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8章

第 8 章

孫回拭了拭淚,手背上一陣冰涼,望過去的視線雖然模糊,卻還能瞧清大概的輪廓。

“幹嘛……”開口帶著哭音,有一絲顫抖,她又垂頭擦了擦眼睛。

江兵見她站得筆直,月色下一身亮紅色的外套耀眼如火,本該是一副活蹦亂跳的樣子,現在卻哀傷如斯,他邁出半步,又猶豫著收回了腳,站在原地說:“親戚都差不多到齊了,找不到你。”

她是小壽星,應該乖乖坐在主位上,笑眯眯地感謝親戚們的道賀。

孫回擦著眼睛隨江兵往包廂走去,問他:“我眼睛紅不紅,看得出來哭過嗎?”

江兵側頭看了她一眼,不光眼睛紅,連鼻頭都是紅通通的,他心下不忍,“紅,要不你再站兩分鍾。”

誰知孫回卻賊笑:“那正好,嘿嘿!”江兵這才發現她竟然有兩個淺淺的酒窩,嵌在肉嘟嘟的臉頰上煞是可愛,以前從未留意。

走到包廂門口,正見孫迪在焦急踱步,見到孫回後謝天謝地,訓斥道:“跑哪裏去了,就等著你上菜呢!”

孫回可憐巴巴地看著她,眨了眨紅通通的眼睛,果然聽姐姐道:“怎麽眼睛這麽紅,哭過了?”沒等孫回應答,她又說,“行了,別鬧小孩子脾氣,趕緊進去!”

孫回咬了咬唇,鼻子酸澀,心髒抽痛。

包廂裏的孫父和孫母早就說要開席,偏偏譚東年攔著:“回回還沒到呢,再等等。”於是大家隻能叫江兵出去找人。

人找回來了,裹在紅外套裏像隻小肉粽。她還習慣著寒冬的穿著,裏三層外三層,也沒人告訴她可以換下厚厚的毛線衫了,春節的時候姐姐還叮囑她多穿幾件衣服,於是她就一直穿得這麽多。

譚東年眼尖,立刻捕捉到了她眼中微紅的水色,瞥了一眼江兵,江兵略一猶豫,小聲道:“哭過了。”

譚東年蹙了蹙眉,讓服務員多加一杯熱牛奶。孫迪注意不到妹妹的情緒,卻時刻盯著譚東年的一舉一動,自然也將這杯熱牛奶看在眼中,她捏緊筷子,麵上含笑,體貼的替譚東年夾菜。

孫回難得胃口不佳,滿桌佳肴變成了石頭宴,眼睛說好看,嘴巴說不要,有親戚過來讓壽星喝酒,祝她生日快樂,孫母笑道:“你讓她喝酒啊,她最高興了!”說著,一旁有人遞來一瓶已開啟的啤酒。

換作以前,孫回一定樂嗬嗬的接過,可今天她實在沒有心情,隻能強顏歡笑著喝了幾口,坐下後她忍不住說:“媽,我不是今天生日。”

孫母正要去隔壁桌敬酒,敷衍道:“那就先過著,以後再給你補。”

孫回垂下頭,眼睛裏又要掉珠子了,恰好這時謝嬌嬌打來電話,想找她嘮嗑,孫回借口道:“我室友說班主任有事找。”

孫迪正在努力和譚東年搭話,轉頭看向跑過來的孫回,“現在?”

孫回點點頭,“嗯,可能跟獎學金有關。”

孫迪轉了轉眼珠,靈光一閃,詢問譚東年:“讓江兵送回回去學校吧,大晚上的她一個人坐車我不放心。”

譚東年蹙眉看向孫回,隨即眼神示意江兵,這便是答應了。

孫回知道自己又被利用了,出了飯店隻一個人往前走,也不理會開車跟著她的江兵。

走了一段路,孫回不耐煩:“你傻啊,你應該去看著譚總,我姐姐今晚要做壞事!”

