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 話

第三話

【三】

在麥芒的世界裏,的確沒有什麽不可能。時隔幾天,數度對麥芒的“脫線幻想”嗤之以鼻的韓一一麵對著令人哭笑不得的現實,隻能無言地聳聳肩。

麥芒說“有閃光燈”那就一定真有閃光燈。

麥芒說“有變態跟蹤狂”,那就一定真有變態跟蹤狂。

這天大課間,韓一一和麥芒從操場回教室,正談論著某熱門電視劇中某帥哥演員的發福。

“怎麽能胖成那樣啊?真幻滅!”

“當初開始追這部劇就是為了看他,多嬌豔啊,做人牆背景時都blingbling閃著光。對比他現在和早期的照片根本就很難讓人相信是同一個人嘛,他是準備向諧星界發展嗎?”

“該不會是吸毒了吧?”

“屁。吸毒的後果正好相反吧。話說與其讓他再胖下去,我寧願他趕快開始吸毒。”

韓一一笑著扭頭,飛快地瞥了義憤填膺的麥芒一眼:“你也不必那麽激動啦,其實我發現他演技突飛猛進,看起來比以前更有魄——”最後一個“力”沒能續上,因為視野最角落那個小腦袋已經不知去向。

接著聽麥芒大喝一聲。

韓一一立定,轉過身。被喝住的不隻韓一一,走廊上的學生基本都停了下來。

麥芒跑起來像兔子,又快又靈活,在人頭攢動的走廊上左避右閃,迅速揪住一個逆流而動的男生後背處的衣服,往後一拽,對方轉了半圈一個趔趄,重心沒穩住,麥芒緊接著往他小腿上踹了一腳,腳背就勢勾著對方的脛骨帶出一個弧度,右手拍在對方肩胛處,看似沒什麽力道,卻出人意料,她不是在拍而是借著慣性在推。男生毫無疑問地趴倒在地,剛要撐著地麵站起來,麥芒就轉身往他脊背中間坐下去。

整個過程比起武俠片還有過之而無不及,至少韓一一覺得其流暢度決定了沒有一個導演會中途喊停。更令人乍舌的是麥芒放倒對方的氣勢,整個走廊上的學生無一例外地像被施了定身術,鴉雀無聲,看向事發地點。韓一一是其中唯一一個沒有目瞪口呆的,介於她進高中第二天就見識過了麥芒和某男生在拌嘴過程中突然一口咬向對方胳膊的豪放行徑。

男生們之所以總是敗給麥芒絕非體力不敵,而純屬對她的攻擊尺度估計不足,在經曆了“懵”(——怎、怎麽回事?)到“震驚”(——不是吧!居然用咬的!)再到“懷疑”(——你是人類嗎?)的心理變遷之後,有礙於“好男不跟女鬥”的原則,也難再報以相同級別的回擊。

麥芒的“一擊斃命”若放在江湖很有可能成為武林絕學。首先,你不知她何時出招;其次,你不知她出什麽招,那“一擊”總是與時俱進、日新月異,以極端的創意挑戰你的想象力;最後,她速戰速決毫不拖遝,戰術類似小李飛刀,反擊之前你已經gameover了。

和圍觀人群相比略顯鎮定的韓一一此時比較關心的是,那可憐的男生到底怎麽招惹麥芒了?

麥芒在眾目睽睽之下氣定神閑地左拍拍右拍拍,從男生校服口袋裏掏出個數碼卡片相機,開啟後翻了翻裏麵的照片再關機,卸出存儲卡放進自己口袋,把相機塞回男生口袋,從他身上站起來,大聲說道:“不許再偷拍我了。”甚至不屑去質問他是幾班的、叫什麽名字,拉著韓一一繼續往教室走去,身後留下一片唏噓。

於是韓一一出現開篇所述的狀態,恍然大悟之餘,無言地聳了聳肩。

聖華中學的校風遠沒有陽明中學那麽開放,課間也不可能經常出現男生偷拍女生反被打趴在地的精彩好戲,如果非要舉出什麽喧囂的例證,那麽十有八九和一年A班的祁寒有關,諷刺的是,這位同學當初中考的誌願其實是陽明。

