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璜
白玉璜
部隊從楓城出發,三十人先行,五十二人隨隊前進,護著中間的馬車。
全隊剩八十二名士兵,一十八人掩護李慶成守關,中箭死在楓關關樓高處,李慶成吩咐把他們的屍體火化了,將骨灰收著,沿途帶上,輾轉入中原後,再與撫恤一並交給他們的家人。
李慶成來時身邊帶了一人,走時隻帶走了方青餘、唐鴻、張慕以及王義宸撥給他的那隊散兵,此刻馬車上李慶成居中,一頭烏黑的長發仍然散著,倚在座椅上出神。
車內張慕,唐鴻,方青餘三人各坐一側,車廂中央置一案,案上鋪著大虞十六州的地圖。
馬車內搖搖晃晃地釘了個木架,架上踞著李慶成與張慕帶回來的海東青。
數日那雛鷹竟是長大了不少,將腦袋埋在翅下睡覺。
“接下來去哪?”唐鴻問。
李慶成出神地回答:“我也不知道,你們說呢?”
李慶成當天整兵起行,上路後仍未有方向,隻盲目地沿著西川兵道走,這決斷聽起來匪夷所思,卻是他深思熟慮後的結果。
北疆慘勝,太子扼守楓關,將匈奴王殺得大潰的消息還未傳入京師,早一天上路,便少一分危險,旁的事都可留到以後再說,畢竟來日方長。
方青餘道:“你該將征北,楓關兩軍收編一部分進來,現在我們手裏僅八十二人,夠做什麽的?”
李慶成懶懶答道:“我不敢。”
“目前戰況雖勝,我方卻折損一萬餘人,若匈奴再有後著,卷土重來,我將兵全帶走了,留誰守關?”
“況且。”李慶成緩緩道:“帶個幾千上萬兵馬進中原,一時半會攻不下京師,我又拿什麽養他們?”
方青餘一哂道:“我本以為你會領著楓關剩下的萬餘騎兵,沿路浩浩蕩蕩地殺進京城去。”
張慕冷冷道:“不妥。”
李慶成嗯了聲:“我前腳走了,阿律司背後又來襲擊你相信不?就算豁出去了,奪回京城,再掉頭對付入關的匈奴人,也會元氣大傷,這樣的局勢,不是我想要的。”
“中原十六州,境外兩州。”李慶成示意他們看地圖:“黃夷、夢澤等八州太遠,繞道過久,難以起兵,先不予考慮。司隸屬京城直接管轄,不可行。東海也太遠,中間還隔著夢湖,排除。北麵燕、雲、青三州太冷,又十分貧瘠,不可行。這裏去了十三州,剩下五個州,你們覺得該先去哪裏?”
“揚州在江南,汀州在西川,江州在中原以南,都是物產富饒的區域,關州則依山傍海,秦州則是朝廷一直管不著的地區,聚集了大量江湖人,以黑白兩道勢力為主。”
“我覺得揚州不錯。”唐鴻道:“年幼時我父帶我去過揚州,那處魚米豐足,百姓安居樂業。”
“先說汀州吧,從西川一路北行,汀州刺史你們認識不?”李慶成問,眼光卻瞥向張慕。
張慕點了點頭,方青餘插口道:“除秦州外,各州刺史都是忠於朝廷的,此事毋庸置疑,咱們若到汀州去,在刺史麵前露了臉,多半便有人來抓了。”
李慶成緩緩點頭,虞國中央集權製度訂得極其嚴密,朝廷向各州派出刺史與總督,刺史隻對皇帝負責,每年與朝中欽差會麵一次,總督則統管該州所有軍隊,此二職嚴禁與地方大族勾結。