江兵一笑,看來這個小家夥並不呆,他道:“上車吧,我帶你兜兜風怎麽樣?”

孫回一愣,踟躕了一會兒,才慢吞吞的上了車。

這次她坐在副駕駛上,開著車窗讓江兵陪她一起吹冷風,直到眼睛被吹幹了,她才看向江兵,“你是不是在同情我?你剛才全聽見了是不是?”

江兵默認,問她:“剛才沒見你吃幾口,要不要吃點兒東西再回學校?”

也不知道車子往哪裏開,附近並沒有什麽高樓大廈,似乎跑到了城北,再過去一段路便是南江汽車北站了。孫回道:“我不回學校也不想回家。”可她又沒地方能去,索性就閉上眼睛睡了起來。

可她哪裏睡得著,再睜開眼的時候還在北站附近轉悠,江兵一直在繞圈。

孫回想了想,還是決定節省汽油,指著前麵的路口說:“那裏放我下來吧,我回家。”

江兵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說道:“我直接送你到家門口吧,這裏離你家還很遠。”

“不遠。”孫回道,“我家旅館開在那裏。”

孫回也不管放江兵回去是否會破壞姐姐的計劃,她現在沒有閑情逸致去纏人,下了車,旅館近在咫尺,可她卻怯步了。

旅館裏隻有陌生的客人,看店的於麗,除此之外再無他人,她要去那裏做什麽。

孫回漫無目的地走在人行道上,不停唉聲歎氣,仿佛蒼老了十歲。

前方是片農民房,另一側是新建成的小區。沿路的農民房底樓都改成了飯館,二樓以上才住人。孫回肚子餓,跑去沙縣小吃買了一個鹵蛋和一塊香幹,邊走邊吃,體會月色下的孤寂,嚼一口就歎一聲,眨了眨眼睛,又擠出了兩滴眼淚。

江兵重新見到孫回的時候,他剛將轎車停在小區裏的地下車庫,闖了馬路跑到對麵的農民房,正要往裏頭走去,便聽見一道小獸般的嗚咽聲,哭幾下斷一斷。江兵循聲望去,正見一個紅色的小肉粽垂著腦袋,哭一下,再啃一口香幹,聲音剛巧斷在此處,嚼了幾下後繼續哭,如此反複,縱使三尺男兒心如刀鐵,也不禁無奈心軟。

孫回咬下最後一口香幹,正哭著去找路邊的垃圾箱,突見“拋”下她駕車而去的江兵出現在對麵,嘴一闔,揩去臉上的淚水說:“你住在這裏啊?”

江兵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小路裏頭的農民房外觀不一,岔路口多,地麵上都是垃圾和汙水,路燈又昏暗,孫回繞來繞去便暈了,她跑快幾步緊跟江兵,生怕竄出灰老鼠,小聲道:“我不怕老鼠,實驗課上我們專門拿小白鼠做實驗,我是學生物的你知道吧,我就是覺得灰老鼠長得醜,長得醜就不要出來嚇人了,小白鼠多可愛!”

一路絮絮叨叨跑至一道鐵門裏,裏頭有三四幢樓房,夜深人靜,房間裏都點著燈,江兵停在底樓的一道門前,拿出鑰匙開鎖,孫回舒了口氣,終於到家了。

屋子裏黑壓壓一片,江兵打開白熾燈,勉強照清屋內簡單的結構,一套桌椅一個布衣櫃,牆邊置著爐灶,外加一張小床,裏頭有一塊簾子。

江兵道:“我跟何洲一起住,他應該還在上晚班,你先坐會兒休息休息,想想要去哪裏,晚點兒我再送你去。”