拜他所賜,一年A班的課餘生活較之其他班級又豐富許多。即使期末複習階段也偶爾會上演集狗血與悲情於一身的戲碼。

兩個月前,祁寒在隔壁班的女友突然在課間衝進A班對一名女生破口大罵,言下之意是對方不知羞恥死纏著祁寒,被罵的女生一怒之下反唇相譏,一口咬定自己才是祁寒的女友。正當兩人鬧得不可開交之際,同班的另一名女生勾著祁寒的手臂和他有說有笑地進了教室……

經過混亂和勸架和調停才終於平息的這場戰爭,終於在兩個月後讓圍觀群眾看到了續篇。

這天中午午休十分,在“三女友混戰”中勝出的衛葳——也就是勾著祁寒手臂最後走進教室的那位——以正印女友的身份再次挑起戰事,這次矛頭直指祁寒本人,她手持一張照片挑著眉毛慢吞吞地問:“說清楚,這女的是誰?”音調不高,但氣場恐怖。

教室裏溫度急劇下降。

隻聽這一句,大家也明白祁寒又一次貫徹了其惡魔的本性。

不過這一次說不定會踢到鐵板,因為眾所周知,衛葳在年級裏的名氣不僅因為其漂亮而且是因為其精明強勢,往往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不惜代價不計後果,以至於連上一級高二都流傳著“不要和衛葳作對”的箴言。

祁寒自己也沒搞清情況,當然有點慌神:“這個……我也不知道。我不認識她!”

“不認識會把合照夾在書裏隨身攜帶?”

經過提醒,祁寒才反應過來:“誒,對了,這不是我的書。”

怎麽聽都像是可笑的狡辯,但仔細辨認就會發現,這的確不是祁寒的書。

由於暑期將至,父母給祁寒請了家教,於是祁寒向謝井原借來了他高二時的數學課本,拿到書後隨手擱在課桌左上角的一摞參考資料上麵。午休時衛葳很小女生地跑來聊天,無意識地拿過一本書在手裏翻來卷去,突然發現其中夾了張照片,於是臉色陡然一變當即發作。

無辜又困惑的祁寒隻好窩囊地拿著照片去閱覽室找謝井原尋求解釋。

“難道你暗戀我?”

謝井原停下手中的筆,麵無表情地抬起眼瞼:“請解釋一下‘暗戀’。”

祁寒把照片放在他眼皮底下:“幹嘛偷拍我,還把照片夾在書裏送給我?”

謝井原覷起眼睛仔細研究到底是什麽畫麵會讓祁寒自我感覺如此良好,這一看也吃了不小一驚,照片上的男生是祁寒沒錯,可和他麵對麵有說有笑的女生竟然是穿著陽明校服的麥芒,怎麽看也是八竿子打不著的組合,井原清楚地記得自己沒有引見過這兩個人。

“你是什麽時候認識麥芒的?”

謝井原不僅沒有回答問題,反而提出另一個與照片無關的問題。

祁寒一愣,深感莫名其妙:“麥芒?……麥芒?啊——!那個不會數細胞的家夥!她又怎麽了?”

“……”

謝井原撐著下頜蹙著眉,不明白祁寒語無倫次答非所問地說些什麽。祁寒在看到謝井原一臉茫然的神色後也開始一頭霧水。於是兩人深刻地體會到了“代溝所引起的”溝通障礙。

於此同時,麥芒整個課間在座位上左扭右扭不斷搖晃課桌的行徑終於影響到了前桌的韓一一的睡眠。韓一一充滿怨念地半閉著眼睛轉過身:“你今天嗑藥了麽?”

“沒有呀,我明明記得把照片夾在數學書裏帶來的,怎麽不見了呢?”

“什麽照片?”

“就是上星期那個變態跟蹤狂偷拍我的照片。”

“不是吧?連那個你都洗出來?你有多自戀啊?”這下睡意全跑光了。

“哎哎,我當然沒有全洗出來啦,隻洗了一張,其他的都刪掉了。話說那個跟蹤狂吧,誰知道他技術爛到那種程度,幾乎沒有一張照得我有本人好看……”

韓一一無奈地把下巴擱在桌上:“挑了一張洗出來打算將來放大做遺像麽?”

“不要烏鴉嘴咒我。其實關鍵不是我,關鍵是背景裏有個長著希臘側麵的美少年,真是帥到讓人尿失禁啊……”

韓一一做了個暫停手勢打斷她:“你有沒有好一點的形容?”