然而除刺史與總督外,每個州中還有雄踞一方的望族大戶,這些望族雖無政事之權,卻極其富有,當年虞□□起兵統一中原,便有江、汀等州的望族資助方能成就大業。
同時李慶成的父皇登基後,也適當地作出了回報——望族中的子弟,幾乎俱登上朝堂,官銜自一品至五品不等,當朝大學士,將軍與六部官員,也有不少娶了地方望族的女兒,這些派係中彼此薦職,互相推舉,構成一張密密麻麻的關係網。
如今帝位被篡,李慶成平了北疆後,大致理清頭緒,自己已有抗擊匈奴的戰功,並非一事無成的太子,可向中原諸州請求支援了。
然而手上隻有這點兵馬,哪幾個州會支持於自己,這支持的底限又能到哪一步,將來仍是個未知數。
“你們都不認識地方勢力?”李慶成沉思良久後再次開口。
張慕道:“玉璜。”
李慶成道:“玉璜是交給孫家的,我讓唐鴻派人去送信,此刻信已經回來了,前幾日忙著守關,不及多看。”
張慕問:“在哪裏。”
李慶成躬身,從車底抽出個小匣子,裏麵隻有一塊晶瑩剔透的白玉。
張慕:“信。”
李慶成:“沒有信。”
張慕接過玉璜,佩者為環,璜者為半,半環型的玉石安靜地躺在張慕指間,李慶成道:“孫家回話,說必須見到玉璜的主人才能贅物,若此物之主親至,孫家再無二心。”
方青餘大笑,張慕眼中滿是怒火。
李慶成嘴角淡淡牽了牽,道:“人心本就難測,不怪你。”
唐鴻道:“萬一是誘你入套呢,你要自己送上門去麽?”
張慕冷冷道:“不會。”
方青餘道:“別去送死了罷。”
張慕勃然大怒道:“不會!孫家是忠臣!”
李慶成道:“怎麽說?”
張慕搖了搖頭,顯是心內極為惱火,不想吭聲。
李慶成沉吟片刻,而後道:“那就去汀州吧,找孫家接上頭,再看情況。”
張慕忽道:“孫家長女本該是皇後,方青餘,你不知道?”
方青餘愕然語塞。
一言出,數人動容,李慶成依稀有點明白了,應是先帝在位時,曾做主讓太子娶孫家的女孩為妻,張慕多半知道內情,然而親耳聽到自己的婚事,心內卻又有種奇怪的難以言喻的感覺。
“我可不想娶一個尚未謀麵的女人。”李慶成道。
張慕沒有答話,李慶成靜了片刻,吩咐道:“你們下去,吩咐前往汀州吧,人太多了,方青餘你帶十個人,押著貨隨我一路去,唐鴻帶其他的人,散在汀城外等命令。”
數人揭開車簾下馬車,李慶成又道:“慕哥留下。”
“我怎記得皇後說的,當年給太子定親的舊事,是指了另外一家。”方青餘下車時漫不經心道。
李慶成蹙眉道:“回來,是哪家?”
張慕道:“沒有這回事。”
方青餘站在馬車下,哂道:“有。”
張慕冷冷道:“方青餘,先帝下過封口令。”
李慶成道:“父皇崩了,現在是我說了算,告訴我,方青餘。”
方青餘遲疑道:“這事內情,臣也不太清楚,皇後隻約略提過,是殿下出生前便已定下的親事,當初說過,西川那家隨先帝征戰天下,若是一男一女,便……”
張慕勃然吼道:“那家已被滅門了!”
李慶成嚇了一跳,未知張慕何以發這麽大的火,吩咐道:“方青餘,滾你的!”
方青餘自在一笑,走人了。
李慶成問:“怎麽回事?”
張慕沒有回答,李慶成道:“我不責你,給我說說,是哪家?”
