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東青

海東青

李效驀然驚醒,腦中昏昏沉沉。

“請陛下換鎧——”司監捏著嗓子唱道。

許淩雲退到寢殿外,六名太監上前伺候李效,李效除了黑袍,再解單衣短褲,赤身**地立於鏡前。

太監們合提一件薄絲衣上前,係在皇帝肩後,絲綢一抖,束上腰際,男子肌肉流線籠在一層薄紗中,朦朧可見,李效健美修長的雙腿如同一匹充滿力量的,暴戾的野馬。

“鷹奴何在?”李效沉聲道。

許淩雲匆匆跑來,先前顯是回僻院換皮甲,此刻一邊係領扣,單膝跪於殿外應答。

李效吩咐道:“將你的鷹與部下喚來。”

許淩雲拈起頸下鷹哨,湊到唇邊吹響,聲音嘹亮破空而去。

李效將貼胯薄褲穿上,再著武褲,腳踝分別被係上束繩,著襪,蹬靴,兩名侍衛捧著金鱗武鎧上前,一襲魚鱗戰裙嘩啦抖開,套上身後又有專人前來為李效佩上天子劍。

“如何?”李效從鏡中端詳自己,看見殿外的許淩雲。

許淩雲躬身行了個侍衛禮,答道:“我皇威武。”

李效身處深宮,卻未曾荒廢了武技,每月習練騎射令他肩膀寬闊,胳膊有力,帝金武鎧換了曆任先帝,胄下俱須襯先一層皮甲,到得李效身上,卻是直接上鎧,內裏不再著其他。

那鎧以烏金打造,胸胄唯有一片盾形亮金板,麵積不及巴掌大,隻護住左胸處心髒位置。其餘肌膚部位俱暴露在旁人的視線之中。

九條金龍首尾銜接,斜斜構成係鏈,貼著帝君健碩腹肌與胸肌,現出上身健壯的古銅色肌肉。

金龍係帶下,現出李效堅硬的腹肌與修長有力腰身。

護肩戴上,李效調整雙手護腕,一手按於天子劍柄,端詳鏡中自己。龍行虎步,威風凜凜。

身後太監將李效長發挽起,罩上龍盔,又以金木簪插入固定。

司監清了清嗓子:“恭喜陛下,賀喜陛下,唐將軍率禦林軍千四人護中軍,與亭海生侍郎正於殿前侯旨……”

李效深吸一口氣,頭仍有點暈:“什麽時辰了?”

“己時。”寢殿外許淩雲答道。

李效道:“你的鷹呢?”

許淩雲答:“陛下出行時定會到禦花園內。”

李效朝外看了一眼,殿前跪了十五名鷹隊侍衛,人已到了,很好。

是時太監擺上早膳,李效心不在焉隨便用了些,便在殿內踱步,顯甚是緊張,秋日高起,映著殿外許淩雲的臉,誰也不敢吭聲。

李效走了幾個來回,吩咐道:“傳令亭侍郎,無需多等,並入中軍隊裏起行。”

司監色變道:“陛下……”

李效道:“左親軍改用鷹隊,孤說了算。”

司監道:“亭海生……”

李效望向司監,司監連忙噤聲,轉身前去傳令。

許淩雲道:“這……不合規矩,陛下,按以往帝君大婚,鷹隊須得行於右軍……”

李效不悅道:“不識抬舉!”

許淩雲笑了笑,躬得更低,答道:“臣惶恐。”

李效不言語,心中卻焦躁難言,時不時看更漏,又過片刻,終於到得己時三刻,李效邁出寢殿一步。

是時隻見秋長天闊,晨光明媚,許淩雲朗聲道:“兒郎們——陛下今日大婚了!”

一隊十五名鷹衛應道:“願追隨吾皇股肱——!!”

李效忽有種說不出的舒心,碧空萬裏,十五隻白頭海雕破空而來,齊聲長唳,鷹啼百裏,又聞一聲長鳴,一頭雙臂延展後三尺長的萬鷹之王海東青舒展雙翅,於殿頂一個盤旋,眾鷹昂首,海東青落下,倨傲立於許淩雲護肩上。

“陛下起駕——”司監唱道。

李效闊步邁出,戰靴踏於長廊中,許淩雲接過司監手上黃柬,鷹隊排為兩列,跟隨李效離開寢殿,前往禦馬監。

朝中大鼓擂響,午門外百官列隊,身著朝服。

李效騎一匹高頭大馬,名喚沙疆汗血紅,許淩雲則騎侍郎專用馬匹——黃膘踏雪金駒,鷹隊侍衛各騎黑駒,疾馳而出,於午門外靜立。

嗡嗡聲不絕,朝臣交頭接耳。

李效道:“你可知他們在議論何事?”

