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紅杏打了水來,服侍著賈敏梳洗了。看賈敏神色間有些疲累,便輕聲道:“太太,時候也不早了,您也早些安歇吧。”

“嗯,你先去罷,留綠柔在裏間服侍著便好。”

紅杏心知太太這是有話要對綠柔說呢,當下也就福了福身子便退了出去。

滿屋寂靜,燭台上明燈曉映的,賈敏隻半偏著身子倚在一隻引枕上,眼睛微眯著,看著倒像是眯著了。綠柔束手立在一旁,寂靜無聲,見賈敏不說話,她也不敢開口。過了好一會兒子,燭花突然一爆,綠柔微微一驚,賈敏卻睜開了眼睛。

“綠柔,今日大爺抱著玉兒回去,你可一路都跟著的?”

“回太太的話,奴婢一直是跟在大爺身側的。”

“嗯。”賈敏沉吟了一聲,也不再多說話,隻是神色間很有些淡淡的。“今日是怎麽個事情,你且說來我聽聽。”

綠柔便低聲地把今晚的事兒都說了,半點沒有虛假瞞騙的。不說她打小是服侍著賈敏,對賈敏的性子知之甚深,倘或她說了什麽假話,賈敏定不會饒她;另一個,她也知道,賈敏心裏頭最是疼愛膝下兩個孩子的,雖則大爺並非太太親生,可這幾年來,大爺素日溫柔孝順,太太心裏最是熨帖。如今王嬤嬤一下子觸了賈敏兩處不痛快,他日,恐怕也是留不長的。

綠柔說話向來簡便又清楚,賈敏聽後許久不言語。過了半晌,才低聲道:“今日這事兒也別聲張了,王嬤嬤的事我自有打算。隻是近些日子,我身上多有些不舒服,著實也騰不出手來。”說罷,似是想到了什麽,目光一閃。又笑道:“澤哥兒倒是最心疼玉兒的,玉兒有澤哥兒照看著我也放心。綠柔,明日你把澤哥兒身邊的幾個丫頭好好敲打一番,如今看著雖好,免不了日後生出別的心思來。”

一時,綠柔應了,賈敏心裏一樁心思也了結了。見時候實在不早,二人各自歇下且不必再說。

第二日,天將將亮時,林澤就已經醒了。見身旁黛玉兀自還睡得香甜,林澤伸手把被角又掖了掖,自己下地穿了鞋襪,也不叫人來服侍。等他一身衣裳已經穿得差不多時,一夜睡在外間的白果也披了一件外衣躡手躡腳地打了水來服侍林澤洗臉。

林澤看了看白果,見她年紀雖然不大,可模樣幹淨柔美,倒是可見日後的樣子必不差的。隻是,看她身上的穿著,林澤冷下了眼色,低聲道,“日後衣服穿齊整了再來服侍,不然……”林澤掩下了話音,轉身又看了看床上沒有被驚動的黛玉,冷冷地睇了一眼白果,徑自出去了。

白果被林澤那一眼嚇了一跳,若要說她今日這樣穿著是有意的,倒不算冤了她。如今雖彼此還小著,可誰不知道,大爺身邊服侍的丫鬟日後指不準就能被大爺收進房裏。她不過比大爺大了兩歲,在四個丫鬟裏,自恃模樣最好的。因而也就動了別樣的心思,在屋裏起臥愈發的隨意了。今日被大爺當頭一喝,立時清醒了過來。她不過是個家生子,尚比不得外麵買來的體麵,何況現今才多大點的歲數,她竟要想這些有的沒的。

自此後,白果心思一收,服侍林澤隻盡著本分,再沒想其他之事。此皆後事,且先不提。

再說林澤天色才亮便去了先生那裏,跨進院落裏,隻見院中草木蔥蘢可悅,一片幽幽靜靜的,最是適合讀書的好去處。林澤進了屋子,先拿出書來,朗聲誦讀。他自幼聰穎,才兩歲多便有林如海親自教著啟蒙,後來稍大些,林如海公事又重,雖不能時時看著林澤功課,卻也頗費了心思為林澤找來一個先生。

這先生姓沈,名愈。也曾中過榜眼,當朝最負盛名的蔚陽書院院長正是這沈愈同宗同族的一位堂兄,雖暗中有人相助,但林如海也的確是費了心思。沈愈先來時,已和林如海交代,若是不合他心意的,縱是林如海的臉麵,他也不會買賬。林如海心中雖惴惴,可又想到,林澤到底不同別人,不說他天資聰穎,就是憑著他後天勤懇,世間瞧不上他的,還真難數出幾個。

果然那日,沈愈一見林澤,心裏也奇怪。眼見著不過一個三歲大的孩童,模樣清秀可愛,眉眼間倒是透出十二分的神采。心裏有些好笑,臉上卻不動聲色。考問了幾個問題後,見林澤口齒伶俐,話語清晰,也是十分愛惜。當即便收了林澤這個弟子,此後賈敏又特地辟出了這麽一處清幽的院落來,林澤讀書也更加便宜。

此時,天已大亮。林澤把手中的書讀了一遍,也就放下了。擼起了袖口,小心地研了墨,在攤開的大紙上認真地寫起了大字來。

一片晨光中,小男孩兒神態認真,粉雕玉琢的小臉上盡是全神貫注的神色。沈愈站在門口,滿意地拈了拈美須,對這學生越發的滿意了。

“先生,早。”見沈愈輕咳一聲走了進來,林澤忙擱下毛筆,恭恭敬敬地站起身行了個大禮。

“嗯。”沈愈探身看來,見林澤的字跡又大有長進,心道:這孩子倒不枉他每日裏的教導。想必回了自己的住處,也是常練字的。隻是,這字跡太秀氣了些。眉頭微皺,看著林澤紙上的字跡,沈愈隻覺得自己很有必要讓自己的學生了解什麽叫氣貫長虹,鐵鉤銀劃。

