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踏陸地

重踏陸地

當我乘著不知道從哪國國防部挖出來的軍用直升飛機降落在桑西山脈一處隱僻山穀處降落時,對吸血鬼華麗複古的幻想也跌落至穀底。

傳說中的幽靈馬車呢?

成群結隊的蝙蝠呢?

美豔且倏忽來去的女侍呢?

東方神秘吸血鬼登場的隊伍除本人外統計如下:寵物少年一名,冷酷導師一名,無名飛行師一名,搞笑接應生兼導遊一名,完畢。

黑夜中為了安全起見不要摔掛在某棵老樹上破壞生態環境(兼職導遊波努瓦先生友情提醒)而扶著繩梯鬼祟下降的一行人以及隨之獵獵作響的衣袂,怎麽看都是後現代主義小成本製作的科幻吸血鬼電影。

“真是缺乏運動的典型貧窮白領女性。”朱安姿態極盡優雅地落地後,對於介於樹袋熊與熊貓之間蹣跚晃蕩著緩慢下爬的我婉轉地表達了他貴族式的不耐煩。

“好歹我也有在每年在打折期辦健身卡啊,”我小聲地咕噥著,以免被山間的夜風嗆到,“雖然後來發現純屬浪費鈔票根本去不了幾次,還是呆在家裏練瑜伽方便得多。”

第一個落地的波努瓦在下麵很豪邁地雙手作喇叭狀:“親愛的,不要怕,掉下來有我!”驚得林鳥一陣簌簌拍翅亂飛。

親愛的波努瓦,你確定你是法國貴族式吸血鬼家族麽?怎麽看都像熱血美國派平民血族啊。

在我下麵的安赫配合著我蝸牛式的速度一步一步地後退,感覺得到他雙手盡力保持著繩梯的穩定不致被我晃到地動山搖,雖然這樣的保護工作令我下降的速度越發的慢,生怕一不小心腳後跟會踩上他那***美少年的臉。

好不容易踩到了地麵,直升機迅速地收回了軟梯,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波努瓦望著那遠去的人類機械,不無遺憾地聳了聳肩,道:“真是方便的家夥,比自己飛或者瞬移省力多了——要是老家夥們同意在城堡裏修個停機坪該多好。”

“那樣會深深侮辱到他們血族尊貴的驕傲。”朱安不帶溫度地微微一笑。

“膽小就膽小吧,害怕老巢的安全受到現代化的威脅。”波努瓦有些憤憤地。

“你最好開始謹慎些,”朱安的手按在空氣之中,似乎在驗證些什麽,“要知道他們的耳朵是很靈的,畢竟他們因為‘傳說’誕生於拉德爾族已經擔驚受怕了上百年了。”

以朱安手掌按壓的空氣為臨界點,某種結界開始響應而打開,明明一樣的黑夜山林,卻展開了感覺完全不一樣的麵貌,仿佛卸下了透明的隔閡,靈氣與魔力毫無遮掩地在空氣中流躥響應。

“歡迎來到拉德爾領地,我族期盼已久的希望。”結界打開之後出現的深色禮服男子微微鞠躬出現在我們麵前。

“讓?拉德爾大人,我族現存的三大長老之一,也是在現世活動最為頻繁的長老大人。”朱安回以鞠躬,彼此間卻都感覺不到多少真誠的敬意。

“也就是,不甘寂寞,負責一切瑣碎雜事,喜歡對小輩們橫加幹涉的管家大人。”波努瓦小小聲地在我耳邊打下注解。

新出現的長老大人無視於波努瓦的挑釁,目光在安赫身上稍作停留後,回到我的身上:“洛西小姐,您能安全無虞地到達拉德爾之地,我由衷地感到高興。想必近來在您身上發生的一切事情大大超出您有生以來的想象。可是,接下去需要亟於您學習的未知事物還相當多,希望您早早做好心理準備。現在,請先跟我回城堡。”

啊呀啊呀,雖然不是什麽積極親切的態度,但這樣子冷淡有禮充滿管家風度的接待方式,才是精確到位的吸血鬼教育者風格吧,這樣暗自思量的我,同時有著一種逐漸變態心理的意識。

讓長老輕擊手掌,黑暗中傳來“得得,得得”的叩地聲,隨之出現的,竟然是我期盼已久的古董馬車!

