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人妖

論人妖

染塵聳了聳肩,寬大的道袍隨著他的肩膀上下晃動的時候,說不出的有趣。

他臉上並沒有顯出正道人士那種憤慨或者惱羞成怒,隻是有些遺憾地歎口氣,就好像拍賣會上中意的標物被別人拍走了一樣。

這種出人意料的反應讓我覺得有點放心,也有點不愉快。

黑暗生物不是神佛的玩物。

已經自視為血族一分子的我對染塵這種漫不經心的態度實在難以苟同。

我看著染塵雲淡風輕的笑臉,忽然覺得有一絲眼熟。

遇到什麽不順的事情,擺出無謂的微笑,刻意地把自己疏離在紛爭之外,然後,就真的不在乎了。那麽熟悉的心態與思考習慣,就好像是,就好像是我自己一樣。

不自覺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麵孔,對麵染塵的笑容竟然熟悉到可怕,我好像看見鏡中完全不同的人物倒影,卻清楚地知道,那個人是自己。

他大概是早已看穿了這點吧,微笑地看著我的一舉一動,似乎我比那兩個他想收藏的吸血鬼更有研究價值一般。

我不甘示弱地笑回去,語氣溫和有禮:“丫看什麽看?”

染塵略略苦笑:“洛小姐很特別。”

又是“特別”,喜歡一個人,是“特別”,討厭一個人,也是“特別”。

明知道無禮,我還是笑眯眯地頂了回去:“特別在哪裏?我是人他媽生的妖麽?”

他倒也不生氣,回我一個嗬嗬傻笑,再度上下打量起來。

朱衣女狐在旁邊閑閑無事,拿著紗袖扇涼風使:“小妹妹,你當然不簡單,東西方的神界魔族向來兩不相幹互不侵犯,兩邊在中間地帶不知道各自設了多少結界防禦。這兩隻吸血鬼飄洋過海受了層層東方結界的約束來找你,這背後還不知道藏著多少驚天動地的用心呢。”

我不回頭去看那兩個吸血鬼,不管從哪個角度出發,這個話題,對我們三人而言,都是地雷。

所以但笑如故,像天真少女般回應道:“因為人家是‘特別’的呀,從小就無比崇拜吸血鬼這種生物呢。”

“狐,回來。”染塵苦笑著搖了搖頭,把桃木劍擲到了女狐手中,攤開雙臂做出解除武裝的樣子向前走來。

“丫想幹啥?”我趕緊轉個小半圈躲到“朱安”牌高級盾牌身後去。

染塵在朱安麵前站定,眼神陳懇:“我隻是想要知道為什麽,她的體質——似乎很特別?據我所知,大約一百五十年前,也就是我國的清朝道光至鹹豐年間,西方血族曾試圖大規模入侵,最終以失敗告終。可能因為東西方人類體質不知名的相異處,罕有可以成功轉換為你們同族的東方人存在,反而製造了大批的失敗品,也就當時傳聞甚廣的吸血僵屍。”

朱安點頭,對這道士不滿的情緒收斂了幾分,“不錯,你對這段曆史了解的非常詳細。”

染塵微笑著繼續道:“這次你們兩個的潛入,可以說是無聲無息,因為過去的事情,我們這邊不會懷疑你們來這裏的目的是製造同族。如不是機緣巧合,清雲觀(不知道的人複習前幾章去,雜毛道士的老窩)恰好在此附近,絕對不會有人發現你們竟然一次便成功地製造出了一名吸血鬼。”

他向前再踏了半步,眼神變得淩厲起來:“告訴我,你們的目的究竟是什麽?為什麽能夠如此順利地把她變成你們的同族?”

如意蓮花冠毫無征兆地在我眼前突然解體,白色金絡的蓮瓣如同尖利的飛刀一般在我們周圍上下飛舞,發出低沉的嘯聲,他束發的綠檀扣長帶就像是一條小巧卻可怕的龍盤旋在上空,似乎隨時可以俯衝下來做出攻擊。

我很想告訴染塵,其實我變成吸血鬼的過程很不順利,渾身疼痛出現臆症幻覺然後饑餓過度外加輕度灼傷,最後還被授以不親切的啟蒙教育,除了今晚吃了一頓新鮮的前一陣子還光喝血漿袋,就像隻給發育中的青少年吃泡麵而唯一的選擇就是五香牛肉味香菇雞肉味或者是海鮮味,真是聽者落淚聞者傷心啊。

