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堂春

滿堂春

年關將近,翌日李慶成起得晚,起來用過早飯,頭又隱隱作痛。昨夜想的事太多,以至一夜沒睡好,起床時方青餘與唐鴻都出去辦事了,剩個張慕。

李慶成道:“孫誠來過了麽,有什麽話說?今日你有什麽事沒有?”

張慕道:“有。”

李慶成抬眼道:“孫岩要請客?”

孫誠既來過而有話說,即將歲末,多半就是接了命令來請客,李慶成一猜就中,張慕隻得點頭。

李慶成翻閱桌上紙張,那是方青餘與唐鴻的消息匯總,淡淡道:“隻請了你,沒請我對罷。”

張慕一怔,繼而點頭。

李慶成道:“若打算請我,孫誠說不得要等到我起身了親自來說,既然說完就走,多半是私下請你,若我所料不差,孫岩還讓你尋個由頭去碰麵,不可讓我知曉,對不?”

張慕忙擺手道:“他沒有這麽說。”

“但多半是有這個意思,以免我起疑。”李慶成一哂道:“孫岩不定覺得我很多疑,你看,我這人確實多疑。”

張慕道:“我不去了。”

李慶成道:“你去罷,且聽聽他有何說,回來揀些不礙著你們兄弟情誼的話,照實回報我,兩邊不得罪也就是了。”

張慕站著不動,李慶成沒來由地眯起眼,心內略有點氣。

張慕欲言又止,最後道:“我不去。”

李慶成道:“去。”

張慕搖頭,李慶成道:“我命你去!”

張慕不再吭聲,轉身走了。

李慶成煩躁不安,頭疼,在廳內坐了一早,直至午後實在扛不住,把書卷一扔,對著空空蕩蕩的廳堂發呆。

李慶成吩咐廳外兵士道:“去個人,讓張慕回來,我有話對他說。”

冬日,廳內火盆溫暖,李慶成倚在榻上昏昏入睡,夢裏依稀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真正的忠臣是趕也趕不走的。”虞帝蒼老的聲音在大殿內響起:“既會心生怨忿,便不是盡忠於我,不過是盡忠於虞國。”

“盡忠於虞國,歸根到底還是盡忠他自己,博個忠義的名頭罷了。”

“此事誰也不許再求情,唐英照,去宣他入午門,埋下刀斧手。”

幼年的李慶成聽得那聲音威嚴而殘忍,不禁心中恐懼,轉身跑出大殿角落。

“慶成?!”虞帝喝道:“誰讓太子過來的!帶他回來!”

小太子不住喘息,跑出回廊,眼內滿是驚恐,不住發抖,身後有司監大聲哀求,一路追來。

小太子拔腿就跑,跑著跑著慌不擇路,從側門衝進皇宮,身後追著五六名侍衛,冷不防撞在一個人身上,抬頭時嚇得沒命大叫。

“太子殿下!”

“殿下!”

仆役院中的太監圍了上來。

站在廳中的張慕一身布衫襤褸,風塵仆仆,背後負著把刀,臉上帶著殷紅的灼痕。

“都……退下,退下!”李慶成回過神,左右看看,見已跑到偏殿中,問:“你是誰?”

“你衝撞了殿下!快跪下!”五六名侍衛圍著張慕,把他架開。

李慶成忙道不妨,張慕一副少年模樣,看著李慶成不作聲。

李慶成道:“你……”

少年張慕躬身要跪,李慶成忙道:“起來,他是什麽人?”

當即有太監恭敬回道:“回稟殿下,這人是個啞巴,手裏拿著字條,從西川前來投奔陛下的,跟著采買的仆役進了宮門外頭就不願走,身無信物,隻說尋陛下,現侍衛們都被調去午門外了,我們推他也不走……”

李慶成看著張慕的雙眼,忽然想起來了點什麽,仔細思索又不真切,遂道:“這人我應當認得,去給他換身衣服,洗個澡。”

張慕點了點頭,李慶成道:“父皇……父皇有事。”

李慶成終於定了神,吩咐道:“待會把他帶到龍央殿裏來……就這樣,嗯,就這麽定了。”