“……總之就是很秒殺啦,本來想帶給你看的,可是不見了。”

“哪個班的啊?”

“不是我們學校的,穿著聖華的校服,是上次實驗考的時候照的。”

聖華中學。希臘側麵。美少年。韓一一第一反應是:祁寒?再想想恐怕沒那麽巧,考慮到祁寒一貫缺道德人品缺是非觀的做派,還是決定在麥芒麵前不提為妙。

她擺出索然寡味的神情自然地轉開話題:“你回去再找找吧,雖說我一向對你驚世駭俗的審美不抱期望。哦,對了,下星期你過生日,想要什麽禮物啊?”

“我要美少年。”顏控麥芒同學顯然還沒有從“照片失蹤事件”的泥沼中成功脫身。

“喂,說正經的啊。我怕我隨便買的你不喜歡。雖說沒什麽驚喜,但是送管用的東西總比送閑置的擺設好得多吧?”

麥芒雙手撐著臉,擺了好一會兒便秘表情以示自己在認真思考:“那麽就送草稿紙吧。期末考試就可以用了。”

韓一一囧然:“……還真是立竿見影的管用。”

麥芒喊著“我回來啦”進家門,井原從房間出來開口就問:“麥麥,你認識祁寒?”

女生怔怔地站在玄關,一臉茫然的眨了眨眼睛:“誰啊?”

井原把照片遞給她:“這是你的吧?怎麽跑到我數學書裏去?”邊說邊指著照片裏的祁寒,“你不是在跟他說話麽?”

麥芒明白過來,鬆下一口氣:“害我找了一整天,還以為丟了。我不認識他啊。也沒有跟他說話,我當時是在跟一一說話,拍我的人把一一切在畫框外了。”

井原再仔細觀察,才發現祁寒和麥芒並不在同一平麵上。麥芒離相機鏡頭的垂直距離更近,仰頭笑著說話,如果考慮到畫框外站著比她身高高出一截的韓一一就很好理解了。而處於景深裏的祁寒雖然看似在認真聆聽,但也不排除低頭看手中的東西或地麵的可能性。總之,由於不易察覺的距離差,兩個人形成了像在對話的構圖。

“他叫祁寒?”麥芒打斷了井原的思路。

“嗯?嗯。他叫祁寒。我們學校高一的。巧的是我今天正好把數學書借給他,他女朋友看見照片和他吵一架。”

拖著書包回房間的麥芒聽到這裏停下來:“啊——?那不是我幹了壞事?”

“沒事。”井原輕描淡寫地擺擺手,“那種愛好腳踩數條船的家夥,多次勸他常備救生圈了。”

“真稀奇!”麥芒從冰箱裏拿出可樂,開一罐給井原,接著自己又開了一罐,直接坐在地板上喝。“你的人際圈居然能拓展到高一!誒,祁寒……是叫祁寒吧?他除了美型還有其他特長嗎?聰明嗎?”

“幹嘛?”井原警惕地看過來,“……打聽這些。”

“了解一下未來的同學啊。”

“你答應我媽下學期轉學啦?”

麥芒點點頭。

這讓井原很意外。麥芒成績不見起色,母親提出讓她高二轉學到教學質量更好的聖華中學。井原料定麥芒不會答應,突然換個環境誰都會不習慣。“真的?如果那樣的話,你就……”一時想不出什麽弊端,“不能每天和韓一一在一起了。”

“那有什麽。我已經和一一說過了,她也覺得沒什麽,下了課還是可以去她家做作業啊。‘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豬豬肉肉’嘛。”

麥芒雖然平時總不著調,可關鍵時候大事向來是她自己拿主意。但是即便如此,井原也覺得這次的轉學怎麽看都不像一個正常小女生樂意作出的決定:“你不用因為我媽認為……”

麥芒搖頭打斷井原:“是我自己想去聖華。本來中考時我就想考聖華而不想考陽明的。是因為哥哥你在聖華我才沒填報聖華的。我不想和哥哥你同校。”

“哈啊?”突然有種當頭一棒的挫敗感。

“我不想一直在哥哥的庇護下長大。我想變得和哥哥一樣優秀,這麽說也不對,哥哥還有爸爸媽媽可以依靠,但是我沒有,我應該比哥哥更優秀才行。”麥芒站起身拖著書包撿起照片準備回房間。

