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林軍

禦林軍

夜,禦林軍在山道前停下行軍腳步。

李效等得正煩躁,策馬回轉,到馬車前問:“亭海生,怎麽樣了。”

亭海生受寵若驚,下車答李效的話:“回稟陛下,臣不敢就睡,全聽陛下吩咐。”

李效怒道:“孤是問你許淩雲怎麽樣了?”

“臣還活著……”許淩雲在車裏有氣無力答道。

亭海生要把許淩雲扶下車來,李效又道:“算了歇著罷,好點了?”

許淩雲嗯了聲,李效揭開車簾朝裏看了一眼,見許淩雲氣色已比昨天好了不少,知道沒大礙,便到隊伍前,蹙眉道:“唐思探路探到哪裏去了?”

正說話間,一騎快馬奔來,唐思喘著氣翻身下馬就跪:“陛下!前方發現匈奴大軍,足有兩萬人!”

李效:“……”

唐思把親眼所見詳細說了一番,李效劍眉緊擰,猶如置身冰窟,首先反應就是唐思在開玩笑。

短短片刻,李效便恢複了鎮定,吩咐道:“再說一次,這次揀緊要的說。”

唐思收攝心神,理清頭緒再次回報,李效道:“山路全被封上了?”

唐思恐懼地點頭,抬眼時與李效目光對上,君臣眼中都有一抹驚惶之色,然而隻是一閃,李效眼中那神色便既斂去,吩咐道:“鎧甲都帶著麽?取一副鎧甲給孤。”

唐思色變道:“陛下,匈奴軍足有兩萬人!陛下不可貿然行險!”

李效道:“將地圖取來,吩咐全軍換鎧,將獵物全扔了,留足口糧,準備開戰。”

火把圍成圈,唐思匆匆將一張地圖鋪在岩石上,李效接過鎧甲穿戴好,手指點著其中一個位置:“我們沿這條路撤退,一路衝向玉璧關,隻要能過泣血泉就安全了。你派一人快馬加鞭,帶三匹馬,沿途換馬,繞一個大圈,從銷骨河北岸繞過去,前往楓關報信……”

是時漆黑的天幕上傳來一聲隱約的鳥叫,兵士們紛紛抬頭,李效道:“馬上將火把熄了!”

亭海生與許淩雲下車,二人走到隊伍最前方。

“發生何事?”許淩雲在黑暗裏問道。

沒有人接話,李效道:“你回車上歇著。”

許淩雲馬上便推斷出部分內情:“有匈奴人?這時候塞外不都在準備過冬麽?對方多少人?”

唐思道:“兩萬。”

許淩雲倒抽一口冷氣,周圍死寂般的靜謐。

許淩雲:“馬上將鷹放出去!怎麽不先告訴我一聲!”

唐思:“不一定有鷹……”

許淩雲:“一定有鷹!匈奴人的探鷹是出了名的……”

話音未落,天際又傳來一聲穿透力十足的鳥唳,許淩雲一聽之下手足冰涼,吼道:“我們被發現了!馬上傳令全軍後退!把鷹全放出來!!快!都上馬!東西全不要了!”

唐鴻果斷下令,許淩雲頭痛欲裂,卻不得不勉強苦撐,沿路砸了所有籠子,鷹隊侍衛全部上馬,許淩雲銜著哨子,忽長忽短一通疾吹,音節變幻猶如暗語,嘩啦啦數聲海東青帶著二十隻黑影衝上夜空,天空中登時傳來飛禽爭鬥聲,翅膀撲打聲以及匈奴鷹決死的哀鳴!

禦林軍後隊變前隊,唐思吼道:“你們鷹隊殿後!”

李效堪堪衝下山,帶著禦林軍狂衝,下一刻,山呼般的呐喊響起,峽穀內飛出無數帶火羽箭,雙方探鷹彼此廝殺爭取到退出峽穀的時間。

匈奴軍終於發現了這支隊伍的位置,當即銜尾殺來!

烈火映紅了整個夜空,禦林軍簇擁著李效沿山腳一路疾奔,李效猛地勒轉馬頭,亭海生揚鞭策馬,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李效吼道:“鷹隊呢!”

“鷹隊聽命!”許淩雲的聲音在後陣響起。

鷹隊二十人,齊聲喊道:“鷹隊願為陛下死——!”

許淩雲壯烈大吼道:“殺——!”

唐思持槍策馬,禦林軍分出一隊,掩護著以許淩雲為首的鷹隊侍衛朝匈奴軍掩殺而去!