張慕生硬地答道:“不知道。先帝下了封口令。”
李慶成隻得作罷,一時間車內無話,張慕要下車去,李慶成卻道:“留下,沒讓你走。”
張慕端坐,兩手握著拳,沉默不語。
李慶成避開了先前方青餘挑起的話題,而後問:“慕哥,你相信孫家。”
張慕緩緩點頭,李慶成又道:“但我沒說娶他家的女兒。”
張慕道:“你長大了,總要成婚。”
李慶成心裏也不知轉的什麽念頭,隨口無意識道:“什麽事都是你幫我做的,到時洞房你也幫我上就是了。”
張慕道:“你會懂的。”
李慶成歎了口氣。
張慕沒有再說,轉身下了車。
李慶成道:“等等,上來。”
張慕又上車來,李慶成道:“罷了,沒事。”
李慶成孤零零地坐在馬車裏,總有種說不清的滋味,想叫張慕上來說幾話,但張慕沉默寡言,對著他說話,大部分時間總在自言自語。縱是把他喚來坐在身邊,說個兩三車的話,朝夕相對,也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他想要的又是什麽呢?連自己也回答不了。
張慕在身邊時,李慶成便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安心,像有人擋在身前,什麽也不怕,也像有一個過去,張慕如同一個影子,伴隨著他第一次醒過來,睜眼時便看到的影子。有他在身邊,李慶成便有了一個過去,雖然不知那過去是怎麽樣的,張慕也從來不說。
但他站在那處,令李慶成有了個念想,仿佛在張慕身上,承載了他所有的回憶與被忘卻的生命的集合。
他無數次地想開口,卻不知想問什麽,更在每次一旦期望能得再多回應時,張慕就像個空的,不肯定,也不否定。
就像隔靴撓癢。
李慶成思來想去,取了兩錠銀子,又把張慕叫過來。
“給你的。”李慶成隔著馬車窗口,對騎在馬上,一身鐵甲的張慕說:“日前賞了唐鴻把兵器,見你們也不缺什麽,拿著銀兩隨處花用。”
張慕說:“不要。”便策馬走了。
李慶成喝道:“回來!”
張慕又撥轉馬頭過來,方青餘遠遠看著張慕像個傻子,一會上前一會退後,前後五六次,終於忍不住道:“不要麽?給我罷。”
李慶成道:“我不嫌棄你,你也別嫌棄我,又忘了?”
張慕這才接過銀兩,李慶成瞥了一眼趕上來的方青餘,把另一錠賞他,這就算打發了。
仍是隔靴撓癢,李慶成無論對張慕做點什麽,都覺沒意思,回答總不是他想要的。
方青餘上了馬車。
李慶成蹙眉道:“誰讓你上來了?”
方青餘笑道:“上來謝恩的,本以為你隻惦記著那啞巴,現知道你心裏有我,青哥高興得很。”
李慶成心懷大暢,這才叫會說話,賞了東西張慕還沒點動靜,真想罵他一頓。
心中雖如此作想,李慶成的表麵卻沒半分喜怒,淡淡道:“賞你隻是順便,你謝完恩,也可以順便滾下去了。”
數日後的一個傍晚,馬車停了下來,李慶成正打瞌睡,整隊卻停下行進。
“過夜了?”李慶成問道:“到哪兒了?”
“西川,葭城。”唐鴻道。
李慶成吩咐:“你上去看看。”
一名兵士回來稟告:“回稟殿下,有一女人在官道前頭等候,說求見張慕將軍。”
李慶成道:“是她,我給忘了,備馬,得好好謝她。”
官道盡頭,一女子身著藕色長衫,腰間懸一青囊,牽一匹馬,在驛站外靜靜站著,張慕則一身戎裝,解開馬鞍,放馬去道旁吃草。
“娥娘?”李慶成笑著翻身下馬。
娥娘道:“氣色可好多了,唐公子在北疆時還頭疼麽?”
李慶成道:“虧得你妙手回春,都好了,我不是唐鴻,真正的唐鴻在這裏,當初你與張慕合夥騙我,這帳怎麽算?”
娥娘心思敏銳,目光一轉時見張慕臉色,便約略猜了個大概,道:“殿下這邊來。”說著帶了李慶成在驛站外的棚裏坐下,讓他伸出胳膊,親自把脈。
“這是女神醫娥娘。”李慶成見方青餘與唐鴻也來了,遂介紹道:“我的救命恩人。”
娥娘笑了笑,向方、唐二人點頭致禮,玉指把脈,說:“聽聞殿下單靠郎桓兵馬與楓關兵士不足八千,將匈奴王的軍隊殺得落花流水,好生威風。”
李慶成目中帶著笑意:“消息傳得真快,想必這下京師已經知道了。”
娥娘柔聲道:“京師的消息也來了,據聞朝堂震動,加急信報已派向中原十六州,務必截住殿下呢。”
李慶成緩緩點頭,問:“娥娘可知哪一州防守最為嚴實?”
