高興喔,杭三少爺,又碰上你啦!”

“……真是倒黴,又碰上你了!”

今年十八歲的竇豔梅是祈縣糧商竇老爺的大閨女,人兒就像她的名字一樣,豔麗奪目,美冠一方,是北方出了名的大美女。

自從去年在燈會是見過杭傲之後,她也開始卯起來追著杭傲跑。

更討厭的是,她後頭還綴著一顆爛葡萄,大同副總兵的獨生子郭承康,他纏在竇豔梅身邊起碼有兩、三年了,偏偏竇豔梅就是看他不上眼。

其實人家也長得不錯看說,眉眼端正,相貌威武,隻不過個頭兒稍微魁梧了一點點,體格稍微壯碩了一點點,稍微有點像隻大猩猩一樣了一點點,但總的來說,應該算是高檔貨了,至少,他老爹也是位將軍呢!

“杭三少,咱們一塊兒去逛廟會好不好?”

這**更令人憎厭!

“沒興趣!”

“竇小姐,我陪你去!”

郭承康立刻獻上自盤古開天辟地以來最摯誠、最熱烈的殷勤,可惜竇豔梅也不領情。

“不要!”

“四師兄才不要跟你去呢,四師兄要跟我去,對不對,四師兄?”

他真的不能把她掐死,再剁成肉醬喂給豬吃嗎?

還是說,他隻要掐死她就好了,不要把她剁成肉醬喂給豬吃,師父就不會太生氣了吧?

“不對!”

“師兄,不要這樣嘛,人家……”

“那杭三少想上哪兒,我陪你……”

夠了!

“你們真煩!”

聲落,頎長的人影一飛而逝,雲燕燕呆了呆,忙也隨後飛身追去,竇豔梅沒學過武功,飛不起來,隻能傻眼。

“竇小姐,我……”

“都是你啦,老跟著我,他才不肯陪我的!”

竇豔梅也氣唬唬地轉身跑走了,留下郭承康獨自一人狼狽地站在大街中央,承受四周投來的同情目光。

真可憐,沒人要的家夥!

所謂的書香門第,就是以讀書人的風骨為傲,世代以書傳業的家族。

譬如琴家,十數代以來都是清耿的讀書人,雖然沒考過半次進士狀元,更沒當過什麽官兒,但世代以書傳家,設學堂收子弟,盡管攢不了多少錢,然而他們也從來不曾追求過富貴,更不求聞達於世,他們求的隻是清和耿兩個字而已。

這點,他們倒也確確實實地做到了。

但令人惋惜的是,到了這一代,琴家延續十數代的清白家聲還是被打破了,琴家大閨女琴思淚在出嫁八年後,竟然被夫家休了回來!

幸虧琴老先生十分了解自己的女兒,出身書香門第的琴思淚,幼承庭訓,知書達理,端莊溫婉,嫻靜溫柔,是個十分溫柔善良的女人,他相信絕不會是她的錯,因此並不責怪她。

錯的必定是何家!

然而他也是個明理的人,經過女兒一番解釋和求情,他也很快就打消了前去和女婿理論的打算,選擇默默吞下這份羞辱。

他是讀書人,讀書人不作興和人家吵架的。

最重要的是,就算女兒可以繼續呆在何家,她這一生也不會太好過,為了疼愛女兒的心,更為了補償——是他做主把女兒嫁到何家去的,琴老先生決定……

“放心,為父會再替你找個好夫婿的。”

“爹,一女不事二夫,要從一而終,女兒……”

“胡說,既然何嘯雲根本沒碰過你,他也就算不上是你的丈夫;更何況,他這麽做的用意也很明顯,就是要你清清白白的再嫁給別人,既是如此,你就不必拘泥於成規,食古不化,懂嗎?”

“可是,爹,女兒並不想……”

“思兒,在家從父,沒忘記吧?”

“……女兒不敢忘。”

“好,那就這麽決定了,為父會盡快為你找到能夠疼愛你的夫婿的。”

說到底,貞節牌坊那種死東西,究竟比不上他女兒一生的幸福。

可是,流言是很可怕的,即使不是琴家小姐的錯,人們也總是隻看表麵:是琴家小姐被休回來,錯的自然是琴家小姐。

這話說的好不奇怪,可沒聽說過有男人被休的吧?

好好好,就算琴家小姐沒有錯,她也都是個二十四歲的老小姐了,再加上成親八年不曾養下一兒半女,肯定是隻不能下蛋的老母雞,難怪會被人家休回娘家來,這種女人,誰會要?