張慕進了皇宮,收拾完後仍身著一襲黑衣,站在龍央殿外。

八歲的李慶成站在殿裏挨板子,手掌被大學士打得啪啪作響,半邊右手腫得老高。

“先生讓你留在書房內念書。”大學士道:“為何又跑到大殿上去?你今日險些壞了陛下的大事!這一頓板子須得記清楚……”

李慶成痛得眼裏淚水滾來滾去,大學士又道:“換手。”

張慕站在殿外聽,李慶成眼角餘光一瞥:“先生……等等。”

“找點吃的,先給外頭那人填肚子。”李慶成抬著紅腫的手吩咐太監:“尋件衣服給他換上,上回四叔家侍衛穿的黑袍挺好看,給他一件。完事了,先生打吧。”

大學士無可奈何搖頭,張慕前去領了侍衛武袍換上,身材頎長,肩膀堅寬,手腳修長,在龍央殿的邊廂裏吃飯。

當天午門外,虞帝李謀將一名跟隨自己打天下的武官召進午門殺了,再誅了那人九族。那天張慕便在龍央殿中住了一晚上,翌日小太子上禦書房挨教訓時戰戰兢兢提了此事,李謀才親自將張慕喚來,在禦書房內仔細詢問。

李謀問了不少話,李慶成也聽不懂,更記不得,隻記得李謀問了足足一下午,那名喚張慕的啞巴時而點頭,時而搖頭。

李慶成心想:這人是父皇認識的,說不定要封給他個大官了。

最後李謀也沒看他的信物,更什麽也沒賞他,最後打發他去龍央殿外當太子侍衛。

那時的李慶成頗覺蹊蹺,這人像是受了不少苦,來投奔皇帝,怎麽就當個侍衛?數日後朝皇後提及時,方皇後笑得花枝亂顫。

“當你的侍衛,不就是最大的官兒了麽?”方皇後捏了捏李慶成的臉:“你是太子,來日可是要當皇帝的,天底下再沒有官兒,能比你親近的人更大了,是也不是?”

李慶成這才明白過來,然而他對張慕全無半分感情,不過是覺得他扮相奇異,背後又有把大刀,威風得很。

初見張慕俊朗威風,得了個人,開始還覺得多了件玩物,心想讓做什麽就去做什麽。

時間一長就後悔了。才發現是個啞巴,也不懂陪自己玩,讓他做什麽都不去做,隻會呆呆在門外站著,跟個鬼似的,還不如普通侍衛聽話,有什麽意思?

熱度沒了,一聽方皇後所言,有點說不出的膈應。

李慶成道:“他不會陪我玩,刀也不拿出來看看,沒意思,不如個樁子呢。”

方皇後笑道:“可不是麽?能不能討你歡心,還難說得很。”

李慶成專心盯著茶杯裏轉來轉去的兩個紅棗出神,方皇後道:“你喜歡掄刀使劍的人,是不?”

李慶成想了想,點頭,方皇後道:“母後也給你派個?我嫂子有個姓方的孩兒,長得標致,使劍也厲害,寫得一手好字,什麽都懂,武林世家一少爺,能陪你玩。”

李慶成道:“那敢情好,人在哪兒呢,讓他來吧?這啞巴就算了,還給父皇罷。”

方皇後道:“你父皇給你派的侍衛,怎能說不要就不要?你去給你父皇說說,就說母後也給你挑了個人跟著,看他怎麽說。”

是年方青餘順利進宮,追隨太子身側。

原來……方青餘也是那時候來的。

李慶成小憩初醒,頭疼欲裂。

張慕已不知何時站在廳內,李慶成道:“回來了?這麽早?”

張慕表情十分茫然,李慶成這才記起先前是他把張慕喚回來的,再回憶小憩前的事,一場夢後,竟是記不太清楚了。

“沒事了。”李慶成道:“你去罷。”

張慕問:“怎麽了,頭疼?”