娥娘答:“江州,朝廷派出上千禁衛前往江州,吩咐有任何冒充殿下的人,一律當場格斃。”
李慶成眯起眼,聲音小了不少:“汀州如何?”
娥娘答:“汀州離此地五百裏,除刺史與總督外,朝廷鞭長莫及,但有一事須得告知太子。”
李慶成:“說。”
娥娘緩緩道:“你此時在朝廷緝拿令中的身份,不過是名冒充太子的反賊,怎這麽冒失?”
李慶成道:“我有我的打算,起碼方皇後知我出麵,行事便不敢太乖張。十六州知我還活著,也不會盡數投誠。若不是我在楓關正名出戰,現在匈奴已進關來了。這次一戰,滿朝上下,中原各州,定將竭力反對皇後的議和之策。”
娥娘點了點頭,評價道:“這時間亮出身份雖有行險,但也不失為一著奇兵,隻是你接下來,千萬得步步為營了。汀州孫家大小姐已進京城,預備在小皇子年滿十六後冊後……”
“什麽?”李慶成道:“當真?”
娥娘反問道:“她要嫁給李珙為後,是不是?”
李慶成緩緩搖頭:“我不知道,實話說,我未曾記起半點前事,都是他們告訴我的。”
娥娘道:“孫大小姐已入京城,孫家極有可能與太後一派結親,孫二小姐仍在待字閨中,據聞今年李珙十歲,明年冬便將祭天改帝,由太後垂簾聽政,十二歲成婚冊後,我所知的消息便隻有這些了。”
李慶成緩緩點頭,又問:“孫大小姐是什麽時候進宮的?”
娥娘答道:“就在中秋後不久,消息沒幾個人知道,現在才傳過來。”
這麽說來,應是在張慕派人送去玉璜傳信之前。或許孫家也以為自己被大火燒死了,才把女兒送上京城,以圖籠絡掌權的太後。
事情更複雜了,李慶成仍在沉思,娥娘已撤了纖指,張慕馬上緊張地開口問:“如何?”
娥娘笑道:“康複得極好,你教他張家的鷹武了?”
張慕點了點頭,神色輕鬆了不少,娥娘道:“若有補藥,可多補補,不須再怕生病了。”
李慶成道:“謝了,你怎會在這裏?”
娥娘起身,雲淡風輕地說:“岐黃堂有我徒弟接管,總守在葭城也覺氣悶,打算出外走走,逛逛名川大山,采點藥,尋點僻方子,不定能多救點人。”
李慶成道:“要麽你跟著我們走罷,正要去汀州,也好有個照應。”
娥娘嗔道:“醫毒本是一家,殿下還怕我著了歹人的道兒了麽?”
李慶成莞爾,本意是想讓娥娘跟著,行軍打仗有個好歹,多名軍醫總是好的,然而娥娘輕輕一句便卸了擔子,看來雖口稱殿下,卻也不將太子放在眼裏,遂也不再討沒趣,說:“那就別過了,有緣再會。”
娥娘看了看李慶成,又看張慕,道:“煩請與鷹哥借一步說話。”
李慶成微有不悅,張慕卻道:“有話就說。”
李慶成擺手道:“你們談,我回去了。”
李慶成一頭鑽進馬車,卻揭開車簾,目中隱約帶著點疑惑神色,隻見娥娘與張慕轉到驛站後,不見人影,隻得放下窗簾,坐在位置上思考孫家嫁女之事。
是時娥娘與張慕走到驛站背後,娥娘先是行禮,又道:“少主交付屬下辦的事,已妥當了。”
說著從腰間青囊中掏出一個巴掌大的小方盒,雙手拿著遞過。
張慕接了,娥娘又道:“鷹羽山經當年那場大火,都燒得差不多了。弟兄們在廢墟裏頗花了一番功夫才尋著,少主且看是這信物不,當年誰也不記得太子帶著的那件;少主得了,又寶貝般地收著,弟兄們都沒一個見過。若不是,說不得還要回去一趟。”
張慕打開盒看了一眼,目光中充滿了說不出的溫柔眷戀。
娥娘歎了口氣:“應就是了。”
張慕的目光始終駐留於盒中物事上,緩緩道:“謝了。”
娥娘道:“你還想跟著他?自古帝王無情,少主還是早些……”
張慕把盒收進懷中,拔出背後無名刀,娥娘花容失色,退了半步,孰料張慕卻不理會她,轉身一刀揮去!