要有,也是拖著兒女的鰥夫,不然就是收小妾的老色胚,那種男人,琴老先生自然不中意,他要女兒再嫁給規矩的人家做正室。

不要繼室,更不要妾室。

於是,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半年過去了……一整年過去了,琴老先生始終等不著半個中意的男人……

“表妹。”

琴思淚徐徐回過身來,眼前是與她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的表哥韓長鈺,一個溫和斯文的讀書公子。

她悄悄退後兩步,螓首微俯,福身施禮。“表哥安好。”

韓長鈺暗暗歎息,也後退一步。“表妹,我們之間還需要如此拘禮嗎?”

打從他懂事開始,他的心就綁在溫婉嫻靜的表妹身上了,她一直都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妻子,可惜她早已訂有親事,十六歲就嫁到何家去了,黯然之下,過兩、三年後,他也奉父命成親了。

如今,她被休回娘家來,他卻已有妻室,想收她為妾室好好疼愛她,姨丈又堅持不同意讓表妹屈居為側室,除非……

“男女授受不親,表哥是讀書人,理該明白。”琴思淚輕語。

“是,但我們是親戚,更何況……”韓長鈺遲疑一下。“我也打算休了我的妻子,如此一來,姨夫應該就會答應讓我娶你……”

“萬萬不可!”琴思淚柔聲,但語氣十分堅決地反對。“表嫂已然嫁入韓家六年,侍奉公婆、料理家務,又為表哥生下一兒一女,沒理沒由的為何要休棄她?表哥千萬不可留人議論之口!”

“沒理沒由?”韓長鈺哼了哼。“你可知你表嫂是個心胸多麽狹窄的女人,心裏一不高興,便說起話來尖酸刻薄,絲毫不留情,我忍她很久了!”

但是,倘若不是她被休回娘家來,表哥也不會想到要休了表嫂,不是嗎?

靜靜地,琴思淚揚起嬌顏,目注從小就很疼愛她的表哥,嘴角抿起,溢出無奈的歎息。

其實她並不想再嫁的,唯盼能平平靜靜的在娘家奉養親爹,安度餘生即可。

然而生性純孝的她更不願違逆父命招惹爹親的怒意,也隻好默默地聽任爹親的安排,幸好媒婆送上門來的人選沒一個能讓琴老先生中意的,她本以為久而久之,父親就不會太堅持要她再嫁了。

畢竟,沒有任何一個好男人願意接納一個被休棄的老女人為正室的。

誰知表哥又一廂情願的欲要休妻再娶她,或許嫁給表哥是可以得到幸福的下半生,可是,她並不想要傷害別的女人而得到幸福呀!

“為了孩子,表哥也不應該做下如此輕率地決定。”

“孩子還小,不懂事,對他們不會有影響的。”

“可是……”遲疑一下。“我並不想再嫁的。”無奈,隻好說出實話了。

“但姨夫要你再嫁。”韓長鈺卻頑固如初,隻想要娶她到手,完全沒考慮到她的心情。“總之,你等著吧,等我休妻之後,姨夫一定會讓我娶你的!”

“……”

在男人眼裏,女人真的隻有認命的資格嗎?

小孩子頑皮搗蛋大都有伴的,杭傲也是,他的同伴是晉界內那些跟他年歲差不多的富家紈絝子弟,小時候一起搗蛋惡作劇,大了就一起吃喝嫖賭,橫行霸道。

其中跟他最要好的是冀城富商之子秦浩,兩人同年,同樣任性妄為,直到十一歲,他們是一對人見人惡的討厭鬼,之後,杭傲被師父捉去學武,但十八歲回來之後,他們仍是一雙人人敬而遠之的小霸王。

到如今,兩個二十歲的年輕人大搖大擺地走在大街上,根本沒有人敢多看他們一眼了,除了……

“四師兄,等等我嘛!”

“天爺,她是牛皮糖嗎?”杭傲呻吟。“怎麽甩都甩不掉!”

他會輕功,她也會;他飛,她也跟著飛,雖說她的功力不及他,很快就能將她撇開老遠,但老是這樣一見到她就得飛人,她不累,他也煩了。

“想甩掉她?”秦浩哈哈一笑。“那還不簡單!”

於是,秦浩領著杭傲三轉兩轉,轉進一家大紅燈籠高高掛的妓院裏。

果然,雲燕燕再怎麽厚臉皮,也沒厚臉皮到膽敢隻身闖進妓院裏頭去找男人,隻好守在妓院門外等候。

不過,姑娘家敢一個人守在妓院門口等男人,已經夠厚臉皮的了!

