凍紅綾

凍紅綾

深夜,許淩雲合上了書卷。

李效緩緩道:“你在編故事。”

許淩雲一笑道:“臣不敢有半句欺誑,事實確是如此。”

李效驀然起身,徑自走到殿前,負手道:“方青餘不顧三萬將士性命,可見其對大虞國的安危,覆滅根本不放在心上。孤且問你,滿朝文武為何聽命於孤?”

許淩雲低聲道:“因為陛下是天子,陛下一人之身,係我大虞全國氣運,陛下榮則國昌盛,陛下辱則國衰亡。”

李效淡淡道:“正是如此,所以忠君,說到底,本質上終究是‘愛民’。先有國,後有君,以此推及開去,先效忠於大虞,才有資格稱忠君二字,否則縱是做得再多,不過也是個奸佞。”

許淩雲嘴角勾了勾:“但曆朝曆代,本末倒置之人也是有的,棄萬民意願於不顧,隻順遂了帝君一人,史上這等奸臣還少了?”

李效道:“孤不相信以方青餘的才學與能耐,會連這點也不清楚。”

許淩雲緩緩點頭:“或者,還有內情也不可知,陛下英明。”

李效道:“所以說,你在編故事。當年那場火,曆代太史眾說紛紜,其中定有隱情。許淩雲,你且說說,張慕與方青餘,孰忠孰奸。””

許淩雲淡淡道:“臣不敢妄加評判,也不知當日火起詳情,但太祖年間有兩件事,說不定能告訴陛下,這場政變的元凶。”

“第一件:成祖年幼時,跟隨太祖下江南賞春景察民,方青餘與張慕隨行。成祖見江南花花世界,錦繡榮華,不禁動了心。太祖遂言:‘這好風景,來日都將是你的,皇兒,看上什麽,你可隨意取來。’於是成祖去折一朵麒麟花。陛下曾見過麒麟花?”許淩雲抬眼問。

李效微一頷首:“又名鐵海棠、麒麟刺,花枝滿是尖刺。”

許淩雲出神道:“太祖怕成祖傷了手,前去折來,指頭拈著枝尾,道‘給你’。成祖自然不敢拿,太祖又提起劍,將花刺削了,親自交到成祖手裏。捋須道‘父皇交予你的東西,自然是能讓你拿得住,拿得穩的’。”

說完此事,李效與許淩雲二人相對沉默許久。

李效終於開口:“誅戮功臣一事,自古有之,那把火,定是太祖所放無疑。”

許淩雲低聲道:“臣不敢妄加評斷。”

李效點頭道:“隻是那把火,卻放錯了時候,陰錯陽差,最後反倒成了皇後得利的局麵,實是天不佑我大虞。”

許淩雲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太祖昔年龍體漸衰,成祖年滿十六,已到監國年紀,有心人若時時提防著,也當是那段時候了。”

李效點頭道:“不錯,這等事,若花重金買通禦林軍與宮人,總能從細微末節中,查知一些蛛絲馬跡,譬如宮中柴火安置,燈油份量,中秋當夜,宴中筵位……諸如此種種。隻能說,太祖叱吒風雲一世,所向披靡,晚年一時昏聵,百密一疏乃至釀成這場禍亂。”

許淩雲不敢評價,沉默以對,李效道:“起火當夜,張慕又去了哪裏?”

許淩雲緩緩道:“臣以為,通風報信的人,其中有一個是方青餘,方青餘知會皇後此事,皇後便命他帶著成祖出宮。方青餘與張慕都萬萬未曾料到,太祖會在起火當夜駕崩。內情錯綜複雜,當夜眾口紛紜,太難說清,唯有從一些舊事中推測,是而有第二件事。”

“第二件:中秋起火當夜,太祖已崩,張慕前往明凰殿,是取一件埋在殿廊盡頭,地磚下的一件東西。”

李效蹙眉道:“是什麽?”

許淩雲道:“那處據說有個活板機關,藏著太祖的遺詔,早在成祖被冊立為太子的那一年,便擬好的登基密詔,唯太祖與張慕知道。但張慕未來得及進入明凰殿,便被禦林軍先一步攔住。”

李效道:“最後那封密詔呢?吩咐個人去取出來,孤想看看。”

許淩雲笑道:“早就燒了,現在活板機關下,埋著另一件東西,陛下當無甚興趣。”

李效道:“如今埋著什麽?”