“根據收到的報告來看,您似乎至今對瞬間移動這項基本技能掌握稍有不足,因此我準備了交通工具,請您上車。”長老大人以中年人不緊不慢的調子解說著,聲音中既沒有不屑也沒有失望或者除此之外的情緒,隻是簡單地陳述著事實,這種語調如此熟悉,仔細想想的話,朱安便是常常以相似的方式說話的。

不由多看了讓?拉德爾幾眼,那張臉其實並不蒼老,看起來隻是稍微比希臘的西莫伊斯年長些,卻有著一種接近麻木的冷淡,這才使他看起來充滿了曆史的古舊蒙塵感。

鑽進有兩匹黑馬駕馭的馬車,寬敞的內部毫無意外地符合黑暗奢華美學,到處或紋或刻地飾以生有黑色羽翼的逆五芒星的圖案,想起安赫曾以我的血在胸膛畫下逆五芒星,想來這是類似於族徽之類對於拉德爾一族來說有特殊意義的存在吧。

馬車在黑夜中安靜地前行,勞力派的波努瓦理所當然地承擔了車夫的工作,但這似乎並未有令他產生紆尊降貴的屈辱感,相反地,仿佛為不用與讓長老共處一室而鬆了口氣。

很快地,我便產生了和波努瓦類似的想法。

在我對麵座位的讓?拉德爾雙手微闔平放在腿上,坐姿端正、神態正直,視線保持水平,穿過我的頭頂落到沒有具體焦點的遠方,和初到希臘時尼薩亞族的管家有幾分相似,但舉止間更為倨傲,顯示了其久居上位的尊榮。

但事實上,他確實地,十十足足地,十二分仔細地在打量著我。

比現實中實實在在的雙目對視更為認真而令空氣緊繃,坐在我對麵這個不知生存了多久的人形怪物正以自己渾身上下每一個感觸細胞探察、估測著我的每一寸構成,這是一種無所遁形的檢視,因為不存在實際的視線,根本不知道從何躲起,如同被踩住了尾巴不放的貓,即使渾身毛逆豎而起也隻能在原地徒勞地恐嚇強大到無法對抗的敵人,而內心深處早已四爪亂刨,尖叫著要逃竄開去。

想要抬起頭來正視對方,視線卻無論如何也無法移動一寸,膠著一般凝固在自己的手背上,沉重而令人窒息。

自己一定被對方看穿了吧,隱藏的部分,不想被人知道的部分,能力的部分,內心的部分,明知道很有可能隻是在過度的壓力下產生的胡思亂想,卻不得不考慮起這種猜測的真實性有幾成。

背後有冷汗無聲地沿著脊梁滑落,宛如身體繃緊到了某種極限的臨界點。

要崩潰了,要崩潰了,再也忍受不了。

虛脫前的最後一秒,額頭被冰涼的手掌覆蓋。

“你累了,需要好好休息,”與手掌同樣溫度的,是朱安的聲音,“在到達城堡前可以先稍微眯一下。”

手掌順勢從額頭滑下幾分,撫上我僵硬的眼皮,冰冷的觸感緩和了神經,覆蓋下的黑暗反而令我安心地闔上了眼瞼。

馬車中越發顯得靜謐,吸血鬼本來就綿長而緩慢的呼吸使得車廂內幾乎感覺不到一絲生氣,車外的波努瓦也不知用的什麽手段驅使著馬匹前進,竟然聽不見一點兒聲音,倒真是如同荒山野嶺中一輛幽靈馬車似的。朱安的手就這麽一直覆著,極堅定,我偶爾因為車廂的顛簸稍稍顫動睫毛,卻益發感到他手掌紋絲不動地貼緊在我麵上;而身邊的安赫也靜若木石, 三人並坐在一排座位上,卻完全感覺不到彼此因為身體的移動而引起座位的牽動。

卻不知道,獨自坐在對麵的那位長老大人,一路上作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