刀鋒帶著淩厲氣勢,刹那將馬廄砍塌了半邊,嘩啦啦一陣響,方青餘現出身形,笑道:“我都聽見了。”
張慕二話不說,刀隨身走,顯是動了真怒,要將方青餘力斃於刀下,出招再不留餘地,方青餘隻不住躲讓,卻不接招,張慕再一式斷然橫劈,將整座空馬廄摧毀,草屑卷著碎木直摧出去!
“做什麽?”李慶成聽到遠處響聲,喝道:“住手!”
張慕不管不顧,再一刀下去,方青餘站著不動,眼看那刀鋒已到了麵前,李慶成怒吼道:“給我住手!”
諍一聲響,翻海戟側裏挑來,架住無名刀,唐鴻雙手持戟,不住發抖,膂力竟能與單手持刀的張慕相持不下。
張慕收刀歸背,唐鴻將戟晃了個圈,斜持身後,一掌前推。
“殿下讓你住手,沒聽見麽?”唐鴻冷冷道。
方青餘沒事人一樣掏出懷中一個黃皮紙封,說:“你叫娥娘?”
娥娘追出驛站,道:“與你何幹?”
方青餘道:“方青餘。”
娥娘凜然道:“你是那名……”
方青餘漫不經心接口道:“……虞國第一劍手,對了,有一事托你辦。”說著將那封信交到娥娘手裏。
方青餘道:“煩請攜此信至東海太阿山,到滄海閣去,自有人接待,請閣主將醉生夢死的方兒抄一份予你,門派中的藥材,有便捎上,沒有的話,則辛苦你把方子配全了,送到我手上來。”
娥娘接過信,眼望張慕,方青餘道:“辛苦你了。”
張慕冷冷道:“是什麽。”
方青餘:“一味藥,治什麽的,你多半能猜到。”
張慕:“她進不去滄海閣。”
方青餘:“進得去,閣主是我娘。”
娥娘抽了口冷氣,又看張慕臉色。
張慕神色陰晴不定,方青餘哂道:“你在怕?不敢讓他想起前事?”
這一下激將法收到了全效,張慕的聲音沙啞,語氣森寒:“娥娘,你去就是,照方大人的吩咐做。”
娥娘躬身離去,上馬循官道朝東邊離開。
李慶成道:“都把兵器收了,準備上路。”
方青餘雙掌一拍,兩手空空,轉身離去,李慶成上了馬車,部隊再次起行,李慶成吩咐道:“傳張慕上來。”
張慕來了,單膝跪地不吭聲。
“為麽動手。”李慶成問。
張慕沉聲道:“他偷聽我們說話。”
李慶成道:“傳方青餘過來。”
方青餘也來了,瀟灑撩起袍襟,雙膝觸地,朝李慶成麵前一跪,這一下謙恭姿態,較之張慕高下立分。
“為什麽動手。”李慶成開口重複道。
方青餘答:“我偷聽他們說話。”
李慶成:“……”
李慶成籲了口氣,已從方青餘與娥娘的對話中猜到大概,方青餘雖行事乖張陰險,卻終究是為了幫他治病,然而這結不解開,總會在手下人心底埋個怨恨。
“所以錯在你,方青餘。”李慶成道:“犯錯就要挨罰。”
方青餘微笑道:“那是自然,請殿下責罰。”
李慶成:“來人!”