李慶成道:“方才想說什麽又忘了。”

張慕擔憂地上前,探李慶成額頭,被李慶成堪堪擋開。

“孫岩讓我喝酒。”張慕說。

李慶成道:“去喝,別太晚回來,方才隻是忽然無趣,想……嗯,尋個人陪我解悶,罷了。”

張慕從懷中掏出一管竹哨,輕輕用唇試了試,聲音很小,繼而把它放在桌上。

“給我的?”李慶成拈起竹哨翻來覆去地看,張慕點頭。

李慶成吹響哨子,海東青飛進廳內,落在案前,烏黑的雙目打量李慶成,又側過頭去看張慕。

張慕一躬身,再次出門。

李慶成抱著鷹發呆,海東青素愛幹淨,以喙將羽毛間隙啄理得一塵不染,也沒有尋常鳥類的禽畜氣味。李慶成想了會,朝海東青道:“我這是怎麽了?”

又坐片刻,李慶成忍不住叫了名兵士,吩咐道:“把張慕叫回來。”

那兵士無言以對,李慶成道:“去,讓他別喝酒了,什麽話談完就馬上回來。”

兵士隻得喏喏轉身,李慶成又道:“算了,別去了,當我沒說過。”

張慕出門一日,李慶成忽有種說不出的空虛,隻覺坐不住,趴在桌上,朝不住轉頭四顧的海東青道:“慕哥怎也不愛說話,不愛說話的性子真要不得。”

海東青喉內咕咕咕地響,盯著李慶成看。

“那啞巴笑起來真好看。”李慶成出神地說。

片刻後李慶成收斂心神,喝了點冷茶,繼續看書,方青餘回來了。

“喲。”方青餘頗有點詫異:“怎就你一個?”

李慶成沒好氣道:“這話像當侍衛的人說的嗎?”

方青餘笑吟吟地朝李慶成身邊一坐:“想起我是侍衛了?”

李慶成不答,方青餘道:“給口喝的吧,青哥連著給你跑三天汀城了。”

李慶成端過自己喝了一半的冷茶,方青餘埋頭喝了,說:“得了個消息,今夜孫刺史的兒子孫鏗要到滿堂春去。”

李慶成:“這有什麽用?”李慶成想了想,也沒什麽作用,隻得暫且放在一邊。

方青餘:“憋悶了麽,幸虧今兒事完得早,能回來陪你。”

“誰要你陪?”李慶成推開方青餘的腦袋,懶懶道:“挪開點,別湊這麽近,仔細我兒子尋你麻煩了,你看,羽毛都張開了。”

海東青虎視眈眈地盯著方青餘,一身鷹羽囂張地豎立起來。

方青餘:“那啞巴上哪去了?”

李慶成:“去孫家喝酒了。”

方青餘稍稍眯起眼:“從年節到正月十五這段時間中,孫岩說不定會請你喝酒看戲。”

李慶成想了想,道:“有可能。”

方青餘:“你打算怎麽做?”

李慶成:“還沒想好,我要趁此機會離間州尉與刺史,以及他倆與孫家之間的關係,讓他們互相忌憚,都覺得對方在瞞著些什麽。”

方青餘想了想,道:“讓他們都知道你來了,但林州尉與刺史以為你與孫家勾結,孫家又以為你與州尉勾結?”

李慶成點頭道:“是,刺史是朝廷的人,孫家還沒決定好,而州尉則完全不知道我來了。咱們先想個辦法,暗中令刺史知道咱們在孫家的事,隻要可信,刺史就會上報朝廷。”

方青餘道:“然後呢?”

李慶成不吭聲了,方青餘道:“你想讓我姑母知道你在西川,於是孫家不投你也得投你了。”

李慶成緩緩點頭,方青餘又道:“你不怕孫岩破釜沉舟,把你賣給州尉?”

李慶成道:“我近日就在想這檔子事,要怎麽做得天衣無縫,讓刺史修書前去通稟京城,又要怎麽瞞住孫岩,不讓他起疑心。”

“最好的結果是朝廷派人前來,將林州尉的兵權收繳,再逼孫家把咱們交出去。這麽一來,孫岩就得馬上表態了。”

方青餘道:“我倒有個法子,不過有些行險。”

方青餘詳談許久,李慶成當即有了計劃,說:“這下正好了,孫鏗就在青樓裏,事不宜遲,你安排人手,咱們這就上滿堂春去走一遭。”

滿堂春開了數十年,原是葭城一名江湖人老來賦閑的產業,兼接男女客,小倌,姑娘們並作一間,分東西樓,包廂數十,倌兒上百,掌燈時街前挑起大紅燈籠。

歲末城中富賈絡繹不絕,滿堂春樓前停了不少官家馬車,李慶成先令車在僻巷外停了,才與方青餘踏著滿街濕漉漉的雪進樓去。

方青餘牽著李慶成的手剛進門,當即便有姑娘圍上來,李慶成低聲道:“你和誰接的頭?”