許淩雲落後少許,不敢與李效並駕,視線掃過群臣,目中帶著笑意,答:“臣愚鈍,臣不知。”

李效道:“他們在猜,亭侍郎為何連孤的麵也未曾得見,就已失寵了。”

君臣二人一齊笑了起來,李效道:“從亭海生之事,繼而猜出亭家不穩,然孤並非有意整亭家,隻不過隨口說說,令鷹奴隨駕,可見人心,向來是說不準的。”

許淩雲莞爾道:“臣還是與亭海生換馬罷。”

李效默準許淩雲所請,許淩雲勒轉馬頭,前去與禦林軍交涉,禦林軍統領唐思與許淩雲交談數句,換了馬,一名少年身著文臣裝束,策馬趕來,到得李效麵前翻身下馬便跪。

“戶部監察司亭海生叩見陛下,吾皇萬歲。”

李效道:“起來罷。”

亭海生戰戰兢兢起身,仍不敢抬頭,李效吩咐道:“上馬,隨孤前去迎娶皇後。”

鷹隊退到右側,許淩雲換了匹白馬,放出海東青,群鷹掠過午門外,禦林軍山呼萬歲,跟隨皇帝緩緩前行。

朝前巨鼓狂擂,百官俱跪,一縷晨光鋪滿午門,白玉柱金輝流轉,禦林軍每出一門,便山呼海喝。

亭海生自出世以來首次見這般大的陣仗,發著抖翻開許淩雲交來的黃柬,低聲道:“陛下……陛下請在午門外稍候,微臣前去查看。”

李效不予置答。

亭海生試探著抬頭,偷瞥李效,李效左臉上殷紅胎記正朝著亭海生,亭海生心裏混混沌沌,不知作何想,腦中隻合計稍後不可出錯一事,視線不及移開,未料李效側身想說點什麽,驀然轉頭時發現亭海生極其無禮地盯著自己左臉看,登時火冒三丈,冷冷道:

“放肆,來人,將他拖下去,午門外……”

亭海生一聽之下,登時魂飛魄散,忙翻身下馬求饒。

“陛下!”許淩雲縱馬趕來:“今日大喜……請陛下三思。”

李效一口氣堵著,昨夜睡得極少,心情難免有些火爆,一聽許淩雲求情,便意識到不該此時杖責臣子,隨口道:“罷了。”

三名隨行少年臣子俱是鬆了口氣,唐思以眼神示意亭海生起來,亭海生識趣叩恩,爬上馬去。

李效道:“還不來?”

許淩雲接口笑道:“咱們來得早。”

唐思道:“難得見一次陛下穿甲,可有好些年不曾見了。”

李效敷衍地點頭,唐思乃是武將世家,兩百年前大虞國唐鴻將軍之後,地位自不可與許淩雲、亭海生這等臣子比。

唐思又岔了話頭,揶揄道:“許大人的海東青可胖了不少。”

許淩雲自嘲道:“吃得多,動得少,自然發福。等了足足四年,方等到遛鷂的時候,怎能不胖?”

李效道:“你們認識?”

許淩雲笑道:“四年前楓山圍獵時,唐將軍隨駕,便是臣與唐大人獵回一隻雪狼,陛下忘了?”

李效想起數年前往事,最後一次秋獵在楓山,李效出獵卻染了風寒,在狩獵隊中時睡時醒,原來那時許淩雲便已擔任鷹奴一職,當年倒是沒留意,更連麵也不曾見著。

那一秋回朝後,朝臣便以奢廢,天子勞神為由,禁了每年的秋獵,更將鷹隊裁至十五人,許淩雲隻分到僻院外一處偏廂,成日無所事事。

鷹奴雖帶個“奴”字,卻是曆代虞帝私軍,由成祖李慶成所立,縱山河傾覆,帝君逃亡,鷹隊亦絕不生叛心,是比禦林軍更鐵忠的親衛。論品級乃是正四品,雖手下無人,卻與禦林軍都統平起平坐,縱是唐思這等手握兵權的禁衛將軍,亦不敢對許淩雲無禮。

這麽個侍衛隊長,險些便被自己淩遲了,李效想及此事,不由得心內略生歉意,決定來日須得與許淩雲多親近些。

李效道:“你家是許家?何時入的鷹隊?”