井原聽她說“但是我沒有”的時候感到心被戳了一下,有點難過地仰起頭看著她:“你可以依靠我啊,傻瓜。”

“你看吧,”她笑著攤攤手,“這就是我不想和哥哥你同校的原因。”

從兒時的拳腳相對到後來的小心嗬護,井原對待麥芒的態度都是源於自己的主觀意願,沒有誰來指點,他無師自通就漸漸找準兄長的坐標。“希望麥芒像普通女孩那樣幸福成長”是他一切行為的初衷。可他沒想過,有一天麥芒會像普通女孩那樣,變成一個讓兄長難以理解的存在。

韓一一找到一個暑假補課班,打電話問麥芒要不要一同參加,但很不巧,為了慶祝井原高中畢業,麥芒全家要去外地旅遊。掛上電話後韓一一有點寂寞,雖然在校和大部分同學關係都不錯,但交心的隻有麥芒一個,除去上學時不得不打交道的情況,在假期願意聯絡的人隻有麥芒一個。這時,她突然想起了祁寒。

因為有段時間沒聯係,在馬路邊接到韓一一電話的祁寒愣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啊,是你!居然會主動打給我,難得難得!”

“暑假來和我一起上補習班麽?聽說英語老師還是你們學校的教研組長。”

“補習班?你們學校不是要暑期社會實踐嗎?“祁寒的人脈很廣,了解陽明的動向也不奇怪。

“這個班是社會實踐結束之後才開始的。你來嗎?來的話周末一起去報名。”

祁寒翻著眼睛想了想:“不行啊,我爸媽已經給我請了家教,學校這邊數學競賽還有集訓一周,雖然時間都不衝突,但是如果再上補習班我整個暑假就悲劇了。”

“哦。那算了吧。”

韓一一準備道再見掛電話,聽筒裏又續上男生的聲音:“那個……對不起啊。”

“這有什麽對不起。”韓一一笑笑。

“我不是說補課的事,是上次實驗考的事。我不該對你亂發火的。”

“實驗考?”韓一一這才想起曾經被他莫名其妙吼一通,至今沒搞清起因,“唉——我都不記得了,反正我也不知道你抽什麽風。”

“我以為你生氣了。”聽起來祁寒似乎把手機換了一邊,“自從那時就沒你音訊了。”

“忙期末考試呀。我像是那麽小心眼的人嗎?再說,我以前做你們這群毛孩子的出氣筒的次數還少嗎?”

“說得好像受虐狂一樣。”語氣間夾雜著笑意。

接著,電話兩端突然沒征兆地靜下來。

韓一一不想立刻掛電話,但搜腸刮肚也找不出能夠銜接得上的話題。

不知過了多久,祁寒那頭才重新響起人聲,卻不是祁寒,而是一個女生細細的聲音:“你在跟誰講電話?”

祁寒回答:“你不認識。”

韓一一注意到他的語氣改變了。

“是照片上那個女的吧?讓我跟她說話。”

“別胡鬧。”

那女生聽起來邊笑邊說話像是不認真,但韓一一聽得出,其中那種咄咄逼人的味道。韓一一清清嗓子叫了聲“祁寒”,想跟他說“先掛了”,可男生似乎把手機從耳邊移開了沒聽見。韓一一有點左右為難,直接掛斷太唐突,這麽聽著又像是偷聽狂的行徑。

“你這麽緊張幹嘛?我不過就想跟她說說話啊。”

“你又不認識她,別搗亂了。”

兩個人的聲音都時大時小,似乎出現了搶手機的玩鬧局麵。韓一一歎了口氣,無奈地摸摸額頭。

“她是你什麽人?我要認識一下不行嗎?”還真是個鍥而不舍的厲害角色。

“就是朋友。”

“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遮遮掩掩的幹嘛呀?”女聲忽然放得很大,接著韓一一聽見一個衝自己來的“喂——?”