可是看他披散著黑發站在朱安麵前的樣子,我一點說出口的膽子都沒有。

他就像是一尊全世界最最瀟灑不羈的怒目金剛。

朱安的黑火再度散開,就像保護著我們一般,每一朵火焰都追逐著一瓣白蓮,安赫的鮮血才流出手指卻被染塵的束發帶吞噬吸收無法形成香氣的薄霧,那枚綠檀扣子漸漸染上了絲絲紅色,在月光下像塊異色的寶石,煞是好看。

“她天生便屬於黑暗,屬於我們。”朱安語氣淡淡,卻又分化出了更多的黑火圍在我周身,“我能說得就這麽多,她將隨我們離開,放心,與東方再無瓜葛。”

我有點想蹲到地上去。

朱安的話,聽得很不愉快,我原本便討厭以所謂的命運之名受到束縛,更何況,我什麽時候答應過他永久移民了?

安赫回過頭來似擔憂又似告饒地看了我一眼,這一分神讓他與長帶纏鬥的手指動作緩了一緩,那帶子竟似有意識一般抓住了這一瞬間的空隙,閃過了安赫,直直的衝著我飛了過來,就好像從一開始的目標便是我,安赫隻是一個突破口。

帶子迅速地扣住了我的手臂,那枚檀扣則壓在了心髒跳動的胸口,沒有我想象中會迎來的劇痛,倒像是在醫生拿聽診器看病似的。

朱安的黑火在下一刻危險地貼近了染塵白皙的麵龐。

“放開她。”朱安的眼神也同黑火一般冰冷而危險。

“我沒有惡意,”染塵微微蹙眉,卻沒鬆開束縛我的帶子。

黑火又迫近了染塵一寸距離:“我說,放開她。”

染塵沒有理會朱安的危險,長帶與木扣對我身體又稍稍增加了些壓力,他垂下眼簾,似乎藉此更專注於對於我這邊的控製。

“原來是你,是你!”他笑如蓮開,如同頓悟了一道謎,“你是——珍珠體質的存在,我明白了,為什麽你可以如此順利地被西方血族同化,你本來就是——”

“我說過了,她本來就是我族期待已久才誕生的存在,注定要成為我族的一員。”朱安打斷了染塵,“我最後說一遍,請你,放開她。”

“你放心,我不會傷害她。”染塵笑笑地揮手召回長帶,繞了幾繞,蕩在右手腕間,“洛小姐,你知不知道你究竟是誰?你可以不用聽他們的話的。”

我搖搖頭,“我對太過從前的事情沒有興趣。”——話雖如此,我不得不承認,他的話在我心裏投下了一顆小小的石子,若非秉性不肯追問前事,我恐怕早就撲上去扒住他不妨求他告訴我到底我是誰誰是我什麽是命運我的命運是什麽了。

“沒興趣……是嗎?”隨著笑意漸斂,他說話的聲音漸輕,與其說是問我,不如說是在自語。他將披散的長發一把抓在左手,重新試圖用長帶紮起來,全然無視於仍在他周身旋舞的黑火。

那低頭斂眉束發的一瞬間,氣息幽沉素雅到有叫人一挑簾的驚豔之感。

叫朱安不得不收了火焰,氣勢已無形間輸了一截,再虛張聲勢就不免有失大氣。

“狐,走了。”染塵撣了撣衣袖,足下輕輕一點,飄然遠去。

望著漸成黑點的兩個身影,安赫忍不住喃喃自語道:“這個人,真是奇怪。”

“東方人,向來愛故弄玄虛。”朱安微微從鼻腔裏哼了一聲。

我沒空向他展示一下民族愛,慢慢地又蹲回地上去了。

“洛西,怎麽了?是不是剛才朱安的血還沒喝飽?”安赫有些擔心地也跟著蹲下來查看。

來不及掩飾的我,隻好老實地指指地麵,那裏有一本小冊子靜靜地躺著,藍色封麵線裝的右翻書,看起來有些年代的感覺。

“那是什麽?”

“不知道,剛才那個道士不小心丟的。”看起來像秘籍之類的寶物,嘖,本來想悶聲不想獨吞的。

朱安瞥了我一眼,躬身把小冊子丟到我懷裏,一手拽著我的衣領:“走了,回去再研究,天快要亮了。”

默默,朱安大哥,我不是可以被人提著一角一路拖拖拖的麻袋啊……