馬車外便有人應答,李慶成道:“收了他的馬,讓他隨隊跟著,徒步走到汀州,中途若有掉隊,每次責十鞭。”
方青餘一躬身,下了馬車。
“心有不滿?”李慶成道。
方青餘:“沒有,殿下讓我滾我就滾,滾得再遠,隻要殿下一聲,終究能滾回來。”說畢下車開始走路。
張慕仍單膝跪著,李慶成道:“起來罷,你也不該動手。”
張慕執拗不起,心裏不知在想何事,李慶成道:“手裏拿的什麽?”
李慶成伸出手,原以為張慕會遞給自己,未料張慕卻下意識地把那錦盒朝懷裏揣。
“你……”李慶成隻覺說不出的憋悶。
張慕始終跪著不吭聲。
這侍衛怎麽這麽難對付?李慶成都想掀桌子罵娘了,他不過是好奇想看看盒裏有什麽東西,前一刻在楓城還說得好好的,出來也一臉忠狗相,怎麽說變卦就變卦?
既不服指派,又有什麽死命瞞著自己,肆意朝方青餘搦戰動手不說,讓住手不住手,最後還是唐鴻架住了他的一刀。
若非唐鴻適時出戟,那一下肯定就得把方青餘砍死,現把逆了他這身刺的方青餘罰去步行,麵子也給足了,還把東西藏著?!
李慶成越想越氣,道:“我不過是問你盒內是什麽?是要你的命嗎?這般當臣子的,你眼裏有沒有太子?來日我當了皇帝,你也要接二連三抗旨不曾?你置我顏麵何存?不願陪在我身邊就……”
張慕錯愕抬頭,眼中滿是不解,有種表錯情的尷尬與無地自容,似乎萬萬沒想到,李慶成為了個錦盒,會發這麽大的火。
“我……”張慕道,繼而不再多說,從懷裏掏出那方方正正的錦盒,雙手遞過,目中卑微之意盡顯。
張慕說:“看。”
“沒興趣了,我也不是非得看,不過是隨口問問,心裏不舒服。”李慶成平了火,道:“起來,值得寶貝成那樣,看一眼也這麽……”
張慕聽得那句“沒興趣”,當即又把盒子朝懷裏揣,李慶成火氣又驀地上來了,不由分說踹他一腳,劈手奪過那盒,打開一看。
羽鳳空鏤木的盒,錦煙碧荷紗的底,盒內端端正正,置著一塊半環形的白玉,正麵雕玲瓏雲羽鷹紋,襯一磐龍尾,背後刻著四個字。
李慶成緩緩從懷中摸出自己那半壁玉璜,拚在一處,彼此嵌合,兩半玉璜合成完整的玉佩,翻過來時,背麵的八個字清晰可見。
刹那間,朦朧的記憶在腦海中閃現。
延和殿,黃昏,垂老的先皇坐在龍椅上,喃喃道:“慶兒,終日嬉皮笑臉,如何堪當一國之君?”
李慶成戰戰兢兢抬頭,唯一的印象就是那兩幅龍飛鳳舞,揮灑大氣的草書。
盛世天下,錦繡河山。
草書在烈火中焚燒殆盡,一段完全陌生的回憶浮現於腦海。
十六歲的張慕牽著五歲的李慶成,站在廳內。
先帝那時還很年輕,捋須笑道:“慶成與慕成這哥倆,還是第一次見麵。”
另一名中年男人點頭道:“來日李兄登基,慶成就是太子了,張慕成這名字須得改改才是。”
先帝道:“哎,說的這什麽話,雖是君臣的名分,卻情同手足,慕成也懂事了,大得許多,來日正當提點慶兒。”
那中年男人道:“張慕,兩塊玉璜,在你出世前就有一塊是皇上予你的,來日進京時便帶著它,你這一生,從今天起,就要時時刻刻守著太子……”
馬車在路上一顛,李慶成的夢境清醒,手中握著屬於自己的那半塊玉璜,微覺灼燙。
李慶成:“慕哥,這塊玉璜原來是你的。”
張慕:“是。”
李慶成喃喃道:“怎麽得來?”
張慕:“命中注定的。”
——卷一·夜奔·完——
欲送登高千裏目,愁雲低鎖衡陽路。魚出不至雁無憑,幾番空作悲秋賦。
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真難渡。丈夫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
——《夜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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