“哎呀,杭三少,您好久沒來了,咱們宛君可想死你了!”

一瞧見杭傲,濃妝豔抹的老鴇就甩著手絹兒迎向前來,熱烈的歡迎他,杭傲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

“少扯,我沒來,宛君還不是有其他恩客!”

“冤枉啊,三少,咱們宛君可從頭到尾都隻有您一位呀!”

“是嗎?”

杭傲不覺咧嘴得意的笑了,因為老鴇說的是事實。

平陽城老百姓哪個不知道,怡香院裏的花魁丁宛君,唯一僅有的入幕之賓就是杭家三少爺,其他客人想聽她彈彈琴唱隻小曲兒,或跟她下棋閑聊喝喝茶,甚至出遊踏青都是可以的,但過夜,丁宛君也隻讓杭傲擁有那項權利。

“來來來,三少快請這邊走,宛君就在琴樓等著您呢!”

杭傲與秦浩相視一笑,旋即一個往琴樓而去,另一個徑行去找他的老相好溫存去了。

男人,就是得要有個女人才算男人。

“你的琴藝愈來愈精湛了!”

琴樓內,杭傲靜靜地吃食酒菜,愜意的聆聽丁宛君撫箏,讓優雅的琴音宛如流水般地傳入耳際。

除了丁宛君,誰也沒見過杭傲如此沉靜的一麵。

其實杭傲並不是靜不下來,隻是,他的生命沒有目標,無所事事的生活使他的心情愈來愈浮躁,他想做什麽,卻不知道要做什麽,心,總是定不下來。

而丁宛君,正千方百計設法要讓杭傲把心定在她身上。

“三少最愛聽宛君撫箏不是嗎?”

“所以,你勤練琴藝是為了我?”

“三少以為呢?”

說實話,丁宛君能夠成為怡香院的花魁不是沒有道理的,她的美跟竇豔梅不相上下,同是北方出了名的大美人兒,不同的是,竇豔梅的美如火焰般閃亮,而丁宛君的美則似空穀幽蘭,一熱一冷,兩者恰好相反。

此外,丁宛君雖身落風塵,但其實她的出身相當高尚,祖父曾在朝為官,父親也是飽讀詩書的舉人,造就她琴棋書畫樣樣皆精的才華,這點,也是杭傲之所以會獨寵她的因素。

他就愛她高雅嫻靜的氣質。

“我以為?”杭傲淡淡一哂。“我以為你正想方設法讓我收你為妾。”

不過,他也不笨,丁宛君的心思,他早就看透了。

出身官宦之後的她不甘長久處於風塵之中,老想著要讓他收為妾室,重新找回“清白”的人生。

一如她愛穿白,無時不刻都穿著從頭到尾一身的白,白玉釵、白衫、白裙、白鞋、白紗、白緞、白綢……白白白,總是白,刻意的白,有所企圖的白,仿佛在通告全天下所有人,即使身在青樓,她的心依舊是純潔無邪的,如同她那一身白。

真是蒼白!

不,是慘白!

所以,他沒辦法把心定在她身上,因為,她高雅,卻不純淨;她嫻靜,城府卻太深。

“宛君不配嗎?”丁宛君也很聰明,沒有否認明顯的事實。

“不是配不配的問題,而是……”杭傲慢條斯理地舉杯啜飲。垂眸掩飾飛掠過眼底的嘲諷。“我現在還不想放個女人在家裏。”

丁宛君沒有再說什麽,她知道得慢慢來,不能逼迫杭傲,否則會適得其反。

於是,丁宛君默默地繼續彈箏,而杭傲則靜靜地闔眼聆聽,偶爾斟滿酒杯,徐徐酌飲。

起碼,她的琴聲確實不錯聽。

一夜過去,雲燕燕竟然還守在妓院門外,杭傲和秦浩隻好從妓院後門偷偷溜走。

“現在呢?”

“我的心情不錯,來去賭兩把吧!”

“正和我意!”

所以,兩個小賭鬼又跑到賭場去試試他們的手氣了,直至午時,他們才上酒樓去用膳。

“接下來又要到哪裏?”

“出關去玩幾天,你覺得如何?”

“可啊,要找上其他人嗎?”

“當然要,人多才好玩嘛!”

結果,到了邊關方始發現正在打仗,其他年輕人嚇的立刻收拾包袱打道回府,杭傲卻興致勃勃地混入軍隊裏去跟人家“玩”打仗;秦浩舍命陪君子,負責在城牆上吼嗓門喊加油。

半個月後,他們才回到平陽。

然後,就在城門口,他們又很不幸的遇上了竇豔梅,還有緊跟在竇豔梅後麵扮演孝子賢孫的郭承康。

“三少,你上哪兒去了啦,人家找你找了好久了耶!”