許淩雲淡淡道:“一個小瓷瓶,兩個琉璃杯。貼著方青餘的封條。”

李效眉毛動了動,許淩雲沒有再說,起身道:“明日陛下大婚,該歇息了。”

李效坐下:“夤夜難眠,說下去就是。”

許淩雲笑道:“陛下恕臣囉嗦,明天是……陛下的人生大事,也是大虞的舉國大事。”

李效反常地沒有發火,緩緩道:“孤知道,但這些年裏,從未有過今夜般難以成眠,你說,孤躺著聽,困了自當入睡。方青餘這便跟著回去了?”

許淩雲隻得再次翻開書,聲音輕了些許:

“當夜……”

李慶成躺在床上,一夜不成眠,方青餘接好骨,倚在破屋門外。破曉未至,群山與雪原陷入徹底的黑暗中,李慶成披上外袍出廳,小聲道:“鷹哥?”

李慶成蹲下,問:“把方青餘押回去?”

張慕安靜地躺著,鋒銳的唇中迸出一字:“不。”

李慶成茫無頭緒,張慕眸子明亮,沉聲道:“不可朝外提到他。”

李慶成心內疑惑至極,然而張慕與方青餘卻似乎有種心照不宣的默契,黎明時士兵們在河間廢墟集合,李慶成與唐鴻、方青餘三人站在一處,張慕遠遠站著,竟是不與方青餘朝相。

“去何處?”唐鴻不信任地打量方青餘。

方青餘以一塊破布蒙住半張臉,墨色的劍眉英俊挺拔,雙目漂亮得令李慶成自慚形穢,他與唐鴻看了方青餘一會,唐鴻說:“先回郎桓?”

李慶成道:“方青餘,過來。”

“你認識我?”李慶成問道。

方青餘側著頭,端詳李慶成,答道:“不認識。”

他蒙著的鼻梁與唇看不見,雙眼卻微一動,表情在笑。

李慶成心中一動,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剛想得片刻,頭又開始隱隱作痛,方青餘雙眼充滿緊張神色,一手伸來,按在他肩上,問:“怎麽?你不舒服?”

李慶成拍開方青餘的手:“你把兵帶到哪裏去了,說實話,否則我會把你交給朝廷。”

方青餘眼睛帥氣地眯了起來:“你舍不得。”

李慶成蹙眉斥道:“正經點!”

方青餘道:“參軍與我並非同個派係,你懂麽?”

李慶成沉吟不語,方青餘又道:“這話說來可長,得從皇後的身上說起了,去年中秋夜京師變天,你可記得?”

李慶成道:“我不‘記得’,但我知道。”

方青餘心內咯噔一響,未料李慶成如此慎密,心念一轉,自顧自道:“皇後殺了大學士,誅了禁衛統領符將軍,抄了鎮北大將軍唐家,誅了平東王侯滿門,卻也有擺不平的人,此人就是與我同來抗擊匈奴的副將遼遠。”

“遼遠大人本鎮守東北玉璧關,素有鐵甲金戈之稱,昔年受唐將軍提拔,既不與朝中大臣結黨,又持身甚正,無隙可乘,對皇後來說,實在是難以下手。”

李慶成道:“所以,她為了清除這位遼遠大人,打算把保家衛國的將士,一並賣給匈奴,是這樣罷。”

方青餘頷首道:“可以這麽說,遼遠雖戰功赫赫,卻性子急躁,不聽勸諭,先帝令他守東北玉璧關,實是拿捏住了他的性子,但皇後把他調來守楓關外的城,便知他定按捺不住,會擅自出戰。”

“那日我們率軍抵達關外,遼遠大人得了密探的偽報,本以為匈奴人在攻打郎桓,於是剛安頓下來,連水也未曾喝口,便馬上率領大軍傾巢而出,隻給我留了不到兩千兵,讓我守河間城,言道前去支援郎桓。”

李慶成冷冷道:“其實遼遠發兵後,半路繞了個彎,到斷坷山去偷襲匈奴的大本營了。”

方青餘笑道:“正是。”

李慶成道:“那麽,王參知一開始時說過,征北軍前來送過一次信,是你的手下……”

方青餘道:“偽報就是他們,當時我派出一隊信差前往郎桓,郎桓無戰,回來時他們卻告知遼遠,郎桓陷入苦戰,王義宸在率領全城軍民,抵抗匈奴人的五萬大軍。”

李慶成:“果然還是你陷害了他。”

方青餘:“這可與我無幹,我身邊的人都是朝廷給派的,青哥孤家寡人,做不得主。皇後既鐵了心要借匈奴人的手來殺遼遠將軍,我也沒法是不?更何況那隊信差早就得皇後示意,排演多次,一回來驚恐萬狀,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連我也差點信了……”

李慶成怒道:“閉嘴!縱是遼遠必死,三萬北征軍何辜?”