忡怔的韓一一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對麵就換成了祁寒的聲音:“衛葳!你別煩了行不行!”已經絕不是高興的語氣了。

“我再打給你啊,拜拜。”這句話是對韓一一說的,並且沒等答複電話斷得很突然。

一聲“拜拜”卡在喉嚨口,過許久化成歎息。一如既往,“隔壁班的女的”、“外校的女的”、“網吧裏的女的”、“照片上的女的”……感慨於祁寒“很陳冠希”的本性難移,韓一一真心地祈禱突然掛機不是因為機主死於非命。

8月20日,麥芒全家從雲南回上海。之後的兩天,麥芒在家待得有點無聊,打算打電話給韓一一聊天,剛拿起電話就想起她應該在上補習班,突然心血**想給她個驚喜。

因為不知道確切的下課時間,在補習的學校門口晃蕩了好久,麻辣燙和關東煮都吃了不止一份,幸而在撐死之前鈴聲大作。學生們湧出來。隻分開一個多月,麥芒卻險些沒認出韓一一。

微卷的長發向後紮成馬尾,斜肩長款白T恤,淺藍色熱褲,把雙肩包當單肩包背,緊鎖著眉。韓一一在人群中異常出挑,可麥芒覺得這一點也不像自己認識的一一。似乎是因為身材,韓一一原本就偏瘦,如今瘦得基本隻剩骨架,原本就偏中性,如今說她是個T野沒人會質疑。雖然臉型更立體,顯得很有巨星氣質,卻給人一種陰鬱而不羈的感覺。

麥芒剛想喊她,卻因突然冒出的身影而沒能發出聲音。一個穿朋克T恤、黑色牛仔褲的男生先朝韓一一迎了上去,兩人交談起來。

新男友?

麥芒正猶豫著是否喊住韓一一,與一一對話的男生轉過一個角度,四分之三側臉朝向麥芒的方向。陽光太烈,男生也蹙著眉,但並不影響麥芒認出他就是實驗考時被意外攝入照片的希臘側麵美少年,沒記錯的話,哥哥說過他是聖華中學和自己同年級的。此刻和韓一一站在一起的事實也提醒麥芒想起很早很早以前和一一在網吧見過他,那之後看球賽時又在聖華中學見過一麵。

曾經有過這麽多交際,彼此卻渾然不覺。

名字叫什麽?麥芒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來。

男生攔下一輛出租車,打開後車門,韓一一坐進去,男生跟著坐在她身旁關上車門。出租車絕塵而去。

麥芒站在原地目睹這一切,愣愣地回不過神,準確的說是被震住了。雖然兩人都穿得很休閑,可站在一起卻都看著像模特。毫不誇張,可以說是麥芒見過的氣場最和諧的情侶。

心裏忽然有種不可思議的壓抑感。麥芒咬了咬下唇。

出租車在八車道的馬路上跑得迅速而平穩。

行道樹是新栽的,不僅樹蔭少得可憐,連其本身也被太陽曬得萎靡發黃,它們在韓一一的視野裏跑成一線走馬燈。

一成不變的景色看久了使人疲倦,在快要睡著的臨界,聽到祁寒的聲音不太真實地響在耳畔:“我聽說了。你和陳佳妮他們幾個人在墓地鬧得不太愉快。”

韓一一把視線從車窗外收回:“我沒想到他們正好也在。”

“你是怎麽知道秦洲出了意外的?”

“暑期實踐被分到派出所負責注銷戶口,正好碰見他媽媽……”女生說不下去,抬手捂住嘴,眼眶又紅了。

祁寒不能想象無法解釋自己身份的韓一一,當時是怎樣在前男友悲慟欲絕的母親麵前強行抑製住自己的悲傷,扮演一個素不相識的陌路人的角色,親手為最喜歡的男生辦理注銷戶口的手續。早知如此,他應該選擇事先告訴她。

“對不起。我不該瞞著你。我覺得這件事不該由我來告訴你,但除了我又沒有其他更合適的人……追悼會的時候,陳佳妮他們又都在,你要是來了,局麵可能會……秦洲的媽媽……她不能再傷心了……我考慮了我自己,陳佳妮,他媽媽,考慮到了所有人但惟獨沒考慮你的感受……對不起。”

韓一一坐直了側過頭看向祁寒的眼睛:“他到底是怎麽死的?究竟是……什麽樣的意外?”