孫回小聲道謝,拉開一張椅子坐下。

出租房裏沒有東西可以招待她,江兵隻能倒了一杯熱開水,孫回吃了食物有些口幹,立刻灌下大半杯,抹了抹水漬又將杯子遞給江兵,乖乖巧巧的模樣是在訴說“續杯”,江兵笑了笑,起身又去灶台旁替她倒水,突然就聽孫回小聲開口:“我爸媽不是把我扔了,他們是把我送人了,也不是重新把我撿回來,是我叔叔阿姨不要我了。”

江兵一愣,轉頭看向她。

孫回有時候總在想,姐姐不開心了可以找她說話,但她卻沒有地方可以訴苦。她是個開心果,朋友眾多,高中時還是一方大姐大,眾星拱月,她深知一個道理,沒人會喜歡聽抱怨。

可江兵不一樣,她跟江兵不陌生也不熟悉,江兵可以理解她的意思,也不會將她的話告訴父母和姐姐。

孫回蹙眉道:“我姐姐她本來叫孫招娣,我爸媽想生兒子。”

招娣招娣,招來弟弟,可惜X染色體打敗了Y染色體,弟弟被她拱走了。

孫回的出生不受歡迎,她是計劃生育下的超生產物,孫父孫母心甘情願為兒子交罰款,卻不願意替賠錢貨女兒交。那時孫母躲在鄉下生產,生完後問熟人誰家要孩子,恰巧熟人知道另一個鄉有戶人家不能生,就牽線搭橋將孫回送了過去。

孫回將下巴擱在杯沿上,熱氣熏得雙眼水潤潤的,她在向江兵證明這不是眼淚。

“我那時候可皮了,是老大,遊泳最厲害,還專門帶著小朋友爬樹偷果子。”

她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直到七歲那年養母意外懷孕,中年得子讓二老樂壞了,過了一陣就商量著把孫回送回去,鄉下地方養不起多餘的孩子。

孫回八歲那年告別隻念了一年的鄉下小學,被養母送回了孫家,孫父和孫母死活不肯要她,還是紮著麻花辮的孫招娣開口:“這是我親妹妹,多個女兒養老不好嗎,你們不要我要!”

於是孫回被留了下來,孫招娣改名孫迪,從此以後孫家再也不需要招來弟弟了。

孫回趴在桌上,咂巴著嘴說:“我媽不是不記得我幾月份生的,她隻是懶得去理,我是親生女兒,她當然知道我幾月份生的。”

但具體的日期,孫母真的不記得了。孫回看向一聲不吭的江兵,問道:“你知道我生日嗎?”

江兵頓了頓,見她睜著水潤潤的眼睛,巴巴地看著他,他不由自主道:“九月!”

孫回眼睛一亮,立刻坐直了,“你怎麽知道!”

江兵一笑,“你忘記那天你上網吧,登記身份證的時候我在那裏?”

孫回笑了笑,心情豁然開朗,這一刻至少還有人記得她的生日。

一簾之隔的地方擺著一張簡陋的木板床,被吵醒的何洲側躺在上頭,透過簾子能模模糊糊看到一個小身影,嘰嘰喳喳的話語終於停了下來,他重新闔上眼睛,卻難以再次睡著。

耳洞豎起,聽著外頭的動靜,孫回似乎有些累了,趴在桌上打鼾,江兵低聲問她:“我送你回去吧,想好去哪裏了嗎?”

孫回迷迷糊糊呢喃:“睡你這裏好不好……”

江兵沒有應聲,何洲睜開眼,似乎看見一個胳膊的輪廓舉了起來,停在了小身影上頭,頓了頓又重新放下,就這樣坐到了一邊。

這一晚何洲沒有睡好,他不敢翻身,怕驚動了外頭的孫回,白熾燈一直亮著,他偶爾睜開眼看向簾子,辨出小身影還在,他又安心的繼續睡,反反複複直到天明,鄰居養的公雞開始啼叫,江兵的手機響了起來,他驚了一下後立刻接起,何洲隻能看見他走了出去,闔上門之前聽他道:“譚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