方青餘懶懶道:“那三萬兵馬,自然是遼遠大人的嫡係部隊了。”

唐鴻在一旁聽著,忽道:“那蠢女人,她就不怕與虎謀皮,最後被匈奴人殺進京師?”

方青餘答:“不,半點不蠢,她當然與匈奴人串通好的,把遼遠的兵馬掃幹淨後,再與匈奴人議和。但首要目的是解決遼遠,先帝一死,你道遼遠會善罷甘休?”

“中秋夜變若是皇後謀策的也就罷了,做足準備,密不發喪,一封信召回遼遠殺了就是。但壞事就壞在那場火突如其來,燒死了不少大臣,大火後先帝不露麵,馬上著手調回邊陲大將,不是明擺著要殺人了麽?”

李慶成緩緩點頭,方青餘又道:“匈奴人不早不晚,恰好在此時入侵西陲,也是早就約好了的,皇後不敢讓遼遠取道,直接把他從東線塞外調來西線,讓他與匈奴王阿律司拚個你死我活,外族入侵,遼遠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先放下,到楓關來戰一場再說。”

“而此戰。”方青餘緩緩道:“無論勝負,都遂了皇後的意,遼遠這枚隻效忠於先帝的,最不穩定的棋子終於解決了,縱是勝了,料想也剩不下多少兵,著手收編就是。敗了的話,則寫封信,罵他個狗血淋頭,讓他當場自盡,一了百了。”

李慶成道:“於是當夜河間被襲,正合你意,撒手撂攤子,當逃兵去了。”李慶成冷冷道。

方青餘笑道:“這不,正中下懷,本將軍一跑,城內不過兩千人,尋不到主將,幾下便淪陷,隻得朝兵營處退,於是被匈奴人追著殺,殺剩沒幾個,河間也被放了把火,燒了。”

李慶成實在對他無話可說,這等禍國殃民的家夥,朝廷怎能任他跟隨三萬兵馬出征?

前麵便是楓關,唐鴻策馬過來了,兵士們駐於關前,三三兩兩,將方青餘圍在空地中,張慕遠遠看著,並不過來。

唐鴻:“你為何當逃兵?”

方青餘不答。

李慶成隨手抽出腰間雲舒劍,架在方青餘脖子上:“他的話就是我的話。答錯一句,教你人頭落地。”

方青餘一揚眉,彬彬有禮道:“我有更重要的事做。”

李慶成:“什麽事能比保家衛國更緊要。”

方青餘答:“尋一個人。”

李慶成:“誰。”

方青餘側過頭,看著破城前萬裏飛雪出神。

唐鴻道:“也就是說,遼遠他去了斷坷山。”

李慶成道:“楓關沒有信報,三萬大軍不可能憑空消失,唯一的可能就隻有斷坷山,為保險起見,派個人前去斷坷山查看,咱們全軍起行,先回郎桓。”