祁寒張了張口,卻不知從何說起,僵住了。

淚水始終含在女生眼睛裏。

即使曾經混戰到頭破血流住醫院,祁寒也從沒考慮過和死亡相關的細節,畢竟在這個年紀,總覺得死是一件極其遙遠的事。他更沒有想過,死去的人會在活著的人的臉上刻下怎樣的表情,此刻他知道了。但他依然又不知道的部分——該怎樣麵對這種表情。

說不出“自食其果”這樣的詞匯,即使說了,韓一一也絕不可能幸災樂禍地重新高興起來。

用不出警方通知家屬時置身事外的客觀描述,秦洲再怎樣與自己漸行漸遠也絕不可能到毫無關聯的地步。

追悼會整個過程,所有人都對那些細節閉口不談,隻用“意外”解釋一切。

麵對韓一一不明所以的追問,祁寒感到不知所措。

沉默地對視著,最後是韓一一先放棄,重新靠向座椅後背:“我不想知道了。”

祁寒還來不及多想,第一反應是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我有預感,你不想說,一定是為了我好。之前也謝謝你瞞著我。”女生低下頭,絞著自己的手指,力道足以讓某幾個觸點變得發白,鬆開後又蔓延開一片紅,眼淚垂直落體滲進其中,哽咽著,“說是逃避也好,說是無情地想撇清關係也好,我現在真的在想,如果我永遠不知道就好了。改變不了它的發生,但隻要我不知道……隻要我相信他在世界上某處與我無關卻過得很好……也比……”

祁寒的左手,穿過橫亙在兩人中間座位上的日光和陰影,緊緊地握住了韓一一的右手。

白駒過隙,出租車在十字路口轉彎,上了條舊路。沒有先前的大道寬敞,卻陰涼得多,道路兩側的梧桐枝葉在空中相接交疊。

吃晚飯時,麥芒一聲不吭,精神十分萎靡。井原作出了“生病”、“水土不服”、“惡作劇未能得逞”等種種猜測,全都被她搖頭否認。女生剩了小半碗飯,像棵過夜的白菜一樣蔫耷耷地挪回了自己房間。

連父母都注意到她的反常。父親的目光一直跟著她直到被關上的房門截斷。

“她媽媽那案子的事……你告訴她了?”

母親連聲否認“沒有沒有。”

兩人交換過眼神後齊齊地看向井原。

男生放下碗筷:“我也沒說。她晚飯前一會兒才回來,回來就已經成這樣了。應該是外麵發生什麽事了吧。我去看看她吧。”

井原敲了敲門,推開走進去,麥芒坐在穿衣鏡前的地上抱膝對著鏡子發呆。

“到底怎麽啦?”井原摸摸她的腦袋,撐著地麵在旁邊坐下。

過半晌麥芒突兀地冒出一句:“為什麽我長不高呢?”

“哈啊?”井原愣了好幾秒,最後“嗤”地笑出聲:“我還以為什麽大不了的事。你這身高對女生來說已經不算矮了。我見過比你更矮的人,真的。”

麥芒對他翻了個白眼。

男生也覺得之前自己那句話聽起來似乎有點不對勁,盡力地繼續補充說明:“再說你以後還會長啊,就算不會再長也沒有人會在意……”看著麥芒越來越難看的臉色,井原識趣地就此打住,認識到自己實在是多一句不如少一句。

麥芒老神在在地歎了口氣,抬起雙手撐著臉:“你是不會明白的啦。”

你不會明白。

有個小姑娘像其他大多數小姑娘一樣,在某一天清晨或者某一天傍晚,猶如玉石被開光後帶上了一些靈性,等她長大後回憶起來,不管是陽光烈烈還是霪雨霏霏,她都會認為這是個充滿詩情畫意的日子。她注意到一個男生,和別的男生有點不同,不同在哪兒她說不出;想要認識他或者後悔錯過他,為什麽如此她說不出;當她的好朋友和他走在一起形成和諧美好的構圖,心裏不舒服,為什麽別扭她說不出;她悵然感到自己和好朋友差了一大截,差在哪兒呢?大概是身高吧。

這些少女情懷,即使身為多啦A夢般的兄長,你也不會明白,因為其實在這個“充滿詩情畫意的日子”,她自己也還沒明白。

然而對於麥芒而言,很多年後回憶這一天,還不隻是“詩情畫意”這麽簡單,她會明白什麽是真正的幸福……

一如六年前站在弄堂口數數時隻需掛念奇多圈贈送的三國卡,不必因直麵血流成河的慘景而終身難忘,不必為六年前認定的命案凶手被排除嫌疑而耿耿於懷,不必在一個悲劇性的轉折點之後延長出一段有別於常人的黑暗人生。你隻需,知道早早離世的父母深愛著你,相信他們最大的遺願就是你長成一個快樂開朗的女孩,在該糾結身高問題的年紀糾結身高問題。