那時雙方第一波勢力交鋒,匈奴人隻知這處有股虞**,卻因十餘頭獵鷹在半空中被海東青與群鷹啄殺而不知敵方兵力多少,不敢貿然全軍出動,隻派出六隊三千人撞上了唐思統帥的五百禦林軍!

“快走啊,陛下!”亭海生催促道:“許大人與唐將軍在殿後!”

李效道:“你們都沒有盔甲?!”

亭海生道:“禦林軍的盔甲都留在楓城了!隻有鷹奴穿著皮甲,陛下穿的這套是許大人的!快走!”

李效深吸一口氣,禦林軍竟是身無片甲,在與匈奴人以命換命地拖時間!

“報——”一傳令兵吼道:“唐將軍已擊潰匈奴人先行軍!馬上隨後跟上,請陛下快走!”

李效當即策馬衝向草原。

一路邊戰邊逃,禦林軍屍橫遍野,擊潰了三波敵軍,最後的死期終於來了。

匈奴人已摸清虞軍底細,敵方首領帶著一萬八千騎兵排山倒海地分隊衝鋒,要將虞**全數擊殺在草原上。

禦林軍久經訓練,身著布袍,手持獵刀與長弓與敵方纏鬥,箭囊空了便揮起長刀劈砍,敵我懸殊卻越戰越勇,然而唐思卻知道這樣下去終究是死路一條,不僅會全軍覆沒在這裏,更會連李效也逃不掉。

唐思吼道:“許淩雲——!”

許淩雲拚死廝殺,動作越來越沉滯,頭痛得隨時會摔下馬去,大喊道:“怎麽!”

唐思在匈奴軍中左劈右砍,一隊匈奴騎兵衝上前來,禦林軍悍然發動了反衝鋒,上百人發出決死呐喊撞了上去,唐思得片刻喘息之機,退出戰陣外,喊道:“許淩雲!你帶著鷹隊走!去追陛下!這裏馬上撐不住了!”

許淩雲稍一沉吟,回喊道:“唐思!你朝北邊跑!”

唐思滿頭鮮血,茫然點頭。

許淩雲道:“你分出六百兵,分六隊,沿路去襲他們後方,逼他們回援!這六隊人必須犧牲掉!你帶著殘兵朝西邊走!引開追兵!抵達楓關就安全了!”

唐思道:“知道了!你快走!”

許淩雲大喊道:“我已經派出一隻鷹帶著血布飛向楓城報信了!你沿途不要停!逃得多少算多少!我保護陛下從東線入關!”

唐思吼道:“你快走啊!”

許淩雲猛吹鷹哨,喚回侍衛,毅然調轉馬頭追著李效朝東麵去。

片刻後唐思布置完兵力,禦林軍死剩不到一千人,分為七隊散向平原。

天邊一抹魚肚白,楓陽穀外滿地屍體,慘烈無比。

旭日初升時,許淩雲終於追上了李效與亭海生。

“就剩你們了?”李效問。

許淩雲答:“禦林軍全軍殿後,唐思將軍著我護送陛下取道東線進玉璧關。”

李效不住顫抖,怒喝道:“拿什麽殿後!他們連盔甲都沒有!穿著布袍去送死嗎?!跟我回去!”

“陛下!”許淩雲勢如炸雷般一聲大吼:“要回援,先從我的屍體上邁過去!”

李效喘息片刻,許淩雲憤然道:“走啊!”

李效悲痛地閉上雙眼,一騎引領二十侍衛與禮部侍郎亭海生,沒入了楓山東線的山林。

初冬的第一場雪下了起來,氣候轉寒,行軍三日後,終於爭得片刻喘息,眾騎繞過山穀,許淩雲一頭栽倒在地。

“許淩雲!”李效下馬,許淩雲頭昏腦脹,勉力將他推開,道:“沒事……”

李效道:“亭海生去點校人數,在這裏暫且休息,不能再前進了。”

冬天晝短夜長,天黑得極快,侍衛們放出各自的獵鷹,海東青在天頂盤旋,偵測敵情。

李效尋到個山洞,眾人入內休息,侍衛升起一堆火,連日逃亡間沒命奔波,總算緩得一口氣。

許淩雲道:“唐思如果命大,說不定能逃掉。”

李效對著篝火道:“怎麽說。”

許淩雲倚著洞壁喝了口水,將戰術詳細解釋了次,李效緩緩點頭。

亭海生道:“許大人,這火是不是該蓋掉……”

許淩雲道:“沒關係,有鷹出去偵察。”