一上午的時間過去的也很快。林澤最是認真的性子,沈愈雖性格不羈,可博學多才世上少有。不說經史子集倒背如流,就是雜文薈萃也能信手拈來。加之沈愈對天文地理、醫卜算術很是精通,在江南士子中又頗有名望,交往的名士隨便指出些道理倒比書上學的還要有用一些。

林澤辭別了沈愈,心裏卻不由地有些可惜。先生雖說是集大成者,可偏偏性子孤僻衿傲,常人不能近身。就是在士子之中,也很難有可以和先生比肩之人。何況,朝堂之上波雲詭譎,以先生的個性,恐怕也不適合入朝為官。如今,看先生在林府裏教他功課,雖大材小用,卻也說不得是先生的一番益處。畢竟,再大的風暴,也不會落在一個先生頭上。

正想著,林澤步伐不覺就慢了許多。跟在林澤身後的兩個丫頭也俱不敢說話。她們也都知道,今早向來最得用的白果還被大爺給訓了一頓,眼下若再不收斂著些,說不得被攆出去也是有的。

一時,路上倒也算是寂靜。可林澤腳下才轉了個彎兒,還沒反應過來就見白芍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正要訓斥時,卻瞥見白芍眼圈兒紅通通的一片,林澤心裏一沉,直覺不好。不等他發話,白芍已經哭著道:“大爺,不好了,太太暈倒了!”

林澤腳下半點不敢耽擱,便往賈敏的院子裏跑去,才一跨進門口,就見王嬤嬤嘴角還沒掩去的笑痕。眼波一閃,看見站在床頭哭得雙眼通紅的黛玉,林澤心頭一疼,快步走過去就攬住了嚶嚶抽泣的黛玉,開口便道:“都吵些什麽!”

眾丫鬟仆婦也都是一時慌了神,此刻見林澤神色俱厲,卻反而都定住了神。紅杏這時也打了水進來,見屋內眾人安靜做事,心中正納罕,目光一瞥才見大爺已經攬了姑娘坐在了賈敏床邊,正給賈敏敷著額頭呢。見大爺在此,眾人都不敢造次,紅杏忙放下手中的水盆,向大爺福了一福,把賈敏暈倒的事兒悄聲說了。

林澤皺了皺眉,想及賈敏近日總推說身上不好,心中隱隱有了個念頭。可此時大夫沒來,他也並不懂這些,隻讓紅杏去喊人到前麵告訴林如海要緊。

“藥汁子來了。”綠柔請了大夫還沒回來,紅杏又剛剛才去了前麵傳話。卻說,有一個眼熟的丫鬟捧了一碗藥來,隻說是太太平日安神的藥汁子,說著就要扶了賈敏來喝。

“放下!”

林澤怒喝一聲,把正要喂藥的丫鬟唬得一個哆嗦。又見林澤眼中滿是厲色,心中更是膽寒。可終究想著懷裏揣著的物事,狠著心咬了咬牙道:“大爺,這藥汁子是往日裏太太喝慣了的,大爺怕是不知道,可太太喝了這藥汁子定能醒的。”說罷,手上就要動作。

林澤大怒,劈手就奪過那碗藥汁子摔了個粉碎,見那丫鬟臉上神色慌亂,冷笑道:“我倒不知,太太身邊原換了丫鬟來使。”又伸手指著這丫鬟的鼻子道,“你是什麽東西,竟也敢近太太跟前來服侍!”說著,也不聽那丫鬟說話,隻看向屋內一個常在賈敏跟前做事的小丫鬟道,“去,把你紅杏姐姐叫來。”

那小丫鬟是賈敏身邊的二等丫鬟,聽了林澤吩咐,立時便去了。屋內仍是一片寂靜,隻有捧著藥汁子來的那丫鬟顫著身子跪在地上,旁邊就是碎成幾片的瓷碗和一灘褐色的藥汁子。

“哥哥,娘她怎麽了?”黛玉睡醒了一覺,醒來見林澤已經不在,心裏也知道哥哥必是上學去了。因此,梳洗後先往賈敏房裏請安,和賈敏說笑一會兒子,就有綠柔進來回稟說,幾個婆子並仆婦都來請示太太,賈敏便讓丫鬟陪著黛玉往後麵去玩。誰知,不多時,就有王嬤嬤進來呼天搶地地說,太太忽然不省人事了。把黛玉唬了一跳,跌跌撞撞地就往賈敏房裏來,不過兩處小路的路程,竟把黛玉跑得渾身是汗,手上也蹭破了皮。

林澤摸了摸黛玉的頭,眯起眼看向躲在窗邊的王嬤嬤,怒極反笑。如今不過騰不出手來,還真以為他不知道她做的沒臉沒皮的事嗎?

待得大夫來時,林如海也來了。不管地上跪著的丫鬟,大夫先請了脈,摸著胡須,好一會兒才站起來。林澤見大夫臉上並不見什麽表情,心裏一沉,莫不是他猜錯了,賈敏並非……

林如海也是擔憂,急道:“李大夫,拙荊是何病症,突然暈倒可是哪裏不適?”

李大夫頓了頓,好一會兒,在林如海急切的目光裏,才悠悠然地報出了一個天大的喜訊。

“恭喜林老爺,尊夫人這是有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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