許淩雲恭聲答:“回陛下的話,先父許琰,微臣十三歲時便被選入鷹隊了。”

許琰……李效想起些零星片段,二十年前江州許家一夜被抄,那是先帝還在位的時候,與自己無幹。

然而許淩雲能進鷹隊,料想此事也已翻案,李效正思考間,忽聞海東青長聲尖鳴,展翅飛向宮門。

侍衛隊齊齊轉過馬頭,亭海生欣喜道:“到了!”說畢策馬上前,隻見林家的車隊古樸簡單,隨行不過二十人,後跟著六具小車,沿外城東街繞過午門外。

鈴聲清脆,馬匹長嘶,宮門緩緩打開。

亭海生率領數名侍衛,著宮人們將花轎抬過來。

馬車上的侍女們紛紛下車,各牽車廂錦簾,亭海生親自按轎杆,令其前傾。

遠處午門前,唐思與許淩雲各自朝兩邊探頭探腦地張望,顯是十分好奇。

“有甚好看?”李效冷冷道。

許淩雲一哂置之,發現李效空著的左手微微發抖,似有點緊張,便緩緩催馬上前,牽起李效的手,讓他按在天子劍柄上。

林婉棄車換轎,亭海生上前放下轎簾,許淩雲方道:“陛下,咱們可以過去了。”

李效點了點頭,催馬上前,亭海生騎馬將準皇後轎子帶到午門中央,宮人退開。

李效下馬,上前揭簾,隻見轎中女子雙目通紅,手中握著木棉、梔子、桂花三種花枝捆成的花束,取“花開並枝,子孫滿堂、富貴榮華”之意。

李效道:“你……”

亭海生忙翻開黃柬,示意看此處,李效哭笑不得,瞥了一眼,朗聲道:“林婉。”

林婉雙眼噙淚,輕輕應了聲。

李效:“你可願當孤的新娘?”

林婉抿著唇,禦林軍起哄,李效不悅蹙眉,回頭看了一眼,上萬禦林軍鴉雀無聲。

許淩雲道:“接著叫,別怕陛下。”

於是鷹隊在許淩雲的帶領下紛紛呱噪,揶揄,李效一張俊臉紅到耳根,許久後,林婉方怯怯道:

“噯……”

李效得了回應,忙不迭將轎簾放下,林婉似還想說句什麽,忽然被這一關轎,眼中充滿難言苦楚。

李效翻身上馬,吩咐道:“起行。”

朝臣山呼萬歲,宮人們上前扛轎,禦林軍散開,成一過道,李效騎馬帶著單轎入宮。

許淩雲與亭海生策馬跟上,亭海生滿頭大汗,緊張至極,一路跟著李效到了養心殿外,是時殿前早已收拾好位置,留出皇帝休息之處。婚轎則抬進寢宮,宮女們牽著林婉下轎,前去太後座側換妝。

換妝時,須得穿宮內準備好的鳳袍,家中帶來的東西都得留下,服侍的俱是太後指定的人,嫁妝則有專人送去延和殿。

按照規矩,帝君大婚前住龍央殿,婚後則住延和殿。

李效坐在殿前出神,司監上茶,唐思已率領禦林軍散在午門外等冊後,唯餘亭海生與許淩雲殿外伺候。

一名老嬤嬤前來,躬身道:“陛下。”

李效放下茶碗,見是跟著太後的身邊人,知道定是太後遣來的,淡淡問:“母後有何事?”

老嬤嬤笑道:“太後方才問,跟著陛下的隨行是何人,公公們說是許侍郎。太後忽然想見許侍郎,說說話兒。”

李效道:“既傳你,便去罷。”

許淩雲應聲,示意亭海生多注意著,便與那老嬤嬤朝內殿走。

老嬤嬤慈祥笑道:“待會見了太後,問什麽,許大人便答什麽。”

許淩雲識相點頭,站在寢殿外,又見簷廊下女人來往不絕,出出進進,捧著紅布蓋的木盤進殿,又提著空盤出來,顯是林婉在內換妝,披鳳霞戴凰冠。

少頃嬤嬤們在殿內架了屏風,太後坐在屏風後,許淩雲站在屏風外,垂手聽著。

“陛下近日如何。”太後問道。

午後日光投入養心殿,到處都是紅彤彤的一片,許淩雲恭敬答:“陛下一切如常。”

太後道:“鷹奴,聽聞昨夜是你在龍央殿外聽旨,皇帝說了些什麽。”

許淩雲道:“是,陛下昨晚上睡得不太踏實,著臣講了些史籍,四更時才合眼。”

太後靜了片刻,似是想起前事,許久後開口道:“召你來,其實也不為的問這閑事。”

許淩雲恭敬而卑微地一躬,影子映在屏風上。

太後緩緩道:“你娘過得如何?”