誰要她找他啦?

“找我幹嘛?”

“人家找你陪我去京城玩玩嘛!”

自個兒去玩自個兒吧!

“沒興趣!”話落,杭傲掉頭就走。

“三少……”

“我陪你去吧,竇小姐!”孝子賢孫又在獻殷勤了。

可偏偏就沒人想吃他的殷勤!

“都是你!”竇豔梅柳眉倒豎,“都是你粘在我身邊不走,三少才不理我的,都是你害的!”沒好氣的推開郭承康,“我警告你,不許再跟著我了,不然我讓你好看!”說完,急衝衝地跟在杭傲後頭追去了。“三少,等等我,等等我啊!”

再一次,郭承康很沒麵子的被丟在後麵,一道道同情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比七月的豔陽更閃亮,使他尷尬已極。

但慢慢的,他的臉色逐漸改變了,由憤怒,嫉妒,徐徐掩上一層陰森……

琴家學堂的老師隻有兩位,琴老先生和他的大兒子琴伯淵,父子倆的個性極為相似,同樣的溫和親切,耐性又佳,教授態度更認真,也從不打罵學生,因此琴家學堂的學生相當的多。

可是,琴家開學堂收學生旨在傳道、授業、解惑,而不在報酬,學生有所得,就是他們有所得,因此收費十分低廉,貧寒子弟甚至不收費,可想而知,琴家雖然不至於僅夠糊口,但也積攢不了多少錢。

換句話說,琴家這輩子是發不了財啦!

但琴老先生卻很滿足,二、三十年來,他的門生雖沒人上過一甲,可是上二、三甲的也有六、七位了,舉人秀才更不知凡幾,有當上官的也是清廉的好官,這種成就,已經夠他驕傲的了。

“小姐,前頭好像很熱鬧耶,我瞧瞧去!”

十六歲出嫁,八年婚姻,到頭來是一場空,反倒陪嫁丫環嫁給何家的長工過的和樂融融,還生了三個孩子,因為那是丫鬟兩情相悅的對象。

琴思淚被休回娘家時,便很體貼地讓陪嫁丫環繼續留在丈夫身邊。

於是,琴家大嫂又派了一個十六歲的小丫環碧香到小姑身邊伺候著,準備琴思淚再嫁時陪嫁過去的。

此刻,正是碧香一臉好奇地伸長脖子直往前頭探。

“嗯嗯,你去吧!”

知道碧香活潑好熱鬧的性子,琴思淚也不想妨礙她去找“樂子”,誰知碧香才剛踏出一腳,馬上又縮回來了。

“咦,大少爺來了呢!”

琴思淚有點訝異,前頭熱鬧,必定是有客人,通常大哥會陪同爹爹一起招待客人的,但大哥卻在此刻來找她……

是與她有關的客人嗎?

“大哥,找我有事?”

“是……呃……”琴伯淵很明顯的猶豫著。“呃,前些日子,姨丈來過,表明絕不會讓表弟休妻,要就讓妹妹你做妾,爹斷然拒絕,這事你可知道?”

琴思淚淡淡瞟碧香一眼。“知道。”有個聒噪的丫環在,想不知道都難。

琴伯淵暗暗鬆了口氣,知道就好了,他就不必再多做解釋了,其實妹妹能嫁給表弟是最好,偏偏表弟早有妻室,又不可能休妻,隻好放棄了。

“那麽……”他咳了咳。“丁漢恩,你可還記得?”

“自然記得,是爹最得意的門生之一。”琴思淚柳眉輕顰,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

“他中了舉人,是來謝師恩的,並且……”琴伯淵又遲疑了一下。“提親。”

果然!

“提親?”琴思淚低喃。

“雖然是繼室,但他去世的妻子並未留下一兒半女,家境不錯,人品也不錯,爹爹以為他應該是真心喜愛妹妹你的。”琴伯淵說明。“所以,爹要我來問問,你覺得如何?”