李效歎了口氣,一時山洞內無話,隻聞鬆枝燃燒時劈啪作響。

許淩雲和李效心裏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早知道這次真的不該出來。

然而千金難買早知道,事已至此,再後悔也是無用,唯一的希望就是李效能逃出去,隻要李效能順利歸朝,許淩雲幾乎可以預見匈奴人的下場——以李效的性格,必定會調集所有兵馬,殺出玉璧關,與匈奴決一死戰。

曆史總是驚人的相似,李慶成稱帝的三年後,悍然集結十萬大軍禦駕親征,出關掃蕩匈奴,一戰殺掉了近二十萬匈奴人,凡是看得見的村莊都被一把火燒成了焦土,凡是看得見的人都被砍下了腦袋。

僅僅過了兩百年,這個頑強的民族又開始繁衍,向虞國複仇了。

“鷹隊都活著罷。”李效的聲音打斷了許淩雲的思考。

亭海生道:“回稟陛下,鷹隊自許大人以下二十一人都在。”

李效鬆了口氣。

海東青領著十八隻黑鷹歸來,在山洞外駐留。

“去楓城報信的鷹回來了。”許淩雲在洞裏道。

“虹輝是報信的,已經回來了。”一侍衛答道:“交戰那會兒死了兩隻,不算鷹王還剩十八隻。”

“誰的鷹死了。”許淩雲問。

“我,疾風死了。”一人道。

“我,雷霆死了。”又一名侍衛道。

許淩雲說:“蒙歌,孫皓承。”言畢起身,扶著洞壁朝外走去。

那兩名侍衛一臉悲戚,單膝跪著,低下頭。

許淩雲挨個摸了摸他們的肩膀,小聲說:“辛苦了。”

兩名侍衛模樣還是少年郎,眼眶都是通紅,鷹衛與鷹朝夕相伴,猶如生命中不可缺的一部分,死在北疆屍骨無存,令他們悲傷難抑,當即一起放聲大哭。

李效想起數日前責罰許淩雲,又把他們的鷹關進籠內,想必對鷹與鷹衛來說都是極大的恥辱,在洞裏聽得心內頗不是滋味。

許淩雲在洞外聚集了侍衛,小聲說:“咱們鷹奴是為陛下活著的,疾風和雷霆也算死得其所,別太難過。這次回京之後,就把擔子卸了,拿著銀錢,回家陪爸媽,置幾畝田產,娶個媳婦,過過好日子。”

那兩名侍衛含淚點頭,許淩雲又歎了口氣,道:“弟兄們別鬆懈,再過幾天就到玉璧關了,都預備著,別在這裏栽了跟鬥。”

鷹隊散入林間,許淩雲回洞內去,李效隱約聽見了哭聲,卻聽不見許淩雲說的話,沉聲道:“鷹還會有的,回去以後孤著人去尋兩隻好鷹,給你隊裏補上。”

許淩雲神色黯然:“謝陛下恩典,但陛下不知道鷹隊的規矩,是張慕將軍訂下的。”

李效眉毛動了動,問:“什麽規矩。”

許淩雲答:“鷹在人在,鷹亡人去。從被挑選入鷹隊的那一天起,充當預備役的每名侍衛成員便能領到一隻未熬的雛鷹,鷹若熬死了,這名侍衛就再沒有資格當鷹衛,直接打發回家去。”

“若是熬過了,這名侍衛就有了正式鷹衛的資格,從此與他的鷹一齊活著。直到他豢的鷹老死、病死,或者飛不動的那一天,鷹衛就算卸任了。”

李效道:“這規矩太也不通人情。”

許淩雲笑了笑不答,李效道:“一隻鷹能活多久?”

許淩雲答:“三十年,也有曆代天子提前欽點,讓鷹衛卸職回家成親,令他帶著鷹走的。但無論如何,每個人一生隻有一隻鷹,卻是注定了的,兩百年間都是這般,陛下若想再給他們補一隻……臣隻怕他們感情上接受不了,待大家平安回到京師,多賞點錢,讓蒙歌和孫皓承回家過點好日子就是恩典了。”

李效點了點頭,說:“孤許你了。”

亭海生在一旁聽著,有點欲言又止,許淩雲看了他一眼,便知亭海生心內所想——這次就算有驚無險回到京師,會不會被砍頭還另算呢。

朝臣們定會聯名上書追究責任,太後與林皇後也不會任憑這事就揭過去了。唐思乃是數代將門,自大虞開國時便戰功赫赫,唯一活下來的功臣,林懿沒法處置他。

李效是皇帝,自然也不可能如何,頂多被太後責一頓,言官們挨個痛罵一番了事。

但秋獵之事,就算李效一力全攬下來,也總會有人被波及,鷹隊侍衛們沒有顯赫家世,背後又無靠山,定是背黑鍋的對象,到時候別說賞錢了,打成殘廢還是輕的,一個也逃不掉。

許淩雲越想越頭疼,隻得不再多想,昏頭昏腦地歇了一會,入夜時,海東青忽然一聲低鳴。

鷹隊所有人馬上警覺動了起來。

許淩雲從睡夢中驚醒,問:“怎麽了?”