方青餘招手,一婦人便放下羅扇過來。

“她叫秋娘。”方青餘道:“那日沒入廳,在院外侯著。”

秋娘日前匆匆一瞥在院外看了個大概,知道李慶成身份,忙福道:“見過李公子。”

李慶成尚是頭次來這地方,心內頗有些好奇,四處張望。

“還有少年郎?”李慶成不禁道:“你是老板麽?”

秋娘笑道:“公子有所不知,賤妾是給客人們管牌子的,滿堂春是花堂,也兼作柳廳,樓裏客人們點了姑娘小子,都著賤妾去分派。”

李慶成見秋娘倒像個知書達禮的,半點不似聽聞中的老鴇,遂笑道:“你們還有分管的?孫刺史家的公子什麽時候來。”

秋娘低聲道:“隻聽聞訂了位置,人還不曾到,循例都是掌燈後才來。”

方青餘道:“先尋個隔間,上點酒菜,我倆先用了飯再說,待會你忙完了就上來,有事吩咐你,不需讓姑娘來陪了。”

秋娘道:“行,公子這邊請。”說著於大堂前一轉,引著二人朝內間去,三層高的青樓內,走廊上有恩客與小倌追逐,閃入房內。

李慶成被帶進三樓一間廂房內,一床一帳,便在床邊坐下。

“怎也不見半分熱情。”李慶成笑道。

方青餘答:“將咱們當了自己人,來辦事的,哪有對著主子撓首弄姿,甩賣**的道理?你在這歇著,青哥先去安排。”

方青餘出外朝樓下望,見秋娘竟是換了副麵孔,在一群美人鶯鶯燕燕簇擁中走向花廳。

那處正站著一人,正是孫誠。

孫誠笑道:“今日不是我,是當家的要待客。”

秋娘似嗔非嗔道:“這都什麽時候了,歲末來的大人多,孫刺史的公子也早早訂了位置呢。”

孫誠無奈道:“也是倉促間定的宴,滿堂春不行便別處去罷。”

秋娘笑靨如花道:“既是你親自來說了,便留個位罷。幾時來?”

孫誠如釋重負道:“多謝了,將你樓裏小倌都叫來,邊廳裏我挑一個。”

秋娘道:“今天這事……”

孫誠賠笑道:“當然心裏記得……”說畢以手指去拈秋娘粉麵,秋娘啐了口,領著孫誠朝內廳去。

不片刻孫誠領著個小倌出來,方青餘停在二樓哭笑不得,心道今天真是得了頭彩,那小倌年僅十五六歲,一身柔弱,雖無李慶成的銳氣與悍勇,眉目間卻依稀有點似有情,若無情的風韻。

孫誠道:“就他了,留著,稍後我家大少爺就來了。”

秋娘點頭送客,那時間正有龜公提著茶壺,端了酒菜朝三樓去,方青餘心思複雜,難以說清,隻得轉身跟著上樓。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回了一下書評,發現有不少大人對孫岩的智商提出質疑

在這裏解釋一下

本文至今用的都是第三人稱李慶成視角,大家對李慶成已經有初步的了解與評價

但孫岩是幾乎沒有的,對李慶成這家夥的認知也比較模糊。

咱們打個比方,假設,僅僅是假設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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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設你從前公司的老板破產了,人也掛了,公司重組,資金全被侵占了

某一天,老板的兒子(完全不認識的人)帶著公司門口的兩個保安,突然上你家來白吃白住

在沙發上抽煙看電視,晚上出門去夜店玩

還提出讓你傾盡家底提供資金,因為他想東山再起

至於如果僥幸成功後,要給你什麽回報,則什麽也不提。

你會怎麽應對?這就是孫岩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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