說是來問問她的意思,但她明白,事實上,隻是來“通知”她一聲而已。

不管她中不中意、同不同意,隻要爹親中意、爹親滿意,這樁婚事就會定下來了。

“大哥,其實……”琴思淚輕輕道。“我並不想再嫁的。”

琴伯淵深深歎息,憐愛的手輕輕撫挲著妹妹的青絲。

“我知道,妹妹生性淡泊,再也沒有比你更無欲無求,恬淡無為的女人了,我常常在想,或許佛門才是最適合妹妹的歸宿……”再歎。“我也曾對爹言明,就讓妹妹留在家裏亦未嚐不可,可是爹……”

他苦笑。“他老人家是很開明,但有時候亦是相當頑固的,他總認為女人家非得嫁人才能夠得到幸福,這點我總是說他不通。”

即使如此,那也是爹爹疼愛她的心意。

於是,琴思淚展顏一笑,那笑,沒有苦,沒有悲,也沒有無奈,沒有勉強,反而透著淡淡的怡然自得。

“那就依爹吧!”

琴伯淵一離去,碧香馬上就尖聲怪叫起來。

“佛門?小姐想出家?”

琴思淚莞爾。“不,我從來沒有那麽想過,也沒那種慧根,隻是,我的個性比較淡泊,沒多少欲望,大哥便以為我適合出家了。”

“嚇死我了!”碧香驚魂甫定地直拍胸脯。“還以為小姐真想出家呢!”

好笑地搖搖頭,琴思淚坐回窗前,再度拿起書來,兩眼卻沒落到書上,反而側首望向窗外晴空。

那白雲是多麽的逍遙,多麽的灑脫,自由自在地徜徉在藍藍的天,任由輕風吹拂,愛飄向哪兒就飄向哪兒,愛駐留在哪裏就駐留在哪裏,如果她是那白雲,不知有多好。

不過,即使不是,她也不會抱怨。

“隻要能夠知足,即使身處困境之中,也能淡然處之。”她低喃。“有什麽就珍惜什麽,沒有的就不要貪求,不要多做需索,人生是美好是痛苦,全在你一念之間。”

“小姐說得好複雜喔,我……”碧香困惑地呐呐道。“不懂。”

琴思淚淡然一哂。“我從來不想嫁人,但是我被許人了,也嫁出去了,我想,那也好,女人家終究是要有個歸宿的……”

“可是……”

“然而就在新婚夜裏,夫婿就告訴我,將來有一天,他會休了我,即使如此,但公公、婆婆真的是很疼惜我的,總是盡心盡力的嗬護我、愛護我,不讓我受到任何委屈,所以,盡管夫婿對我不理不睬,我在何家過的依然十分平靜,而平靜,對我而言就是一種幸福了……”

“但……”

“八年後,我被休回娘家來,有人瞧不起我,有人同情我,我卻高興著,又可以回家來孝順爹爹了……”

“小姐……”

“如今,爹爹又要把我嫁出去,想想,倘若我嫁出去能夠讓爹爹安心,這也未嚐不好,為人子女,求得就是父母的心安與平安……”

“……”

“碧香。”

“小姐?”

“凡事不要往壞的地方想,莫抱怨,莫強求,那麽,無論再困頓的環境,也是有美好的地方的。”

所以,無論人家看她多麽悲慘,其實她自己過的倒是挺閑適、挺自在的。

除了娘親和公婆去世之外,她也從不曾為了失去什麽,或願望無法達成而傷心難過、哭泣掉淚,因為她沒有貪欲,也就沒有多餘的渴望。

不是不在乎,隻是不貪求。

“小姐還真看得開呀,要我就辦不到!”碧香咕噥。

“人生不可能時時刻刻都得意,”琴思淚淡然道,視線拉回到書本上。“你要學著如何珍惜眼前擁有的美好。”

“可是,小姐,你就不會想說,好多男人可以做的事,我們女人家都不能做,真的很不公平耶!”碧香不甘心的嘟囔。“像我,就好想好想跟男人一樣出門到處去遊曆,小姐你不會這麽想嗎?”

琴思淚抬起臉兒,淺淺一笑。“可以出去走走,到處看看自然是很好,若是不能,又有何妨?平平靜靜的在家裏看看書、寫寫字、彈彈琴、做做女紅,這也是一種幸福呀!”

“好無聊耶!”碧香抗議。

琴思淚笑著搖搖頭,繼續看書。

見小姐不說話了,碧香兩眼又朝前廳方向溜去,目光再次流露出好奇,最後還是忍不住了。

“我去瞧瞧未來姑爺長的啥樣子的!”

結果,一刻鍾後,碧香就跑回來“通知”小姐,婚事告吹了。

因為丁漢恩的娘請擔心傳宗接代的問題,說是琴思淚可以做正室,但要是她生不出孩子來,丁漢恩便得另娶妾室。

正室還沒娶進門,便“預告”說要另娶妾室,琴老先生怎能接受!

所以,丁漢恩被拒婚了,琴老先生決定要繼續等待,等待一個能夠疼愛,並且不會虧待他女兒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