許淩雲低聲道:“承太後垂詢,娘已去了,十一年前得了風寒。”

太後悠悠歎了口氣:“非是我忘了你許家,剛生完陛下便被接回京城,偌大一個皇宮,後妃們都盯著,不敢說,也不敢動……時時想起這事,夜裏都說不出的揪心……”

許淩雲道:“今日是陛下大喜之日。”

太後嗯了聲:“一眨眼間,陛下也是成親的年紀了。當年冰天雪地,皇後將我趕出京城,懷胎七月,無處可去,多虧你家收留……”

許淩雲歎道:“前些年,案子也翻了,父親的冤屈早已洗了,太後不可傷神,當以保重身體為上。”

太後緩緩點頭:“那年本和你娘說好,若是一男一女,便結為兒女親家;若是兩男孩,便當義結金蘭,後頭的這許多變故,實是世事難料。”

許淩雲笑道:“今日衰,明朝榮,風雲際遇,本就是很難說的。”

林婉換了鳳袍,站在殿內角落處,遠遠看著許淩雲。

許淩雲隻假裝看不見,太後又道:“陛下既喜歡你,便應了那句緣分難得,來日須得多提點著,該勸勸,該說說,不可愚忠,知道麽?”

許淩雲低低答了聲“是”,太後又道:“屏風搬開,我瞧瞧,那日看不仔細。”

兩名老太監來將屏風挪開,許淩雲抬頭笑了笑,讓太後仔細看。

“不像你娘。”太後唏噓道,眼中隱有一絲淚花。

許淩雲自嘲道:“臣也不知自己長得像誰。”

太後被逗得笑了起來,兩道悍而精細的眉毛一彎,隨手打發道:“去罷,也不賞你了,短什麽,遣個人來說聲就是。”

許淩雲單膝跪下謝恩,退了出去,太後方朝一旁梳妝完的林婉招手。

回前殿時,許淩雲忽地停了腳步,海東青從殿頂飛來,於他肩畔掠過,撲向一名林家的丫鬟,那丫鬟不住避讓,小聲尖叫。

是時女官往來兩殿,本是常事,然而許淩雲卻看出點不尋常的事。

“揣的什麽,拿來我看看。”許淩雲低低吹了聲口哨,喚回海東青,站在那丫鬟麵前,止住她去路。

丫鬟道:“皇後的物事。”

許淩雲道:“是麽?”

他一手握著那丫鬟手腕,揪出袖來:“皇後的嫁妝都送去延和殿了,還有什麽東西要帶進宮來的?”

那丫鬟手上握著一個半掌圓的白玉小匣,嚇得快哭出來了。

許淩雲取過胭脂盒,隻覺白玉琢造的質地帶著一絲沁人的寒意,當著那丫鬟的麵,旋開白玉匣一看。

裏麵是半截割下的柔軟雞冠,許淩雲一見之下,知其用途,登時色變。

新婚之夜帝後同床,林婉竟帶著一截生雞冠?許淩雲隻聽說過民間女子**見紅之事,偶有非處子之身,私自身許他人,出嫁時便袖攜雞冠,洞房時將雞冠內敗血擠於白綾上,用以欺瞞新郎。林婉也帶了這物事?

丫鬟帶著哭腔道:“大人饒命……大人……陛下若知此事……”

饒是許淩雲鎮定,此刻也難以收攝心神,不知該如何是好,又聽內殿腳步聲響,忙隨手將胭脂盒蓋上,交回給那丫鬟,低聲吩咐道:“誰也不許說,知道麽?”

丫鬟惶恐點頭,許淩雲深吸一口氣,朝前殿去,尋思以李效的脾氣,不僅不能說,更要幫皇後遮掩著,絕不能露出半點口風。

否則大家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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