於是唐鴻派人去銷骨河上遊打聽,李慶成則率軍啟程。

又過一日,探馬與本隊在城外十裏處匯合,於銷骨河上遊尋到戰場,同時帶回來了一件遺物——大將軍遼遠的頭盔。

內情一如李慶成所料。數人馬上入城,王參知一聽之下,當即點兵,囑咐李慶成留於郎桓守府,又召來城守殷烈細細交付應對之策。

殷烈正是初入郎桓時,李慶成與他朝向的城守隊長,領四千步騎兵,擔任城內巡邏,防禦要務,個性耿直卻不失謙卑,絲毫不因李慶成是外來者而小覷於他,當即領命。

王參軍親率六千騎兵沿銷骨河入斷坷山,調查征北軍去向,隨時準備接應。

這段時間內,殷烈與李慶成共同守城。

李慶成自知經驗不足,不敢造次,王參知發兵後,數人又在府中參詳安排,最終議定李慶成不插手城防事務,但殷烈有事不決,可隨時前來詢問。

殷烈領了兵符離去,李慶成為方便,著人將行裝搬出參知府,尋到郎桓城西一處長街,靠近城門的宅邸暫時安置下。

郎桓自百姓撤入楓關後,城內住民早已十室五空,隨便選個宅子便可入住。城中還有近半不願離開家園的黎庶,堅守郎桓。

也幸得有這些人在,郎桓入冬閉城後,方不至於過分冷清。

“走。”李慶成押著數箱細軟出來。

方青餘抱著手臂,低頭注視地麵,站在參知府外,一直不與郎桓軍民朝向,免得被認出身份。

“唐鴻呢?”方青餘問。

李慶成答:“我就是唐鴻。”

方青餘笑道:“你不是唐鴻。”

李慶成:“你從前見過唐鴻?”

方青餘不答,趕車出發。

李慶成坐在車鬥末端,一腳晃當,靴子拖著雪,漫不經心道:“我究竟是誰?”

方青餘道:“那啞巴不讓我說,但不管你是誰,青哥兒都護著你。”

李慶成淡淡道:“滾。”

“方將軍,你兵也沒了,剩你一個。”李慶成冷冷道:“恕我直言,你所作所為,雖與我無幹,我卻不得不多說幾句。”

方青餘自嘲地笑了笑。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李慶成不留情麵地斥道:“你既不忠君,更不愛國,縱是千軍統領萬人敵,指不定哪天說叛就叛,全憑一己快意,這種人,留來何用?”

方青餘淡淡道:“有用。”

李慶成:“回去後你便走罷,如今無人知道你是誰,借你匹馬,你回中原去就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後會有期,方將軍。”

方青餘道:“主公。”

李慶成道:“我不是你的主公,擔不起。”

馬車停在宅子門前,方青餘端詳李慶成,眼中帶著一絲笑意:“青餘忠心如昭昭日月,絕不會叛你。”

李慶成靜靜坐著,不現喜怒,方青餘又道:“稍經歲月,你便可知,這世上誰忠於你,誰懷著私心。你若趕我,我定也不會走,在門口蹲著,冷死在這寒風裏就是。”

李慶成冷笑道:“說得輕巧。”

方青餘不答,卻道:“你若願給我一席容身之地,盡管將我呼來喚去,我能為你帶兵,給你講故事聽,幫你幹粗重活,冬天暖床,夏日捐風,高興時我會陪你笑,不高興時你可罵我打我,刻薄我,踹我,青餘決計不會還手,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不需要,好意心領了。”李慶成道:“鷹哥!搭把手!”

張慕一陣風般地出來,一臂挾了木箱朝裏走,院內唐鴻手持皮鞭,正在施鞭刑,士卒們赤著上身,跪在雪裏,背後鞭痕四五條。

方青餘仍一路跟在李慶成身後,入得廳堂時,張慕放下箱子,轉頭看了一眼,方青餘垂手站著,十分規矩。

李慶成:“誰讓你跟進來的?鷹哥,給他一腳,踹他出去。”

張慕驀然轉身,方青餘色變,抽身後退,張慕連環腿出,方青餘閃到院外,一時間兵士們停了動作,望著二人角力。

張慕單掌一式“大劈山”,方青餘手腕舊傷未痊,閃身時轟一聲馬廄垮下半邊。

李慶成嘲諷道:“方才你說什麽來著?不會還手?”

方青餘道:“你可對我打罵,隻要你開心……”

張慕反手抽刀,方青餘喝道:“住手!”

李慶成走上前,方青餘停了動作,立於雪地中,凜然道:“但不可令旁的人折辱我,否則現便死在你麵前。”

李慶成看了方青餘片刻,抬手一拳,周遭人盡數動容。

方青餘不避不讓,迎麵受了這拳,李慶成雖膂力不強,卻也隱約有點根底,那一拳下去登時令方青餘鼻血長流。

“你看。”方青餘拖著鼻血,微笑道:“就是這般,青哥說到做到。”

李慶成道:“罷了,要償你的債,死幾次都不夠,我也無權判你。”

方青餘躬身,單膝跪下,朝著李慶成。

“起來罷,且去領個雜役。”李慶成道:“鷹哥給他尋件小廝的衣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