這幸福,是因為有人讓給你一把傘,為你撐起一小片天空,你在這天地間跑跑跳跳,全世界冰冷的雨聲被阻隔在外。

不需要多麽花哨的誓言,不需要重複許多遍,

一句“數完就給你全部”,或一句“雖然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麽,但至少可以陪著你”,

就一路陪你走到這世界的終結。

八月底,麥芒參加聖華中學的分班考,踩著臨界線進了二年A班。九月一日這天,她早早地到校找教室。從最要好的閨蜜是韓一一這點可以看出,在交友方麵,麥芒是顏控。這就很好解釋為什麽當她在走廊上看見衛葳會瞬間迸發出蘑菇雲般巨大的熱情了。

但介於麥芒與某人的合照曾經在聖華“廣為流傳”,而導致情侶產生芥蒂的韓一一的電話也被算在了麥芒頭上,再加上世界上沒有幾個神奇生物能像韓一一那樣麵對麥芒“你好,我覺得你好漂亮,我想和你做朋友”的開場白保持一顆平常心(畫外音:你確定韓一一那叫平常心?),麥芒的熱情所製造的局麵基本可以雷同為:“對方滿懷敵意地朝她舉起一根矛,她卻丟掉了自己的盾,以寬廣的胸懷去擁抱了對方的武器。”

衛葳把手交叉在胸前,冷冷地問:“你來找祁寒?”

祁寒同學身為一介美少年,其存在感根本不必討論。但關鍵是麥芒的神經粗到不僅無法將同一個的正臉和側臉建立關係,而且同樣無法將名字與人建立聯係,時間隔得太久,再提起“祁寒”她居然不知道是誰,有點懵地來了句:“不是,我來找教室。”

“喂?”

“這是我的教室。”麥芒指著教室前門上金色的班牌問道,“你也在這個班嗎?”

衛葳一怔:“我一直在A班。你不是陽明的嘛?”

“我這個學期轉來聖華了,我叫麥芒,你呢?”麥芒完全沒有合理地產生“為什麽她知道我以前是陽明的學生?”的疑問。

“衛葳。”女生抬高了下頜,“祁寒是我男友,你知道吧?”

“哦。”麥芒裝作很懂行情的樣子點點頭,心想聖華的校風嚴謹真是謠傳,這分明比陽明還開放,見第一麵,剛介紹完自己,立刻就介紹男友。

衛葳見她這般反應以為她剛才沒聽清,又放大音量重複一遍:“祁寒是我男友。”

麥芒以為這是某種聖華中學獨有的幽默,“入鄉隨俗”地跟著放大音量重複道:“哦。”

“哦”?還“哦”?這叫什麽反應!衛葳大驚失色,在她認識的所有人中,祁寒無疑算是臉皮最厚的,這女生竟然比祁寒還厚臉皮!

衛葳經曆著世界觀扭曲的瞬間,男主角正準備從教室後門進去。

“祁寒。”衛葳叫住他,等他轉身朝向自己後換出了陰陽怪氣的笑臉和語調,“怎麽之前沒聽你說起麥芒要轉來?”

麥芒隻有在這種情況下才終於將本尊與名號成功配對。

“原來是你啊!”

當麥芒認出祁寒,祁寒也認出了麥芒。

由於祁寒腦轉速較快,他經曆了一個大起大落的情緒變化過程。聽見麥芒的名字,首先因實驗考事件而憤怒,但考慮到對方“謝井原表妹”的身份(此事因謝井原事後解釋照片由來得以真相大白),覺得和熟人不好計較,而看見她的清晰樣貌後,又憶起對方“韓一一好友”的身份,由此聯想到至今心有餘悸的“廁所告白事件”,親切感立刻被恐慌覆蓋,腦海中迅速按次序閃過《泰坦尼克號》、《海神號》、《日本沉沒》中的畫麵,頓悟謝井原長期囑咐自己攜帶救生圈原來是為他表妹的出現埋下伏筆。

應該說祁寒的直覺十分精準:當偶像劇男主角有幸邂逅一位邪教教主,他會變成災難片的男主角。

開學第一天,麥芒開口對他說第二句話——

“可你不是一一的新男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