海東青煩躁地左右張望,許淩雲跑出山洞外。

黃昏時的天空一片血紅,十八隻黑鷹林立,或踞岩上,或立樹梢,紛紛張開翅膀,卻不敢上天,仿佛感應到某種威脅。

許淩雲吹響鷹哨,海東青撲扇雙翅一飛衝天,天頂傳來一聲海東青的長唳以及另一聲凶猛尖銳的鳥叫!

許淩雲馬上吼道:“有追兵,亭海生!請陛下上馬!”

“多少人?”李效衝出山洞。

海東青在天上打轉,許淩雲屏息看著,片刻後道:“兩百人!是匈奴兵,騎兵!咱們馬上離開這裏!”

海東青飛得片刻,一抹褐箭於西邊射來,衝向半空的海東青,海東青發出憤怒的銳鳴,與它在半空顫抖起來。

李效蹙眉道:“怎麽還有鷹?”

許淩雲道:“和先前追咱們的匈奴人不是一隊的……多半是另一個部落的匈奴人。架弩!”

機括聲響,許淩雲猛吹鷹哨,三響後海東青方不情願地將翅一收,掉頭墜了下來,鷹侍們紛紛舉起弩弓,瞄準海東青落下的方向。

亭海生緊張道:“咱們的鷹沒事罷?”

許淩雲不答。

亭海生道:“許大人!”

許淩雲深深吸了口氣:“金雕體型比海東青大……廝殺起來也更狠,海東青年歲已高,不能再拚命了……”

說話間海東青如石頭般落進樹林,刹那雙翅一展,借著下墜之力一個滑翔,橫著疾射向山洞,哢嚓聲連響,那棕鷹窮追不舍,撲向眾人頭頂!

侍衛們整齊劃一,架箭上弩,許淩雲喝道:“射!”

利箭勁風四射,追來棕鷹瘋鳴猛拍雙翅,逃向天空。

侍衛們紛紛破口大罵。

“頭兒,是什麽鷹?”一侍衛道。

許淩雲答:“金雕。沒時間了,馬上走!”

所有人翻身上馬,再度開始逃亡。

朝前翻過山,再走一天便是泣血泉,然而茫茫山嶺間,十九隻鷹四處盤旋,到處都在繞圈。

許淩雲停下了腳步。

“陛下。”許淩雲道:“四麵都是匈奴軍,咱們被包圍了。”

李效怔了片刻,而後道:“玉璧關外也有敵軍?”

許淩雲點了點頭:“但他們不知道咱們在這裏,我猜是各路匈奴部族的軍隊,要取道絕山,在玉璧關前會師,按鷹的盤旋方位看,他們的行軍路線就是這樣。”

李效在心裏罵了句髒話,問:“在此處等能等過去麽?”

許淩雲眯起眼道:“說不準,萬一再有鷹來就麻煩了,那隊人還在追咱們。他們在南麵的山穀,正朝這邊過來。”

一名侍衛道:“頭兒,能想辦法引開那隊追兵麽,他們正堵在進絕山的路上,我們要能通過他們行軍路線上的峽穀,進入玉璧關區域後就安全了。”

李效:“他們隻有兩百人?”

許淩雲深吸一口氣,說:“我不敢冒險。”

李效:“聽孤的,打。”

許淩雲看了鷹隊們一眼。

一侍衛怒道:“頭兒,打!被追了一路,還不打麽?”

許淩雲道:“有陛下在,不能冒險。”

李效:“我和你們也是一樣的!”

鷹隊末尾一人忽然開口道:“頭兒,打,我去當東路疑兵,回給你們情報!”

“蒙歌?”許淩雲蹙眉道。

蒙歌將鷹哨銜在口中,鼓勁吹響,策馬掉頭衝進了山林。

另一個名喚孫皓承的大聲道:“我也沒鷹了,我上!我去守西路,鷹哨聯絡!”說畢撥轉馬頭衝上西麵高地。

許淩雲靜了片刻,眼中蘊著淚,沉聲喝道:“鷹隊聽令——”

鷹隊侍衛們齊聲道:“願為陛下死!”

許淩雲銜著鷹哨鼓氣吹響,一長三短,鷹隊散進樹林,許淩雲解下背後弩弓,帶著李效衝向峽穀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